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失憶

第三十章 失憶

鑽裂似的劇烈疼痛,千刀萬剮一般,由頭到腳。

林易渺忍著疼痛睜開沉重的眼,發現嘴上、鼻上套著管子,眼前有些不知名的設備與擺設發著慘白的光,有什麽儀器在耳邊“滴滴”的響著似乎是心電波的聲音。一位戴著口罩的女護士在旁邊為一袋透明的輸液袋裏注入了藥液,旁邊還有紅色的、黃色的輸液袋懸著,每根輸液管指向自己的身體。

醫院!怎麽在醫院?還輸著氧?林易渺心頭一驚,想轉過頭再看看,但頭似乎被固定了動彈不得。他想說話,但嘴被氧氣罩堵著,麻木得不能控製。他用手去揪大腿以分辨是不是又在做夢,但手沒有力氣,腿也沒有感覺,可能是在周身的疼痛中感覺不到這微小的痛了吧。他再次轉動眼睛吃力地觀察了四周,才注意到朝著腳部的方向有扇被淡綠屏風擋住了一點的門,上麵用紅字醒目地寫著“ICU”和“重症監護室”。

在做夢吧?他想。

不是夢吧,好痛!他又想。

護士見他醒了想動,走近了說:“不要亂動,你有重傷。醒了就好,別睡著了,堅持一下,切記要保持鎮靜,保持清醒。”

林易渺覺得口幹舌燥胃裏有些惡心,想發吐,身上又有些癢,眼皮也很沉,全身都是說不出的難受,就閉上眼睛想這是怎麽回事。想不起什麽來,最後他想:難道我到了地獄?

護士在一旁反複提醒他睜開眼,不要睡著了。有時還用手輕拍他的臉。

他的眼就是睜不開,仿佛很多年都未曾睡過覺,這下就想睡下去。他隱約聽著護士不停地叮嚀,努力睜開眼,眼前也陷入一片昏暗,眼皮之間有著巨大的磁性把它們粘在一塊兒。斷斷續續的,他聽到一些微弱的聲音,似乎有一些醫生在很遙遠的地方議論他,說他呼吸、體溫、脈搏、血壓基本恢複,已經脫離了危險期,有人說還需要觀察,有人說生命體征昨天已經正常了可以離開監護室,有人說快去通知他家人……

不知過了多久,他在恍惚中感覺自己在電梯和走廊上穿梭,被推到了另一個地方,周圍有人低頭漠然地看著自己,這一幕仿佛在電影裏。他想,自己難道正走在從地獄到天堂的路上,或者還在向地獄深處走去?

之後,他被一聲聲“渺兒”的呼喚聲喚醒,再次睜開眼,已經沒在ICU,在一間亮堂的病房裏,雖然還輸著液,眼皮已經沒有開始那麽沉。隻見一位麵容憔悴的老頭兒和一位係著馬尾的女人分別坐在左右兩邊專注地看著自己,他們的雙眼通紅,浮腫著。

老頭兒焦急地輕喚著:“渺兒,渺兒……你終於醒了,感覺怎麽樣?……渺兒,渺兒,你說話呀?還痛不痛呀?”

女人低聲說:“爸爸,你別吵著他了。醫生說讓弟弟安靜休息。”

林易渺看了他們很久,不解而又吃力地問道:“你們是誰?”

老頭兒和女人麵麵相覷,隨後老頭兒哭道:“我是你爹呀,她是你姐呀!你不認識我們了嗎?我是你爹木家直,她是你姐木蘭品,想起來了嗎?”他見林易渺還木然的樣子,又說,“渺兒,你原來叫木蘭淼,現在叫林易渺,我們是林聖鄉木家村的人呀,你在利音讀過書,在這北京也讀過書……記起來了嗎?我是你爸,她是你姐。”

林易渺正疼痛得難受,心想古代的淩遲酷刑也不過如此吧,比死還難受。那些疼痛幾乎掩蓋了木家直那些話,但他還是聽清了,他沉默著,除了知道全身疼痛,他真不知道自己以前在做什麽了。

木蘭品見林易渺依然沒有反應,就勸父親別說太多,慢慢來,等他再恢複一些再說。木家直不再說話,隻是握著林易渺的手不住地掉淚擦淚和歎息。

林易渺想了一陣又問:“我怎麽在這裏?受的什麽傷?怎麽這樣痛?”

木蘭品看了看父親,猶豫了下說:“弟弟,你遇到了車禍,受了重傷。有印象嗎?”

她見林易渺還是發呆的樣子,繼續說:“你頭部和手部受了傷,過兩天就會好了。你的左腿斷了,安了鋼板,至少要臥床休息兩三個月。”

“什麽?腿斷了!怎麽回事?不可能!”林易渺不敢相信,一激動,頭痛得更厲害。他這才注意到真的是左腿在痛,痛得右腿和全身也象受到了傳染,分不太清究竟是哪裏在痛。

林家直連忙說:“渺兒,你會好的,別想太多,有我和你姐在,還有政府在,你別擔心。”

木蘭品見林易渺還是不懂父親的意思,解釋說:“弟弟,這是北京最好的骨科醫院,也就是全國最好的醫院了,有最好的醫生在為你會診。醫生說你可以完全恢複,沒事的,現在要忍一忍,再疼也要堅持,不能亂動。”

林易渺不懂他們的意思,聽了一陣又想睡去,但無法入睡,木蘭品不讓他再睡下去了,又說:“你不能睡,睜開眼看著我們,聽我們說話……前幾天好多領導都來看望你們呢,你隻管好好養傷,其它事情你就不用考慮太多,政府和醫院都已經為你考慮好了。”

林易渺奇怪地說:“這和政府有什麽關?”

木蘭品說:“政府都表態了,不惜一切代價要醫治好你們。”

林易渺“哦”了一聲,覺得更奇怪了。

在父親和姐姐無微不至的照顧下,林易渺度日如年地熬過了最疼痛、最不方便的艱難日子,他不願讓麻醉類的藥物影響本來就受傷的大腦,堅持少用激素很強、刺激很大、有後遺症的藥物止痛,時常在劇痛中緊閉雙眼煎熬著一分一秒。他不想讓照顧自己的人擔憂和難過,努力忍著疼痛的眼淚。偶爾,傳來其它病人和家人因為要截肢而嚎啕大哭的聲音,他就安慰自己說:“我還能保住手與腳,知足了。我不能成為殘疾人。”

在幾天的治療與談話中他知道了一些住院的來龍去脈:在那場特大車禍中,他遭受了重度腦震蕩,按理論兩三天就能蘇醒,結果用了十天才醒過來,醫生懷疑他的求生**不強烈;手在劇烈的碰撞中也撞破了皮肉;左大腿骨折,靜脈血管全斷裂,股動脈血管有一厘米破裂,股神經也受到損傷,因失血過多而休克。

如此的重傷他也算不幸中的萬幸了,因為在九名重傷者中,一人成為植物人,一人終身癱患,三人有截肢危險,他是那場車禍中屈指可數的可以自己走出醫院的人。政府對此次事故特別重視,不惜一切代價對幸存者進行治療,賠償費用基本到位,醫院對部分費用也進行了減免,這段時間的治療基本沒有後顧之憂,隻求盡快康複出院。

不久,林易渺的三人間病房裏剛出院一位,又轉來了一位傷員。他體形魁梧,一到病房就向林易渺自我介紹說:“小弟,我叫萬戶厚,人稱‘萬元戶’,我喜歡錢,你直接叫我萬元戶就是了。”

“萬元戶”這個綽號林易渺已經聽說過,有時在這間病房裏也能聽到他和其它病人聊天的聲音。他是在朋友的車上與出租車迎麵相撞從嬌車裏彈出而受傷的,盆骨和腿骨粉碎性骨折,受傷程度比林易渺還重。他在醫院已經醫治了半年,可以拄著拐杖走動了,現在把床位調換了過來。他是醫院的熟客,對林易渺遭遇的那場車禍有些了解,也聽他父親說起他失憶的事。他安頓好之後就好奇地問道:“總看見你爸爸和姐姐在醫院裏跑上跑下的,你的其它親朋好友呢?”

林易渺躺在床上迷惑地說:“還有一個在為我們送飯,是我幺媽。”

萬元戶說:“兩三個人照顧你很累的,吃不消。怎麽不讓你媽媽或者其它親戚來替換一下?”

林易渺說:“我沒叫人來照顧我呀,他們自己來的。”

萬元戶嘿嘿地笑了兩聲說:“你當人家想來這裏呀?說說看,你媽和你爸叫什麽名字?”

林易渺想了想說:“爸爸說他叫木家直,媽媽,媽媽……媽媽叫什麽?”

萬元戶見他真的想不出媽媽的名字,歎了口氣說:“這個你也記不到了?你的命也太大了!”

林易渺說:“他們說我是從車禍裏逃生的龍王,有些人是在車裏被水塘淹死的,我卻沒有淹死。”

萬元戶一聽這話笑起來:“哈哈,誰說你是龍王?有你這樣的龍王嗎?”

林易渺想起那天父親在病床前說的話來,說道:“我爸爸說我是龍年龍月龍日龍時生的人,是龍王之相,天生就能避水災,所以沒在這次車禍中淹死,是老天保佑。”

萬元戶笑了兩聲,說:“好個龍王!你的自我感覺還不錯嘛!你記得這段時間的事,以前的事還記得什麽?”

林易渺又說:“他們說我小時在老家種的葡萄已經長得好粗好寬了,卻沒有人去摘,夏天都被鳥兒給吃得差不多了。”

萬元戶繼續問道:“除了種葡萄,你會不會種莊稼?”

林易渺想了想,說:“好象種過,放農忙假。水蛭還吸過我的血,扯都扯不掉,我用鐮刀刮……”

“噫——,還有點記性。”萬元戶象發現了新大陸,有點歡喜,又說:“龍王,還有呢?”

林易渺聽萬元戶喊他“龍王”,想起另一句話來:你的龍王氣克父母克妻兒。

這句話從他記憶深處冒了出來,那似乎來自於很久很久以前,恍若隔世,卻還帶著父親的聲音,充滿著怨恨。他輕輕搖了搖頭,想讓自己清醒一點。這句話開始反複在他腦子裏打轉,越來越清晰,印象中有關龍王的這些話是挨了父親的毒打之後,父親在他麵前哭著說的,不,他沒哭的時候也說過這些話。父親為什麽要毒打他呢?為什麽要那麽說呢?他自言自語道:“媽媽,媽媽。”

在床邊的木蘭品知道萬元戶在幫弟弟找回從前的記憶,沒有打擾他們,一聽見林易渺在念叨媽媽了,有些緊張,她怕媽媽的事再次刺激他,不想讓他再想下去,但又希望這件最刺激他的事能喚回他的記憶,於是說:“媽媽在天上過得很好。”

林易渺神誌恍惚地說:“不是這樣的,她很孤單。”

木蘭品吃驚地問:“你怎麽知道?”

林易渺說:“她給我說過呀。”

木蘭品說:“說什麽?”

林易渺想了一陣說:“她沒說什麽呀,反正她沒笑過,過得不好。”

木蘭品摸了摸林易渺的額頭:“沒發燒呀,你在說什麽呢?”

萬元戶又問:“聽說你不用麻醉劑和有些藥物,誰教你的?”

林易渺說:“老師說,任何情況都要保護好大腦,不能讓他受重撞、受麻醉、受迷惑。”

萬元戶又哈哈大笑起來:“你還真聽老師的話?是個好學生!老師的話也不一定全對,別被那些話給迷惑了,把不正確的話當成金科玉律,讓自己挨痛。”

木蘭品見萬元戶在嘲笑弟弟了,不快地說:“我弟弟是北大學生,最聽老師的話呢。”

萬元戶一愣,說:“耶,看不出來。怎麽沒聽說還有位北大學生受傷了?現在不是放假期間,是不是逃課去了?”

木蘭品有些生氣了:“大哥,你不要刺激他!”

萬元戶討了個沒趣,倒在床上休息了一陣又忍不住說:“以前的事他有的還是記得起嘛。是不是在裝傻呢?”

木蘭品沒好氣地說:“記得越多越好,你認為裝傻好玩就裝看看!”

林易渺問萬元戶:“我裝什麽傻?”

萬元戶笑道:“我這人愛開玩笑,別當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