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棉花與木棉

008棉花與木棉

趙蘭亭的遺骨,最終連著裹屍袋一起送進了火化爐,裝進了黑色的骨灰盒中。

葉棉的年紀還小,方氏可以代為處理趙蘭亭的後事,大度的替情敵布置靈堂,但卻還沒大度到將趙蘭亭的遺骨帶進家裏。要真那樣做,隻怕沒人會稱讚她寬容大度、體貼丈夫,隻有人會笑她連正室的臉麵也不要了。

靈堂就布置在貧民區裏,也就是趙蘭亭原本蝸居之處。那間小房子原本就十分空蕩,隻牆壁呈現出灰黑的顏色,因而簡單的粉刷一遍,便可以營造出一片白茫茫的氛圍。那隻小小的骨灰盒被裝在一具普通的杉木棺材裏,停放在客廳正中央。棺材是在市中心租賃的,但畢竟是木製的,也花了一大筆錢。停靈三日之後,趙蘭亭的骨灰盒就會送到南寧市城郊的公墓去——現在陸地麵積已經縮小了許多,墓地的價格更是高昂得離譜,大多數公民都選擇將骨灰盒存放在那裏的骨灰存放架上,一排排一列列的擺在一處,好歹有個祭拜的地方

。花圈和紙錢也是沒有的,以紙張的奢侈,現在的棺材鋪早就不賣這些紙製品了。

葉樺是望京一家異能研究所的職員,還得回去上班。方氏早已仁至義盡,實在是沒有理由替丈夫的初戀情人守靈。

葉氏夫婦回望京的時候,曾經谘詢過葉棉的意見,她完全可以請一個人代為守靈。葉棉並沒有猶豫太久,還是選擇暫時留下。這本就是葉棉的義務,葉氏夫婦自然也不會阻攔,隻囑托了南寧市的警署記得看護一點,三天後再派人接葉棉回去。

雖然趙蘭亭所居住的地方稱得上家徒四壁,可是葉棉的生活質量卻還不錯。床墊和被褥是葉氏夫婦新買的,一日三餐也由南寧市市中心最好的酒店每天定點送來。還給她配備了一台頗為高端的微型光腦,自帶的網絡信號非常流暢,足以打發掉無聊的時光。

隻是,沒有一點人氣。

趙蘭亭父母早亡,直係親屬都早已不在世上,剩下的隻有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

至於街坊鄰裏……這一帶才剛剛被levele掃蕩過,僅有的幾個幸存者或許還在特勤處的監控之下,就算是脫離了監控,隻怕也不會再願意回來了。這是整個城市最貧瘠的地方,連蛇蟲鼠蟻都不願意駐紮,一到夜晚,便寂靜得一絲風也無。

葉棉卻並不害怕。

她原本就是經常掙紮在死亡線上的人,常年住院,也見慣了生命的無常。一堆骨灰還能做什麽呢?死者,是最不需要害怕的存在了。

反而是活著的人,才是最讓人忌憚的存在。

一個人呆在棺材旁邊,她反而很放鬆,也可以心無旁騖的學習這個時代的知識。

即便這十幾年父女分離,葉樺會在物質上盡量的彌補這些年缺失的父愛,卻也不代表著葉家會永遠養著一個吃白飯的人。

她對這個時代所知甚少,輕易無法涉足社會,隻能通過接受教育來彌補。

聯邦還保留著類似高考的教育製度,像葉芙這個年紀的,這段時間便都在備考之中

。也正是因此,葉芙早出晚歸,也基本沒有和葉棉碰過麵。

各個學府的入學考試都是相對獨立的,但大多集中在七八月份。

如果可以,葉棉希望盡快的進入某個高等學府,以便盡快的獨立、脫離葉家的生活。好消息是,她的記憶和理解能力似乎都很不錯,對於光腦輸送的知識,幾乎是一點即通。比較不妙的是,現在是五月下旬、快到六月了,留給她的時間並不多。如果她想要和葉芙同批升學的話,隻能付出更多的努力才是。

一年的時間變數太多,她真的等不起。

一直到第三天,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悼唁的客人出現了。

那是一個看起來很普通,卻很溫和的女人。她來得很匆忙,還帶著點風塵仆仆的味道。

“你剛出生的時候,我還抱過你。一眨眼這麽多年,都長這麽大了。”這個喚作阮薇的女人,自稱是趙蘭亭少女時代的好友,兩個人分享過青春時光最私密的心情,也是少數幾個知道趙蘭亭和葉樺關係的人。

就是這麽一個看起來異常平和的女人,在當初得知趙蘭亭懷孕的時候,差點抄著刀子就去找葉樺理論了。最後還是趙蘭亭的軟磨硬泡,才讓阮薇最終歇下了這個心思。畢竟若是鬧開來,隻會讓好友聲名狼藉,或許還會觸怒剛與葉樺聯姻的方家,生活隻會越發的艱難。

獨自養育一個孩子,對於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來說,是多麽艱辛的一件事情。

趙蘭亭不是沒有想過墮胎,然而阮薇送她到病房門口的時候,她卻又淚流滿麵的逃出了醫院。最終,躲到了南寧市,固執的想生下這個孩子,與葉樺無甚關係,隻屬於自己的孩子。

“按照他們葉家取名的習慣,男女的名字都是單字,男孩是木字旁的,女孩則是草字頭的。”阮薇帶著一種懷念的口吻娓娓道來,“可是你母親卻沒有遵照為女孩兒取名的傳統,反而為你取了一個本該屬於男孩的名字。你是她唯一的依靠,是家裏的頂梁柱,是被她當做兒子一樣看待的。”

一種溫暖的感覺,隨著阮薇的講述彌漫開來,葉棉帶著微笑默默聆聽,並不插嘴

。她沒有體會過母愛是什麽感覺,可是阮薇的不帶一點修辭的敘述,卻讓葉棉從心底裏柔軟起來,好像那個溫柔又堅韌的母親,就一直在身邊一樣。

“那個時候她對我說,她給你取的名字叫做葉棉。棉花的棉。”阮薇告訴她,“她希望你既有男兒無需攀緣的獨立,又有女兒家純白柔軟的底蘊。”

隻不過後來,阮薇嫁到了大洋的另一岸,與方元帥所主導的東方大陸不同、被俗稱為西聯邦的地方。阮薇知道趙蘭亭生活的不易,還經常支援一下,隻是畢竟生活在兩個世界,彼此之間的話題越來越少,趙蘭亭也變得越來越沉默。直到最後,兩人雖然還保持聯係,卻再也沒有見過麵了。

最後方氏派人過來,幫助葉棉處理靈堂、收拾遺物、將骨灰盒送到公墓的時候,阮薇也陪著走了一趟。祭拜了趙蘭亭以後,阮薇一直將葉棉送到葉家的懸浮車上,留下了通訊號,還專門送給了她一本極為貴重的植物圖鑒。

圖鑒中夾著一張金箔書簽,那一頁正好是棉花的圖片,灰褐色的枝幹上,是一大簇又白又軟的棉花團。

葉棉一頁頁慢慢的翻過去,圖鑒上很多的植物,在千年之前都極為常見,有些幾乎沒變,也有些變異成她完全不認識的植株。這些紛繁的植物,在現在是十分少見的,或許隻有植物係異能者和愛好者能夠認全。

雪白細膩的紙張上,突然跳出一大片火紅的顏色。

葉棉的手指頓了頓,抽出了那片薄薄的金箔書簽,將它夾在了這一頁。

【木棉。又名英雄樹、攀枝花、紅棉。】

此葉棉非彼葉棉。

不同於趙蘭亭對女兒的期望和祝福,她葉棉姓名的真正來源,其實是這些花紅如血、碩大如炬、好似跳動的火焰一般的木棉花。

她不是柔軟的棉花,而是熱烈的木棉。

雖然覺得溫暖,可是趙蘭亭的母愛,並不屬於她。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誰,真正的親人,也隻有隕落在千年之前的哥哥而已。

這是獨屬於她的姓名。也是獨屬於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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