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情深何解

第三十九章 情深何解

送別了張孟談,我和由僮並肩駕著馬車行在荒草叢生的東郊。

雍城的東麵臨近渭水,春日裏,成群結隊的少女會來這裏采葛、遊戲,多情的少年會悄悄地躲在半人高的茅草叢中,偷看自己喜歡的姑娘。但如今日近隆冬,在嚴寒和冰雪的摧殘下,原本綠茵茵的草地變成了一望無際的荒原,沒有嬌顏,沒有歡笑,隻有抹不去的暗淡和叫不破的寂靜。

“由僮,這兩日太子府可有什麽動靜?”我問。

“家主已經處理妥當,姑娘無需再擔心。隻不過……”由僮欲言又止。

“不過什麽?”

“隻不過幕後主使之人還沒有半點線索,國君對此極為惱怒。現在秦宮裏,太子極力主張攻晉,將軍與公子利則全力反對,國君的意思大家也都猜不透。吳王夫差的大軍已經快要抵達晉國邊境了,如果秦國這次真的要參戰,怕是要早做打算,盡快屯兵東境。”

“你也希望秦國此次能與晉國一戰?”

“趁晉國危亂之際以攻之,雖不道義,但機會難得。”由僮的語氣堅定冷靜,看來在這件事上,他其實是支持太子鞝的。

“隆冬苦寒,大地枯槁,現在雍城外天天都有人餓死凍死,此時如果再起戰火,黎民如何還能活得下去。再說今年不是豐年,穀倉裏的糧食尚且不夠,一旦起了兵戎對秦國也很不利。”

聽我說完,由僮久久不語,正如猛虎渴望嘯震山林一樣,由僮和所有的秦軍士卒一樣,他們心中最大的渴望就是能上陣殺敵,建功立業,黎民的生死從來就不是他們需要考慮的。

“秦晉之戰,是打還是不打,就留給國君去定奪吧!”我不想和他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結下去,於是轉而問道:“你可知獻舞的蘭姬如今怎麽樣了?”

“那女人背後有各國權貴的勢力,太子不敢將她怎麽樣,昨日便已經放出去了。”

“哦,那瑤女……”我遲疑了半天,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

“死了。”由僮雙眉一皺,吐出兩個字。

我雖然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但遽然聽到時,心中仍是一震:“死了啊……怎麽死的?”

“她在太子府受了多日酷刑,但始終沒有說出幕後主使之人,太子覺得留著她也沒用,便拔了她的舌頭,勒死了。”

“拔了舌頭……”

“太子鞝說,既然她活著的時候什麽都不願意說,那死了就更用不著舌頭說話了。”

我聽了由僮的話,乍然間有些恍惚,記憶裏溫婉美麗的瑤女不見了,留下的隻是一張不斷晃動的空蕩蕩、血淋淋的嘴。

人不管現在活在哪裏,走完了這蒼茫一世,總是會有再相見的時候。到那時,沒了舌頭的瑤女要如何麵對心中那個懂她、憐她、害她的良人?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如今就連這份等待的思念都沒辦法說出口了嗎?

“女公子可願隨我去個地方?”由僮見我發愣,回頭輕聲問了一句。

“去哪?”

“去了便知道了。”他不等我回答,突然調轉車頭往雍城東麵急駛而去。

馬車跑了不到一刻鍾的時間,就到了一條小河邊,由僮勒緊韁繩將車停了下來。

“這是哪裏?你為何要帶我來這裏?”我步下馬車環視了一圈,疑問道。

“這裏叫桃花渡,我想帶女公子來見一個人。”由僮拴好馬車,站在我麵前沉聲回道。

“誰?”

“她在那邊的桃花樹下,女公子見了便知。”

我心中一慟,拎起裙擺飛奔了過去。

桃花渡,落盡桃花空餘枝,一川寒水,默默繞孤墳。寒風中,枝幹扭曲的桃樹下,沒有人在等我,等我的隻是一座孤零零的新墳。

瑤女,躺在黃土之下的是你嗎?

你與他相遇在汾水河畔的桃花樹下,丟了魂,失了心,如今就算為他死了,能葬在這桃花夾岸的地方應該也會高興吧……

“昨日我在亂葬崗裏找到了她,雖說少了舌頭,但這樣至少還能給她一處棲身之所。”由僮不知何時已經走到我身邊,他的臉無喜無悲,但聲音卻透露出了一絲哀痛。

“嗯,這裏很好。”我望著眼前的一川流水點了點頭。

“這裏到了春天,景色是極好的。今年春天,我和她來過一回,從這一頭望到那一頭全是豔桃,雲霧一般。”

由僮的話讓我驀然一驚,低頭細看,墳前的木牌上竟赫然刻著“吾妻瑤”三個字。

“由僮,你和瑤女……”

“以前在府裏時,我曾私下向她求過親,可惜她不喜我。”由僮苦笑了一聲,蹲下身來抓了一把新土添在墳頭,“現在立了這牌子,說不定,她還是不高興。”

我望著身旁的由僮怔怔地說不出話來。伍封不在時,我得知瑤女是晉人的細作後,第一個便告訴了他,此後諸般設計也都是和他商議的結果。他既對瑤女有情,又要對伍封效忠,私情、忠義相交之下,他當時所受折磨勝我何止百倍。“對不起……之前的事情難為了你。”

“我被私情蒙蔽了雙眼,險些害了家主,其罪當誅!由僮在此盟誓,隻待心中餘願一了,必以死謝罪!”由僮屈膝跪倒在地,眼圈泛起了紅絲。

“如果這是你的錯,那府裏的人,包括我在內,哪一個能逃得掉?你對家主的忠心從來沒有人會懷疑!”

我傾身扶他起來,他卻依舊挺身跪著。“謝女公子體察,隻是由僮還有一事希望女公子能夠如實相告!”

“何事?你盡管問便是。”我把由僮扶了起來,他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女公子今日為何會來求見晉人謀士?此事可與那獸麵公子有關?”

“你就是想問這個,才帶我來見瑤女的?”由僮垂首不語,算是默認了。我歎了一聲氣,心道,眼前的這個人,他在私情和忠義麵前,忍痛選擇了忠義,但如今冒險掩埋瑤女的屍身,卻也讓我看到了他的一片真心。麵對這樣的他,我已不忍心再用謊言來欺瞞。

“月前,我與公子利外出時,撞見瑤女私會晉人預謀行刺太子鞝。但事後,我沒有告訴將軍和你,其實我當時的行蹤已經被獸麵公子發現,他和蘭姬意欲殺人滅口,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聞到獸麵公子的衣服上熏有奇香。昨日,我在市集上恰巧得到了這種香料,剛剛聽張孟談說,這香是晉國智氏宗主智瑤最喜用的熏香,一擲千金從西域買進,隻供他一人使用。你既與瑤女親厚,必然知道,瑤女當年正是晉國智氏送給公子利的歌伎,所以這獸麵男子很有可能會是智氏的人。”

“智氏宗主,智瑤?瑤女……她是用了他的名!”。

“嗯,這是我現在找到的唯一線索。”

聽了我的答案,由僮突然開始發笑,他原本平淡鎮靜的臉上漾起比哭還要難看的笑容,那笑聲由小變大,後來竟生生笑出了眼淚。“原來是他……傻丫頭!他是比天還高的人,你如何這般傻,智氏智瑤?!哈哈……”由僮最後看了一眼瑤女的墳,仰天大笑而去。

看著由僮漸漸遠去的身影,我不由在想,如果當年在桃樹底下救了瑤女的人不是智瑤,而是由僮,那麽溫柔善良的她,此刻定是夫妻和睦,兒女繞膝。她會有一個溫暖的家,一個疼愛她的夫君,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躺在幽暗陰冷的地底去追思她無望的愛情。

可惜,人生沒有如果,有的人,她心裏的花隻開一次,一次之後,便寧可荒蕪;後來的人,傾盡愛憐,卻隻能看著她荒蕪死去。

愛究竟是什麽,我突然開始迷惘……

回來的路上,我和由僮約定,從此以後,桃花渡邊的那座孤墳將是我們兩個永遠的秘密。以後,每年桃花開的時候,我們會帶一壺酒一起去那兒見一個故人。

瑤女的故事到這兒就告一段落了,她是某簡真心喜歡的一個角色,愛得癡傻,也愛得純粹。隻是這樣的女子,在那樣的年代,終是一場心傷。某簡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