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凝煙暮景

天氣冷了,園內的樹就枯黃了不少的樹葉。忽然之間,有一陣稀微的西風,把樹上的枯黃葉子,吹落了一兩片,在半空中隻管打回旋,一直吹落到地上來,零落成灰輾轉成泥。

喜鵲輕輕的推了門進了房間,隻見淨薇早已醒著了,擁著半條被子就這麽躺坐著,也沒有注意到她的到來,隻靜靜的看著窗外。喜鵲實在是不知道外麵有什麽好看的,小姐每日每夜的就喜歡看著。

她輕喚了一聲:“小姐。”淨薇這才轉頭看了她一點,淡淡的道:“怎麽這麽早就來了啊?”喜鵲嘖道:“小姐啊,你也知道這麽早,怎麽就不多睡一會兒?”淨薇朝她微微的扯了一個笑容,卻不作聲。傻喜鵲又怎麽懂呢,她根本睡不著啊,但令人更心亂的是他竟然老是出現在她麵前。昨夜朦朦朧朧的淺眠了一會,他卻依然不肯放過她,就是會出現。出現在她眼前,出現在她夢裏--回來到現在已經半個月了,她已經拒絕去回想了,但他還是會出現。

這幾日早上醒來的時候,她竟還會習慣的伸手到旁邊,摸摸被褥的餘溫----直到冰涼的觸感清晰的傳到腦中後,才猛然發現這裏是在江南,在她未出嫁時的閨房內。屋內也不是富麗堂皇的西式擺設,也沒有落地的法式窗子----自然也不可能有他啊!

那日專列到江南後,父親竟然已經知道她要回來了,還派了車子去接她回府。這段時間,他還吩咐姨娘們沒有事情不要打擾她。她沒有說明為什麽會回來,也沒有說明會住一陣子還是一輩子,父親什麽也沒有問。或許應該像喜鵲所說的那樣,真的要感謝一下孔家鍾,他竟然細心備齊了大小的禮品,大至父親,小到五姨太不滿六歲的兒子,且每件好象都像是精心準備過一樣,精致昂貴。送給父親江海權的是德國的手槍,上麵還綴滿了紅綠的寶石,小巧玲瓏,連父親這樣耍槍的老行家也竟然愛不釋手。二姨太,三姨太,五姨太們皆是每人兩樣首飾,一件舶來的的式樣,一件國內的式樣,且每個人的樣式都不同,分量成色自是不用說了,看姨娘們笑彎了的眼睛和眉毛就知道了。還有兄弟姐妹們各種不同的東西。確實佩服孔家鍾的辦事能力的,每人的東西各用不同的盒子包著,並分別標列清楚,以至於喜鵲派送的時候也不會搞錯。估計他也是怕失了赫連家的禮數吧,讓別人活活看了笑話去。

連二姨娘這個從來不給她什麽好臉色看的人,這幾日在園內偶爾碰到,竟也會含笑著跟她打招呼。而三姨太和五姨太更是不必說了,竟然會親自到她房內來和她拉家常。真不知道她們若是知道她是被趕回來的,有可能這一輩子也不會在到北地去了,會在家裏當一輩子的米蟲,會作何表情!怕是一見她就會像見瘟神一樣,有多遠就躲多遠吧。

隻是見她們不知道,她也不願意說破她回來的真正原因,不知道是否是因為怕父親擔心結盟不保或是還隱約存在期待,她也說不清了。隻是告訴自己,父親若是知道了真相,怕是定要擔心結盟的事情的,還是能拖就拖好了。昨日,三姨娘知道她在北地時會偶爾打麻將牌消遣,還將她拖到上房,讓她陪著。誰知便對她的耳墜等首飾一一評頭論足了起來。那日走的匆忙,東西也是喜鵲和聽差們收拾的,誰知道竟然還是把幾乎全部首飾都帶回來了。她這日便是在喜鵲的擺弄下帶了一對耳環和一個鐲子的,她也不甚注意。到了上房,姨娘們到是眼尖,一眼便瞧出是好貨色,便拉開了話匣子:“我說大小姐,這套耳環和鐲子是頂頂上層的貨色,怕是極貴吧!”淨薇其實也是不知道的,隻笑著,沒有回答。五姨太卻是極羨慕的樣子:“上次我在一本雜誌上看到過,上麵說這可是國外產的,全世界也隻有三套,價格當然是貴的嚇死人啊。”淨薇這才呆了一下,她倒是一點也不知道裏麵還有這個故事。不由的恍神了起來,還記得那日他送她這套首飾的時候,春光明媚,那院子的粉蝶更是不停的撲來撲去。

他笑著替她帶上,湊在她耳邊囈語似的問她:“可喜歡?”那氣息帶著他身上的麝香和淡淡的煙草就這麽噴在她耳邊,噴在她頰上,酥酥麻麻的。那一眾的聽差和侍從就這麽遠遠的站在他們後麵。她隻覺含羞,便將頭擰開了。他眼中隱隱約約閃過幾絲失望和落寞---

她這麽一恍神,自然也沒有聽到三姨太的問話了:“大小姐,可是赫連大少送的啊?聽說他可疼你了呢!”直到喜鵲扯了扯她的衣袖,她這才回了神,胡亂應道:“哦。”二姨太卻是即羨慕又嫉妒的,若是她女兒淨薔嫁過去就好了。她也開了口:“大小姐,不是我這個二姨娘沒有教你,男人哪個不朝三暮四啊?赫連大少成親以前就聽說早已有不少女人了。女人啊,要趁自己得寵的時候,多為自己打算打算!”淨薇淺淺的笑著,心裏卻泛起了酸楚,是啊,哪個男人不朝三暮四啊!三姨太也接了口道:“淨薇,姨娘我也可是為你著想啊。要多花些手段和工夫,男人最吃這套了。”淨薇隻是笑著。就算花盡了手段和工夫又如何,男人若是厭倦了就是厭倦了,就算你再怎麽想抓住也是抓不住的。父親不也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啊,二姨娘,三姨娘,五姨娘哪個不是千嬌百媚又八麵玲瓏的,父親還不是納了一個又一個。若不是這幾年身子骨真的不比當年了,又加上戰事不斷的,怕早已納到六,七姨太了吧。她是不喜與姨娘們相處的,但也不能明著拒絕,隻得盡量避開。她今日若不是赫連靖風的妻子,她們怕是看見了也覺得不屑吧。若說回到江南最開心的事情莫過於能與初香見麵。這日,初香便來接她,雙雙去了茶樓。那茶樓便是位於學堂的斜對麵,一坐了下來,便想起原來是在這裏和他見第一麵的。他的目光如炬,一動不動的看著她,嘴角微含著笑,眼中卻殊無笑意。她心中不禁咯噔了一下,忙收回目光。雖是匆匆一瞥,但他的樣貌卻給記入了腦海,容顏俊挺頗具英氣。不知為何,她竟不敢再將眸光移過去---那是她第一次碰到他,他帶著犀利的挑貨物的眼光遠遠的看著她。是的,挑貨物的眼光。她也一直記得,在北地的日子裏,她一直記得她的身份,別人當麵敬著她,讓著她,恭維著她,不過是看在他大少的麵上,沾他大少的光。他喜歡送她東西,看她打扮,怕也不過是讓她人前做一朵錦上花,讓旁人看著羨慕不已罷了。

初香不停的在耳邊講著,歡聲笑語不斷。淨薇看著,淨是羨慕,年少不知愁滋味,也是頂好的。誰說初香大咧咧的不是種福氣呢。別人瞧著她是羨慕的,錦衣華服,戴不完的珠寶首飾,年少得勢的丈夫,卻不知她隻不過是他花園裏的一朵,想到便來垂憐----若是能選擇,她寧願是一平民,與一個普通的男子成親生子,相守到老。平凡何嚐不是一種幸福呢?父親當年若沒有抓住機會向上的話,怕也會與母親白頭到老,恩愛不已的吧!母親也不會在父親榮耀後,娶了一個又一個妾後鬱鬱而終吧!母親是癡是傻,怎麽會為一個心早已不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而病至死去呢?

日子暮暮與朝朝,轉眼就過。她也已經習慣了,就如同回到以前,那一段的日子就如同夢中黃花,見了光便消失了,仿佛從來就隻是在夢境中出現過一般。喜鵲不提,她也不提。早上醒來,睜眼還是淡青色的帳子,再怎麽睡眼迷蒙也不會再把它看作是白色的蕾絲細紗簾了。

喜鵲倒是與往常不同,一早端了一碗熱騰騰的雞絲麵上來,清湯細麵的,撒了幾朵碧綠的蔥花,極是誘人。她胃口甚好,一連吃了好幾口,方才道:“今日怎麽給我備了麵啊?”喜鵲眼角掃了她一眼,又氣又好笑似的道:“小姐,你真是睡糊塗了。今兒個是你生辰,自然是要吃長壽麵的啊。”那夾著麵條的手慢慢的垂了下來,原來是她生辰了。如此算來,她到這裏怕是快一個月了。他卻連一通電話,一封信也沒有。或許快要將她忘卻了吧,那位林小姐是如此的嬌媚動人又身段妖嬈的,若她是男人怕也是會喜歡不已的吧。

如此的坐著,也看不進任何書去。初香倒是打發了人,派了車過來了,說是約她去寶月樓去。一進屋子,隻見初香和蕭揚已然在座了。見她來了,忙吩咐小二上茶的上茶,上菜的上菜。寶月樓是江南頂好的酒樓之一,平素便是達官顯貴的相聚之所。服務自是一流,便刻之間,便將菜上齊了。平時她們三個是不喝酒的,今日倒是叫了酒。隻見初香竟然第一個倒滿了酒杯,又替她和蕭揚斟滿了,這才舉著杯子道:“淨薇,祝你生辰快樂。這杯是我敬你的,你定要喝光。”淨薇隻覺的鼻子微酸,眼睛也有了濕意,但心裏卻是漲滿說不出的感動,笑著道:“初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裏能喝酒啊。”初香自然是不依的,道:“這是寶月樓新釀的桂花酒,不是和茶水差不多,怎麽會喝得醉呢?就算是醉了也不打緊,還有蕭揚和我呢?我們會將你平安送回司令府裏的。”淨薇也不好再推了,隻好喝了下去。有一自然有二。蕭揚待她微吃了些菜,也端了杯子敬她,她自然又推道:“我真的不能喝了。”蕭揚隻笑著道:“原來我與初香比,到底上不如的啊。”淨薇聽他這麽說,也不好意思,隻得又喝了。

她本來真的就不會喝酒,以往在北地時,逢年過節的,她也是微碰一下,沾濕嘴唇就好了。他自會順手接過去代她喝完的。她本不想多喝的,但初香和蕭揚又笑語不斷,就仿若是回到當日學堂時候一般。不覺之間,已幾杯下肚了,便覺得頭昏耳熱了起來。蕭揚見狀,便吩咐了聽差的打開了幾扇臨街的窗子,說是透透氣就好。

秋末的風已漸涼了,微微一吹,雖然是好了些,隻覺還是有些迷糊的。初香和蕭揚倒是沒有什麽事情,隻是和她說笑著吃菜。偶爾傳來街上店鋪的叫賣聲,到也熱鬧融融。正吃著,大街上像是出事情了般,嘈雜了起來。還在納悶,隻聽一個報童清脆的聲音響起,雖然隔了那麽多嗡嗡的說話聲,還是一清二楚的傳到了淨薇耳中:“北地發生五日前兵變,赫連二少和四少為了奪權-----”她隻覺腦中一片空白,什麽也不知道了,整個人軟軟的,無一絲力氣。

等她吃痛回過神來的時候,蕭揚已將報紙買來了,初香則是用力在擰她的手臂。她猛得扯過報紙,隻見上麵漆黑的標題大字:“北地發生政變!”下麵的內容則寫了五日前,赫連二少和四少為了奪權,聯合了北地軍中的趙宇天和謝鷹奎兩大將暗中推翻赫連大少的督軍職位,但被大少識破而被抓等等。文中沒有寫他到底受傷了沒有,若是傷了,到底重不重?淨薇隻覺心不停的噗通噗通直跳,那麽急,那麽快,仿佛就要破胸而出似的。初香和蕭揚隻是安慰她,但她卻是那麽的慌亂,根本什麽也聽不進去,根本什麽也不知道了。

正在亂頭上,府裏又打發了人過來,說是要叫她回去。怕是府裏也知道了這件事情了。對,她回去府裏就可以跟父親探聽情況了,父親自然對北地軍中的情況熟識的。她也可以打到北地去,總比在這裏幹著急要好。初香和蕭揚自然是不放心的,便一起送她回去。

坐了汽車回去,一下車冷風又不停的吹了過來,隻覺得有些頭暈目眩,腳步也有些微晃,看來酒還是沒有全醒。初香隻得略略扶著她。直進了園子,喜鵲已經笑嘻嘻的迎了出來,道:“小姐,大少來了。”淨薇倒是呆了起來,半晌才反應過來,朝大廳裏走去。隻見他正坐在大廳中央,父親在左邊陪著,二姨娘,三姨娘,五姨娘還有淨薔什麽的都來了,黑壓壓的一片。他穿了一身正式的戎裝,肩頭的勳章和腰帶泛著冷冷的金屬光澤,英挺逼人。就這麽坐著,遠遠的坐著,神色甚是淡漠,隻是望著她,那眼裏頭黑深似海,看不見盡頭。她隻覺腦中嗡嗡作響,仿佛有千百隻的蜜蜂在飛舞,什麽也看不見,隻有他的臉。她的心又像是被火燒過似的,既熱且疼。眼睛盡是酸意,仿佛連眼淚也快要管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