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自那日起,皇上幾乎夜夜都來青鸞宮陪我。
黃昏,每當望著他高高的身影踏著夕陽而來,心裏總是一陣溫暖。
隻要一踏進房門,麵對著我,他威嚴肅穆的臉便恢複了溫柔親切。
紅燭繚繞中,我偶爾吹支曲子給他聽,大部分的時間,便是聽他訴說,他總是握著我的手,說著子晉,談著子晉,子晉小時候的點點滴滴,子晉的聰明才氣,子晉的頑皮胡鬧。我便靜靜地聽,一直到他說得累了,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他的臉,一日比一日憔悴,子晉的離開,讓他太傷心了吧。睡夢中的他,眉也是皺著的。伏在榻邊,我輕輕地撫著他眉梢眼角多出來的皺紋,他的鬢邊,竟然已經有了絲絲白發。
他才三十幾歲啊,我心痛地想。
三日後,幽王還朝。
皇上下詔,幽王破敵有功,特加封為太子,並於當晚在安睿宮設宴為太子慶功。
那晚的飲宴,我沒有去。我對皇上說身體不適,這段時間來我確實不曾安枕,皇上愛憐的看著我,輕撫我的頭囑我好好休息。
但是,有些人和事,是躲也躲不開的。
那天午後,我和皇上正在下棋,突聽吳公公尖尖的嗓音響起。
“皇上,辰妃娘娘,太子殿下在外求見。”
心跳仿佛一刹那停止了。我抬眼去看皇上,我想我的臉色一定十分蒼白,他憐惜的拍拍我的手,轉頭對吳公公說,“讓他進來吧。”
我的心咚咚地跳著,緊緊的攥著拳頭,冷靜,冷靜,我可以冷靜地麵對子晉,為什麽不可以麵對他呢。
極力保持麵上平靜的表情,我對皇上展開了一個笑容。
然後,我便看到了他。
經年未見,他的身型越發的挺拔,原本潔白如玉的臉被戰場的硝煙渲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麥色,他沉穩地站在門口,當年那抹淡淡的稚氣消逝殆盡,眼前的他,再也不是那個白衣飄飄的純情少年,他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危險的淩人的氣息。
眼前的這個他,早已經不是我心中的那個他了。
或者,他一直是他,隻是我心中的那個他幻滅了。
他麵上毫無表情,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我,眸中的黑色越來越重。
他居然忘了行禮,直到吳公公輕輕地咳了一聲。他才把目光從我臉上轉開,躬身下拜。
“臣兒子淵叩見父皇,辰——妃娘娘。”
“皇兒免禮。”皇上好象並未在意,溫和的注視著他,“子淵,今日找朕有何事?”
“臣兒隻是想請問父皇,子晉犯了什麽錯,父皇竟然將他發放齊州?”
“誰說子晉有錯啊?”皇上淡淡的。
“那父皇為何逐子晉出京?”
“子晉已經長大成人,朕難道不該讓他出京曆練一下嗎?”
“父皇,可是齊州地處偏遠,子晉又從未離開過皇宮——”
“正是因為朕平時對他太過寵愛,故而如此,子晉,他早該鍛練一下自己了。”
“父皇——”
皇上微微皺眉,“子淵不必再說,朕意已決。”
子淵麵上閃過一絲陰鬱的神色,“既然如此,臣兒告退。”
向後退了幾步,他轉身離去。臨去時,他深不見底的目光向我掃了一眼,那一眼,充滿了危險的信息。
我忍不住深深的顫栗。
晚膳過後,皇上派吳公公傳來口諭,說今夜有事不能前來,囑我早點休息,還特地送來西
域進貢安息香一盤。
室內彌漫著淡淡的香氣,讓人昏昏欲睡。本來毫無睡意的我,不由得閉上了眼睛。這段時間來,我已經習慣了皇上的陪伴,習慣了握著他溫暖的手,聽著他低沉的聲音入睡,此刻,卻隻我一人,我睡得很不安穩,朦朧中仿佛又看到了一雙深沉的,令人心悸的眼睛。我猛地一驚,頓時從半夢半醒中醒來。
紅燭,早已熄滅,黯淡的月光從窗欞中透進來,床前,正靜靜地立著一個人影。
子淵。
透過輕紗薄帳,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知道,他是子淵。
他,終於還是來了啊。
仿佛知道我已經醒來,他的聲音,輕柔地響起。
“我該叫你什麽?嫣然?還是——辰妃娘娘?”
羅帳被猛地掀開,一雙冒著火焰的眸子出現在我眼前,距離太近,我竟然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隻聽他一字一頓地說道,“這,就是你當日拒絕我的理由嗎?辰妃娘娘?”
他的手緊緊地捏住我的雙肩,疼痛欲裂,他火熱的身軀沉重的壓住我的,讓我無法移動。我睜大了眼睛,直直地看著他,他俊美的麵容已被痛苦扭曲得變形,在深暗的夜色中顯得說不出的陰森可怕。
他的頭深深的埋進我頸後的長發,他的聲音痛楚壓抑的在我耳邊響起,“嫣然,你知道我多想你嗎?戰場上九死一生,我隻想著要活下來,我要活著回來見你。得勝後,我歸心似箭,星夜趕路,隻是想早一天回來見到你。我夜夜在你宮外徘徊,卻從未再聽到你的一絲半點聲息。我聽聞父皇在青鸞宮便趕著來拜見,隻是希望能借機見到你。誰知,我真的見到了,卻原來,我朝思暮想的你,居然是——我父皇的妃子。”
他的手忽然狠狠地捏住了我的脖子,我頓時喘不過氣來,“你怎麽可以這麽狠心,這樣的欺騙我?為什麽?為什麽要騙我?”他的頭抬了起來,冒著怒火的眼睛狠狠地瞪著我,“我恨不得便掐死了你。”他的手越來越用力,我吸不進氣,漲紅了臉,隻是睜著大大的眸子,瞪著他那同樣放大的雙眸。
他忽然放手,新鮮的空氣又流入我肺中,我手撫剛才被他掐過的地方,深深吸氣,他的手向我的臉伸過來,我本能的後退,向後瑟縮一下,他一瞬間已恢複了平靜,仿佛剛才那個狂暴的人根本不曾出現,“嫣然,別怕,我怎麽會傷害你?”他的手,冰冷的,輕柔的撫著我的臉,我的肌膚忍不住起了一層顫栗,“我隻想告訴你,不管你是誰,是宮女也好,是父皇的妃子也好,你,始終是我的。”他輕柔如夢的低聲說,仿佛說給自己聽,那聲音,冷冷的,冰冰的,不含半分感情。
“不,我永遠也不會是你的。”我終於說出話來,聲音卻嘶啞難聽。
“真的嗎?”他眸中火光一閃而逝,唇角一動,浮上一個動人的微笑,“我告訴你,你是我的,終將屬於我。誰也搶不走你,父皇也不行。”他伸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臉,“別想逃開我,你,永遠逃不掉的。”看著他那個如春風般溫暖的笑容,我卻激靈靈的打了個寒顫。
他站起身來,聲音冰冷,帶著一股透骨的寒意,一字一字地說,“記住,等我,終有一天,我要你完完全全屬於我。”
羅帳刷地合上,帳外,他的身影一晃,倏然消失。
我緊緊地擁住被子,被他掐過的喉嚨依然脹痛,我想下床倒杯清水,卻四肢無力,動也不能動。
直到天亮,我再也無法合眼,雖然知道他不會再來,但隻要一閉上眼睛,我眼前就出現他那道要吞噬我的目光,耳邊就響起他陰沉冰冷的聲音,“你是我的,你逃不開我。”
曾已何時,這個我曾經真心傾慕過的人,竟然會讓我如此害怕,如此驚懼。
我隻是睜著眼睛發抖,一直發抖,直到天光大亮,紅日東升,陽光明亮的充盈了房間,我還是在發抖。
一隻手溫柔的觸上了我的額,我猛地一驚,眼前,是皇上那愛憐橫溢的眼波。我忍不住撲進他懷裏,緊緊的抱住他。他的身體是那麽溫暖,他的胸膛是那麽寬厚。他輕輕拍著我的背,柔聲說,“青兒,做噩夢了嗎?”
噩夢,昨夜,真的隻是一場夢嗎?
可我清楚的知道不是,子淵的聲音還在耳邊回蕩,“我要你,你是我的,你逃不開我,你永遠逃不掉。”
我抖得更加厲害,更緊的抱住他,他溫暖寬厚的胸懷那麽的讓我心安。
他沒有再說話,隻是輕輕地拍著我,溫柔的撫慰我,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別怕,別怕”。
這種感覺是那麽的溫馨,我終於合上眼睛,筋疲力盡的沉沉睡去。
醒來的時候,日已西斜,落日的餘暈染紅了房間,皇上坐在床前,他的目光若有所思的凝視著我。
看我睜開眼睛,他柔聲說,“睡醒了嗎?”
我點點頭。
他站起身來,緩步走到窗前,望著窗外徐徐落日。
“青兒,在這宮中,你不快活,是嗎?”
他轉過臉來,目光溫溫柔柔的看著我。
是的,我不快活。我害怕,尤其是見到子淵之後。我隻想逃走。我怕再見到他。
我怔怔地看著他。咬著唇沒有說話。
他忽然沉聲說,“青兒,我要,送你出宮。”
什麽?我驀然睜大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走到床邊,深深地看我。“青兒,自子晉離開之後,你一直陪著我,但是我知道,你不快樂,你臉上的歡笑一天比一天少,你一天比一天憂鬱。青兒,我很舍不得你,我曾經很自私地想留你一直陪著我。但是,我現在終於決定了,我要送你出宮,送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去一個,讓你遠離噩夢的地方。”
“皇上——”感激的淚水瞬間充盈了眼眶,我淚眼模糊地看著他。
他伸出手指擦去我眼角的淚,眼底有千種愛憐萬般不舍,他深深地看我,“以後,你要好好照顧自己,也要,好好照顧——你身邊的人。”
我還沒弄懂他最後一句是什麽意思,他已經驟然推開我,抽身離去。
我怎麽也沒有想到,這竟是我今生,見到他的最後一麵。
晚膳過後,吳公公過來頒旨,言“青鸞宮辰妃忤逆聖意,大逆不道,本該賜死,念其初犯,故從輕發落,廢為庶人,即日出宮”雲雲。宣完旨,吳公公惋惜地看著我,“辰妃娘娘,這就隨咱家出宮去吧。”
我知道他惋惜什麽,一般宮妃有罪,多半是被打入冷宮,這樣皇上有朝一日回心轉意,還有望再獲龍恩,而被逐出宮,則是一切希望都沒有了。但他怎知皇上的深意。
小蓮,早已哭成淚人兒一般,緊緊抱著我不放,“娘娘,帶小蓮一起走,小蓮決不和你分開。”
我淒然望著她,我有什麽能力帶她走?前途一片渺茫,我都不知道自身將何去何從。
“小蓮,好好照顧自己。”我輕輕推開她,毅然絕然地跟著吳公公派來的小監離去。
走過彎彎曲曲的小徑,出了側門,上了一輛早已備好的馬車。馬車立刻駛遠,星光籠罩下,連夜出了京城。
我終於,離開皇宮了。
馬車毫不停歇地向前駛去,我不知道要去向何方。皇上說要送我去一個安全的地方,那地方,必定是安全的吧。
我始終昏昏沉沉地睡著,一再從噩夢中驚醒。服侍我的是一個小丫頭,名喚碧兒,她總是象皇上那樣拉著我的手,輕輕地撫慰我。
我病了,發著高燒,始終不退。碧兒擔憂的把用水浸濕的毛巾放在我的額上,勸我養好病再趕路,我總是不肯,隻是搖頭,吩咐車夫繼續前行。
我在怕,真的害怕,我在逃,拚命的逃。
不知道走了多遠,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終日燒著,昏昏沉沉半睡半醒。
終於有一天,馬車停了下來,車簾揭起,一張清秀的臉出現在麵前,一個清脆的聲音叫了聲:
“姊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