19 蓮燈10
19蓮燈(10)
日薄西山,天色頓時暈沉起來。
這裏因是內庭,穆家祠堂所在,聯邦政府警戒隻圈在外圍,這處一應守備皆是穆家人,因而對穆氏相關人員相當熟稔,遠遠地見了穆楓一行人走來,這裏守備都束了槍,立正:“穆先生!”
他點點頭,腳步行的快。
外頭的動靜裏麵自然聽的一清二楚,穆楓還沒走進內室,老夫人已然慍怒:“誰把穆先生招來的?”
沒有一個人敢應聲。
褚蓮跪在地上,臉上沒有一絲懼怕。
“阿季,你知不知道錯?”老夫人坐了下來,歎氣,語氣終於有些緩和。
她仍是不說話。
“那麽,”一家主母銳利的眼神掃了四下,“我要請家法,你服不服?”
她微怔,臉上神色清淡,卻突然伸手輕輕捏著衣裙下擺,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跪的時間太久,膝蓋酸疼,又因情緒壓抑,突然站起反倒頭腦充血,暈的厲害。
“穆家有穆家的規矩,不可能……為褚蓮一人網開情麵,”她麵色蒼白,說話聲音很輕很輕,卻把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隻要褚蓮一天是穆家人,就要恪守一天的家法。這本是沒有異議的。但,”她揚起頭,眼睛裏雖蓄著一汪清淚,淚光閃爍之下,卻分明有一股叫人畏懼的堅忍與從容,“但,褚蓮如果不再是穆太太,便無需遵從家法……”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很平靜的話,內裏卻含著波濤萬頃,連老夫人都嚇了一跳。
“母親,褚蓮要離婚,”她頓了頓,眼睛裏的堅忍卻沒有閃退分毫,“從今天起,和穆先生殊途不同路,”她咽了一聲,卻突然看向立在老夫人身邊的夏芊衍,“另祝夏小姐和穆先生,百年好合。”
她的聲音很弱,掐近尾音時,幾乎尋不見聲調。然而就在她說完最後一個字時,全場屏息。
知道內情的人並不多,這裏隻有穆榕穆林兩個,這兩位小姐平時愛撒嬌,在家族裏很受寵,臨到這樣的場麵時,一時卻驚住了,也不敢亂說話,隻顧偷偷抹眼淚。
“噯,”老夫人坐在高座上,疲累地擺擺手,“這是何苦,從前你們鬧過多少次別扭,再鬧騰也知道個分寸,從來不提‘離婚’兩個字……阿季,這事你也別怪芊衍,她從你房裏搜出那些醃臢的東西……噯,噯!”老夫人住了口,不忍再說下去。
她目色一閃,卻不依不饒:“母親,這些不是醃臢的東西,這些……”
“好了好了,”老夫人顯然很不耐煩,“穆家忌諱什麽你知道嗎?你叫人抓了把柄,我不嚴懲怎麽服眾?!”
她一貫氣場盛,被人臨訊也沒有半分示弱,此時聽了自家婆母這一句話,眼中泛淚光,再想分辨時,嘴巴都沒張開,那眼淚已經撲簌簌地落下來。
“阿季為自己做的事負責,但在此事上,阿季並無錯,也不會領罰。我提出離婚,母親,在這個家裏,連一個外人都可以私闖我的房間,我想這並沒有保護作為太太的*權。今天既然已經把話說到這裏了,不妨清清楚楚地在穆家祠堂裏表明阿季的態度,我願意離婚,抱著張氏的牌位過一生。但若要把張家從褚蓮的眼裏剜去,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有沒有問過穆先生?”他的聲音從屏風外轉了進來,很磁很重,連呼吸都帶著不容置辯的威嚴感:“阿季說要離婚就離婚?你把穆先生當成什麽啦?”
她還嘔著氣,見穆楓進來了,隻淡淡掃一眼,便轉過臉去。
“不說氣話,”他負手,腳步沉重,“褚蓮,我警告過你多少回了,跟我慪氣可以,再沒輕沒重說些傷人心的話,別怪我……”
“不怪穆先生,”她莞爾,“穆先生做什麽都不怪。所以,褚蓮退出,褚蓮讓位,先前已經賀過穆先生了:早得貴子……”
他反身,暴躁地踢翻了腳凳。
整座祠堂,鴉雀無聲。
“請家法吧,”老夫人揮手,那威嚴,不容抗拒,“少奶奶做錯了事,理應受懲罰……阿季,母親想幫你,你自己別犯傻勁,忍過了這個坎,往後大好的前程,梓棠對你又是這樣好,隻要金孫一落地,你的地位自然是無人可撼動。”她歎了口氣:“說離婚,哪有這麽簡單?這一樁婚事,可牽著四個家族的心脈,你的位子,多少人覬覦著……母親隻認你這一個兒媳,自從當年,我求著你嫁給梓棠,就捧了滿手的富貴榮華給你。你那樣懂事,二話不說就應下了,在穆家家運最壞的年頭,在梓棠性命朝不保夕的關口,你二話不說就答應照顧我的兒子一生一世,這份恩情,我記一輩子。”
年歲大了,越易多愁善感。老夫人說著說著,已經紅了眼圈。言多必失,從前瞞之又瞞的內情,三言兩語就抖了出來,偏偏褚蓮還要尋機會刺激他:
“穆先生,你聽見了嗎?母親說,當年是她求著我嫁進穆家的,並不是褚蓮自願,褚蓮心裏……”
他的眼神瞬息黯淡,把褚蓮說到一半的話接了下去:“心裏隻有張風載是嗎?這麽多年,都是穆梓棠自作多情是嗎?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當年你是不願意的……”穆楓聲音沙啞,讓人聞之不忍:“母親,您算計我!您就這樣算計兒子!”
老夫人早已淚水漣漣,拿絹子拭了又拭,才哽咽著說道:“誰能體諒為娘的心?當初,穆家遭了那麽大的難……風字輩死了多少?我的梓棠,我的兒子,差點也就這樣過去了!你讓媽媽怎麽辦?明知道隻要阿季對你笑一笑,我的孩子就會多開心一天,你……讓媽媽怎麽辦?!”
屋外突然起了一陣鬼風,樹葉沙沙作響,皎皎月華水一樣鋪滿院落,加州的夜晚,和當初舉家遷離的故土,共有一輪明月。
夜很冷很冷,她突然想起為數不多的,躲在穆楓懷裏度過的夜晚,他的胸膛很厚實,很有安全感,褚蓮總把他當枕頭枕,興致起來了,就絮絮叨叨地跟他講話,穆先生是很好的傾聽者,他的臂彎很溫柔地屈成褚蓮適應的弧度,環著她。他的體溫伴隨著心跳傳遞,隻要褚蓮微微一動,他便很緊張地摟緊,氣息溫熱的吻從她的額頭落下,夾著絲絲入扣的煙草味道。很清涼,好似薄荷的氣息。
“是,穆先生說的是,自從風載哥哥遭難之後,褚蓮就再也不會快活。”她在他麵前淡笑,很生疏很客氣地笑:“穆先生還記得兩年前褚蓮為什麽搬去風榭軒嗎?”她像是在自言自語:“穆先生應該有印象的,你——”她長歎了一口氣,終於說道:“你是劊子手,殘忍的真像高加索深山裏的孤狼,沒有人情味,殺人不眨眼……你就算對褚蓮再好,也比不上風載哥哥半分半毫。”
對於那個諱莫如深的忌諱……在場閑人太多,她並沒有說出來。但是,隻要稍許知道內情的人,聞聽她的話,個個嚇的臉色慘白,連老夫人也出言喝止:
“阿季,你不要命了嗎?!越說越不像話!”
“讓她說!”穆楓的眼睛沉的能吃人:“你還有什麽要說的,都說出來!反正我在你心裏,就是劊子手!在這個世上,穆梓棠做事從來不管世人冷眼,偏偏隻在乎你一個,你拿捏我?”他啞然,很盛意的聲音突然熄了下去:“你知道我吃痛什麽,你偏偏要來剜我的心!阿季,你很殘忍……”
她居然落淚了:“我不要傷害穆先生,可是,誰傷害了我的風載哥哥?你們都在盛享榮華,張家的冤魂卻夜夜哭泣,你們……誰聽的到?”
穆先生,風載哥哥,終究……生疏有別。
“阿季!你今天說的夠多了!”老夫人當場叫停。這麽多年來四大家族的忌諱,全被她一夜抖盡。
穆楓突然向前,用手托著她的腰肢往前一推,她整個人順勢前傾,差點落進他的懷裏。
他那雙戾氣深重的眼睛,分明透著野狼的氣息,他抬手,扣著褚蓮的下巴:“你再敢提姓張的一個字,你試試?”
老夫人身邊的嬤嬤提出一隻紮口的布袋子,和老夫人眼神交匯之後,嬤嬤壯了膽,呼啦啦把那布袋子裏的東西全都倒在地上,那些木質紅漆的玩意兒滾了一地。褚蓮失魂落魄地跑過去想要撿,卻被嬤嬤攔了下來。
“兒子,你看看,這些就是芊衍從你太太房裏搜出來的,這些都是個什麽東西!”老夫人撐著頭,氣的很:“阿季,你也太糊塗了!”
張家數口的牌位,她一一供奉。四族五室閉口不敢提的忌諱,她讓它們堂而皇之地出現在穆家。
難怪老夫人那樣生氣。
那樁事,本身隨著知情人的不斷離世,知道的人越來越少,穆氏沒有一個人敢提及當年事件的隻言片語,褚蓮卻冒天下大不韙,在出入廳堂之間,供奉著張氏的牌位!
是夏芊衍搜出來的,人“贓”俱獲。褚蓮也並沒有否認。
“兒子,你應該知道,掌事人要立威,這事若不嚴懲,以後‘穆先生’還怎麽開基拓業?”老夫人頭痛地揉了揉額頭,吩咐下去:“拿家法!少奶奶做錯了事,就該受罰!以後不管堂族外戚,隻要再敢犯忌諱,一並罰!”
舉座無聲。
添了一盞茶,老夫人緩了緩語氣,說道:
“罰過後,少奶奶依然是少奶奶,今天的事,誰也不要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