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我也有個妹妹,和我是一母同胞呢。”裹在狐裘裏的驕矜女子笑笑地側過臉,一手指著自己的右眼下方,“看,我這兒有顆痣,她沒有。”

桑陌長長的白袍衣擺在寒風裏飄,一頭黑發隨意地以發帶挽起:“這是淚痣,都說有淚痣的女子命途多舛,娘娘您倒是個例外。”

妝妃也露出了疑惑的神色,道:“是啊,我也覺得奇怪呢。”

轉而又再嘻嘻哈哈地笑開:“從前有一回,我用粉把痣蓋住了,和妹妹站一塊兒,連我娘都認不出來。”

桑陌陪著她一起笑,伸手為她將鬢間的梅花簪扶正。她便不由垂眸感歎:“可惜我隻有一個妹妹,要是能有你這麽個弟弟該多好?”眉間當真浮現出幾分惋惜。

桑陌不由莞爾,挑眉道:“我倒也想有你這麽個貴妃姐姐,能撈個國舅爺當當,該多威風。”

“嗬,幾天不見,越發的貧嘴了。”妝妃作勢要打,一邊似想起了什麽,歪過臉好奇地問道,“你從前可不是這樣,成天不是板著個臉就是那副叫人看不下去的惡心模樣,怎麽這些天跟轉了xing子似的?遇見什麽人了麽?”

桑陌沒想到她會有這一問,頓時僵住了,不知該如何作答。所幸妝妃也並不在意,一徑回憶著她那個鮮少提起的妹妹:“她比我乖巧多了,女紅也做得比我好,還會作詩、畫畫,跳舞更是跳得好看,連京中最好的樂師都誇她。爹娘更喜歡她,常說,可惜投胎投了我們這麽個小戶人家,若是托生到那些財閥世家裏,保不齊是能做皇後的。”

“我這個妹妹呀,做人也好,家裏但凡有什麽好的,總不跟我爭,爹娘誇她,叫我也不好意思下手拿。嗬嗬,三郎在廟裏撿到的那隻細金鐲子是我們兩姐妹輪流著戴的,那天本該戴在她手上,是我硬拗著她讓給我的……”

桑陌坐在一旁,靜靜地聽著她說。天空中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腳下的凡塵眾生紛紛擠到街邊的屋簷下急急趕路,讓人想起奈何橋畔列隊前行的往生幽魂:“那位可是華貴妃?”

妝妃輕輕地點頭:“我們是一起入宮的,做的還是同樣的打扮。進宮後連宅子都是麵對麵的,一推窗就能看到她那邊的情形。後來,還有新進的小宮女認錯人進錯門的事兒呢。”

桑陌說:“這樣挺好,互相有個依靠。人家羨慕還羨慕不來。”

誰料妝妃卻道:“會厭的。成天成天看見這張臉,梳妝打扮的時候是,照鏡子的時候是,開了門一抬眼還是,每天打從一睜眼到晚上睡下,看得最多的就是這張臉,穿的還是同樣的衣裳。一看二十多年,嗬嗬……換作是你,你也會厭的。”

她眼望遠方,口氣不知在何時從輕快變作憂鬱,冰天雪地裏,隻有插在發間的一頭紅寶石發簪光華璀璨,血一般的顏色點綴在烏黑的發間,顯得分外奪目。

桑陌默默地起身離去,行到街邊再回首望去,她還坐在飛簷翹角之上,白色的狐裘下露出色彩豔麗的裙擺。或許是因為天邊的殘陽餘暉,那顏色不覺有些陳舊和黯淡。

有簫聲自酒樓中傳出,嗚嗚咽咽,仿佛是誰在哭泣。

一路慢慢地拖著袖子前行,陌生的同路人們都因漸大的風雪而加快了腳步,漸漸消失在了前方。

帶著冰冷寒意的雪花團團旋轉著撲向眼睛裏,桑陌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在白茫茫的視線裏看到那個突兀的黑色身影。黑發、黑眸、黑衣。一色的墨黑,濃重的哪怕傾盡忘川之水都化不開的顏色。還有幾步的距離,已經能看到他高高的黑冠上所鑲嵌的黑色寶石發出的華光,灼亮如他同樣深重不見底的眼眸,桑陌站住腳,微微仰起頭看向他,冷不防風雪撲麵,便迷了眼。想要抬手去揉,有人卻早一步捧住了他的臉,在他的眼角邊輕輕撫摸著,貼著臉頰的指腹居然還是帶著一點暖意的。

“下雪了,多添件衣服。”

他也不看看他自己,身上不也是隻罩著一件黑袍?桑陌咧開嘴笑:“你見過哪隻鬼是裹著厚棉襖出門的?”

於是空華隻能無奈地把他拉得更靠近一些:“隻有南風會操心你挨不挨凍的事。”

桑陌聽到了南風兩個字,悻悻地冷哼一聲,不再做聲。

身邊不斷有行人匆匆而過,豔鬼起先別扭地不停往邊上靠,想拉開彼此的距離,無奈空華箍著他的手腕,時不時地被拉回來。後來,見路人忙著趕路根本無心他顧,空華幹脆圈著他的腰,把他攬進了懷裏。貼著後背的溫暖熱度叫吹了一天寒風的身體生出幾縷異樣,桑陌不安分地掙紮,卻聽空華在耳畔道:“前邊有條巷子,去避避風如何?”

擱在腰間的手慢慢下滑,手指在股間快速地畫了一圈,桑陌猛地一僵,聽到他低低的笑聲。

風雪裏,兩人並肩走著,步子不疾不徐,雪花落滿肩頭。

桑陌說:“你知道的,我是豔鬼,那天晚上……隻要是個男人,我都可以……”

空華說:“我知道。”

後來,桑陌又說:“你站在那裏等了我多久?”

空華說:“從你出門開始。”

南風在城中張員外家尋了份差事,教他家的小公子念書,活倒是清閑,隻是常常回不了家。空曠的晉王府大宅裏隻剩下了一黑一白兩人,冬日的夜裏,越發顯得清冷。空華一手托腮,興致盎然地瞟著桑陌:“這回你不擔心他再被女鬼拐了去?”

坐在對首的桑陌睨了他一眼,閑閑地剝著手裏的核桃:“你不是派夜鴉跟著去了麽?”

空華笑而不答,這隻豔鬼,嘴上說得輕巧灑脫,實則,南風的衣衫中縫滿了他不知從何處找來的符紙,黃表紙、朱砂印,莫說是尋常鬼魅,就是山中修行了千年的精怪,想要近他的身,也要費一番功夫。虧得南風出門時,他還能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連句“路上小心”都懶得吩咐,其實那個最在意南風安危的人就是他。

桑陌見了他的奇怪笑容,忙扭頭,撇嘴道:“我從前欠了他的。”卻不肯多說。

空華也不勉強他,執起桌邊小暖爐上的白瓷酒壺將他身前的酒盅斟滿:“我從未與人單獨對飲,你是第一個。”

桑陌舉起酒盅一飲而盡,紅豔豔的暖爐旁,蒼白的臉上竟暈開幾分暖色:“和我同桌對飲的人多了去了,你不是第一個。”

“那就說說那些人,興許我我能告訴你他們現在在何方。”清澈的酒液從細細長長的壺頸裏流淌而出,撞到了小瓷盅裏就發出“叮叮咚咚”的圓潤聲響。對座的男人今夜格外的平和,黑色的長發簡簡單單地在背後挽起,些許發絲掉落在額前,隱隱約約遮擋住那雙狹長銳利的眼睛,連那一身死氣沉沉的黑衣都在酒氣和暖意裏融化了,頭一次那麽清晰地看到他衣襟上暗色紋樣,居然是卷雲紋,同自己身上的一模一樣。

眼角瞥到花架上的那盆水仙,也是他買回來的,開始時還是一顆一顆蒜頭似的東西,現在綠色的葉子抽得高高長長,頂著一頭黃蕊重瓣的白花,小小一盆,熏了一屋子馨香,清淡冷冽的味道鑽進鼻中,心神也意外地被撫平了。

桑陌吃著碟中的核桃,灰眸中泛起幾抹亮色:“你不說我也知道他們在哪兒。”

空華舉杯向他敬了敬,豔鬼的話匣子慢慢打開。都不是什麽要緊的人物,朝中不得不親近的那些官員而已,喝的是上好的花雕,說出口的是不痛不癢的客套話。推杯換盞中,不知不覺臉上就燙了起來,再定睛一看旁人,俱都麵紅耳赤仿若關公。趕緊從袖中把東西掏出,或是銀票或是古玩或是珠寶,有時還會在門外早早安排下幾個美姬,總是可著對方的心思來,那邊也就半推半就地受了。後來,更多的是旁人來巴結他,銀票、古玩、珠寶、美姬……忍不住在心裏暗暗發笑,真是的,這些哪裏合他的心思了?

說著說著,幾杯暖酒入肚,桑陌的神色越顯安閑,空華笑著問他:“那些美姬你收了麽?”

“收了。”豔鬼斜過眼睛,咬著杯沿的嘴角邊彎出個月牙似的弧度,“挑了幾個最漂亮的送進了宮裏。”

“那時候,就在這兒。”他敲了敲麵前的桌子,又指了指房中央,眼中劃過幾抹奸詐的笑意,“你的臉都青了。”

果然,話題繞著繞著總要繞回到這宅子從前的主人身上,像個如何都躲不過去的劫。隻是不知是因為燭光太迷離還是這一室的水仙香氣,寒冷的冬夜裏,屋外飄著雪花,桑陌就著暖爐小口小口地喝著熱酒,難得的心平氣和,語氣中甚至帶著點調笑的意味:“其實,你的人緣並不好。你成天霸占著則昕,後宮裏一提起晉王則昀,沒有不咬牙切齒的。繞著禦花園走一圈,能聽到不下二十次楚則昀不得好死。沒事兒的時候跑去聽聽,也挺好的。嗬嗬……”

空華低下頭喝酒,道:“有你在就好。”

“從前你也這麽說。”桑陌的嘴角翹了一翹,垂頭把玩起手裏的空酒盅,“你要是不這麽說,我也不會跟著你了。”

空華的視線也跟著落到了他的手上,額間落下的發絲將他的雙眼完全遮住:“那這次呢,你還打算相信我嗎?”

屋中驀然靜了下來,空華看到他撫摸著酒盅的手指停頓在了杯口。

“叩叩”幾聲輕響從門外傳來。

“有客人到了。”桑陌抬起臉,伸手把酒盅放回到桌上,收回手指時,卻不小心又把酒盅帶到,眼看它已經滾到了桌麵,忙又手忙腳亂地去抓,“啪——”地一聲,小小的酒盅終究還是落到地上摔成了一地瓷片。

與此同時,空華衣袖輕拂,房門自動開啟,灌進團團細雪狂風。院門外,安靜地站著一個佝僂老婦,卻是霞帔革帶,鳳簪翟冠,一色誥命打扮:“我兒說,會來此間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