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鋒芒

第三章 鋒芒

“我愛高校”夏令營開營了。同學們將在為期十六天的時間裏去北京、上海、杭州等地參觀全國著名高校及名勝景點。

第一站是北京,利音有直飛上海的航班卻沒有直飛北京的航班,學生們隻得乘旅遊大巴去鄰近的一個城市乘航班。

身穿深紅色營服的林易渺坐在大巴的最後一排。他還是羞於和同學們接觸和交流,即使不再垂著頭,也象冷漠的看客,看著同學們脫離父母視線後流露出的歡天喜地並毫無掩飾地大喊沒有父母管束真好,他卻想著自己有父母管束著才真好,不至於無依無靠。

還要兩三小時的車程才到機場,帶隊的梁芝潔要求每個學生講一個笑話或者故事,如果不講也可以用唱歌代替,但是不許唱情歌。由於這個隊的營員來自不同的年級與班級,她要求大家先作自我介紹以加深印象。

順序就從最後一排靠窗的木蘭淼開始,大家轉過頭來,把目光投到這個以沉默和高分而出名的木蘭淼身上。

木蘭淼沒有思想準備,被這種突來的活動弄得卡了殼,不知該說什麽。

坐在他旁邊的寧文勝鼓起掌來,說:“熱烈歡迎一等獎獎學金獲得者講故事!熱烈歡迎!”

木蘭淼看著大家,又看看梁芝潔,有些心慌。他知道大家都知道他的名字,還是鼓足勇氣先作起自我介紹:“我叫林易渺……”

寧文勝和大家一樣詫異地看著木蘭淼,然後說:“什麽,你改名了?”

木蘭淼說:“是的。我叫林易渺,雙木林的林,難易的易,淚少的渺。這是我自己取的名字,我喜歡這個名字,從現在起,請大家都叫我這個新名字,從前的木蘭淼就當不存在了。”

寧文勝說:“木蘭淼,不,林易渺,你把名字改這麽複雜做什麽啊?”

“不知道,反正我喜歡。嗯,我給大家講一個故事吧……”林易渺停頓了一下,開始講起故事來,“有一年春節,我幺爸捉了一隻母雞送到我家,作為我爸的生日禮物。我媽見那隻母雞掉了好些毛懷疑它有病就叫我捉給她殺掉。”

寧文勝接嘴說:“哪有這樣送禮的,送隻瘟雞!”

林易渺解釋說:“可能是食物有問題吧,那段時間幺爸家的雞都是那樣的病態。所以,我就對那隻難看的母雞放鬆了警惕,剛一解開它腿上的穀繩,它就登登地拍著翅膀跑走了,比我家的雞跑得還快。我逮了半天都沒逮住它,過後也不知它跑到什麽地方去了,為此我還挨了一陣訓呢。結果呢,後來大家都誇我給家裏帶來了福氣。知道為什麽嗎?”

同學們就七嘴八舌地猜測起來。寧文勝則說病雞吃了會生病,不吃也就躲掉了一場病。

林易渺見大家把等待結果的目光投向自己了,就揭開了謎底:“一個月後吧,我們都忘記那隻母雞了。結果有天它不知從哪裏鑽出來在我家院子裏閑庭信步,身後還跟著一群小雞,九隻呢!那些小雞後來個個都長得很漂亮。我爸的肝病就是在那一年好的,大家都認為是我放過了那隻帶孕的母雞,懷孕的‘孕’,帶來了這樣的好運,運氣的‘運’,家裏也就得到了一種福氣。”

寧文勝雖然也聽出了神,還是露著不屑地說:“農村人最迷信,有好事呢,就把好的東西往它身上扯;有壞事了,就把壞的東西往它身上扯。牽強附會,橫豎都有理。”

林易渺剛剛綻露出的會心微笑被寧文勝的這一通話淋沒了影。他有些難堪,轉過頭向窗外望去。

梁芝潔責怪地瞪了寧文勝一下,又笑著對大家說道:“其實,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一個很真實的道理,那就是意念可以左右我們的好壞,包括心情的好壞、生活的好壞、命運的好壞。所謂心態也能決定命運。比如,下雨了,有人愁眉不展想起了陰霾沉沉或者泥濘小路,有人卻想著撐傘漫步在林蔭樹下細聽雨聲,兩種心境誰快樂誰痛苦是不是一目了然?這樣的快樂與痛苦是老天給的嗎,別人給的嗎?都不是,是自己給的。既然這樣,我們不如就把好的事盡量往自己身上扯,牽強附會地扯也無防。心情好了,心態正了,好事會變得更好,壞事會變得不那麽壞……”

寧文勝懂起了梁芝潔的用心,接嘴笑道:“那我幹脆這樣想,我在利音水土不服當上了蛤蟆王子,這下離開利音我就會變成白馬王子啦!哈哈——”

林易渺和同學們都哄地笑起來。等大家笑得差不多了,寧文勝又說:“輪到我了,我想我這張老臉夠出名了,就不用自我介紹了。我來給你們講一個笑話,不是編的,是真的……”

掌聲和著笑聲四起。

寧文勝清了清嗓子說:“放暑假的第二天,我坐公交車出門打籃球,身邊坐著一個中年男人……”

“哎,寧文勝,說話要注意一下。”梁芝潔打斷了寧文勝的話,“該稱叔叔就得稱叔叔。”

寧文勝一笑,糾正道:“對,一個叔叔坐在我身邊。售票員補給他的錢裏有一張老版的一元鈔票,開拖拉機的那種,七成新。他說那張錢過時了,不要,打算退給售票員。我就用一張半成舊的一元鈔和他調換了,他還對我說了聲謝謝。後來呢,你們猜怎麽著?”

大家又七嘴八舌地猜,收藏了,出售了,送人了都有。

寧文勝一臉喜色,然後問林易渺:“一等獎林易渺同學,你猜呢?”

林易渺說:“看你這麽高興,應該是高價轉賣了。”

寧文勝問:“有人說賣了一百,你認為值多少?”

林易渺說:“我不懂收藏,就認為值一元。對收藏者來說,五十到頂了。”

寧文勝笑了笑:“有我這樣的慧眼,是沙子就鍍不成金,是金子就得發光,蒙不上灰!實話告訴你們,那張一元老版鈔票是稀缺貨,說了你們也不懂。前天,我又到古玩市場去試了試,終於遇到一個識貨的人,用三百元把它買去了,說是可以配套呢!我都不知道該謝誰了!”

說著,寧文勝從兜裏掏出三張百元大鈔在麵前抖了抖,彈了彈,發出清脆的響聲,說:“你們見過這麽快從一元變三百元的事嗎?”

全車更熱鬧了,同學們哇噻哇噻地大呼,羨慕得流鼻血,個個都想去找幾張舊鈔大發一筆。寧文勝就大笑著說:“這樣的機會,不會再次落到象我這樣有準備的人身上來啦!更不會落到象你們這樣沒有準備的人身上去啦!哈哈——”

旅遊大巴載著滿車的快樂到了機場露天車站,同學們一哄而下,提起行李就歡呼著向不遠處的機場候車室衝去,被梁芝潔厲聲叫住了。

林易渺見一位矮小的女同學提著大大的行李箱很吃力,就默默地幫她提起來。另三位外班的女同學見狀就把裝有飲料、水果和零食的行李交給他。他不好拒絕,吃力地提著一大把行李落在隊伍後麵。

梁芝潔和同學們已經從露天停車場走到了候機室門口,見林易渺拿著眾多行李越走越慢,停了下來,對那幾位空著手的女生說:“一再通知你們,夏季外出旅行,要輕裝上陣,怎麽還帶那麽多西?”

有個女生解釋說:“出來十多天,我媽要給我準備這麽多,不要都不行。”

梁芝潔見女生們並沒有自己提回行李的意思,又說:“既然要帶那麽多,就得對它們負責。女生可不能總當千金小姐,雖然可以指望男生們紳士一點,但這並不是他們必盡的義務哈!”

女生們也就不好把所有行李交給林易渺,不情願地取回了自己的行李。懂事的男生明白梁芝潔在怪他們不紳士,就開始主動要求幫女生提行李,女生們又樂不可支了。寧文勝就說誰不嫌我是蛤蟆的就請我幫忙啊!不請我是不會獻殷情的!

林易渺的手頭終於鬆了,他走到梁芝潔麵前,和她同行,說道:“梁老師,我的行李輕,我幫你提行李吧!”

梁芝潔見他滿頭大汗,營服也濕了一片,說道:“謝謝,這個不重,我自己行。嗯,夏令營的感覺不錯吧?”

林易渺說:“可惜它很快就要結束。”

梁芝潔說:“是的,結束後你又是回你幺爸家嗎?”

林易渺說:“幺爸也出去打工了,老家沒有我的家,不想再回去。我可能要在城裏找點事做,當是鍛煉。”

梁芝潔說:“學校放了假,城裏也沒有你的親人,你住哪兒呢?”

林易渺說:“可能租房吧,打工掙錢應該可以的。”

梁芝潔:“到時如果有什麽困難,就告訴我,我找學校幫你解決。”

林易渺感激地說:“謝謝梁老師,我盡量不麻煩學校。”

夏令營很快就結束了,林易渺從幾座大城市遊了一轉回來大開眼界,讓他感受最深的莫過於城市不僅僅是高樓大廈與四通八達,還有精致巧妙到一針一線的細節。這些細節利音市也是有的,隻是他沒有機會也沒有心情去接觸與感受,那黑暗的一年讓他離城市好遠,離生活好遠,也離快樂好遠。林易渺在夏令營裏已經悄然改變了,開始微笑著答話。曾經的他本是和同學們一樣開朗快樂,家庭的變故讓那些快樂遠去了,他得重新把那些快樂的影子找尋回來,努力讓自己恢複到從前,恢複成真實的自己。

木蘭淼的名字在高二文科火箭一班的名單裏消失了,代替這個名字的是林易渺。同學們雖然詫異這樣的陡轉,但大家更喜歡現在的林易渺,而非從前的木蘭淼。

他的一篇《夏令營思考》在開學不久就登上了《利音都市報》,占了一個版麵的半壁江山。文中調查報告般地指出高中生在這種活動中不可愛的七大陋習:愛花錢,有用沒用都買,象窮人比闊;愛亂扔,不亂扔也扔不到位,象東施撒花;愛八卦,了解外人比家人還清楚,象狗仔隊新聞;愛嘲笑,拿己所長笑他人所短,象暴發新貴;愛搶座,把搶到當本事,象餓狗爭食;愛照相,姿勢總是一個樣,象老套模板;愛疲倦,一路喊著累,象暮年老者。

市教育局關注著這篇報道,因為不久前局裏的通訊員發過一篇活動的宣傳報道,稱本次夏令營活動意義重大成效顯著,展示了學生的精神風貌。林易渺的這篇無疑是帶著黑色眼鏡看事情,在揭教育的短,也揭學生的短,讓活動顯得不那麽光彩。

利音一中為林易渺打著圓場說文章有理有據的數據擺在那兒還真找不出反駁他的理由,何況此文並不針對活動本身的問題,主要是針對個別學生的自身修養問題,給學生們嚴肅地提個醒也是有積極意義的。隨後學校規定凡是學生投稿內容與學校有關,必須交班主任審核並加蓋學校公章。雖然這篇文章引起了一些爭議,但是學校還是按校規為發表作品的學生獎勵了兩倍於稿費的獎金。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林易渺一夜成名,比他的成績更引人注目。利音一中的老師們更關注他本人的變化,無論他該說不該說,說得對與錯,成績第一的他能夠發言而不再沉默就讓人欣喜若狂了。在老師們眼裏,一言不發的學生最頭痛,因為摸不到他們在想什麽,弄不好就會發生驚駭的事情來。林易渺的這件事雖然也讓大家驚駭了一把,好在並不是一件壞事。

梁芝潔依然是林易渺的語文班主任,她為林易渺的漸漸改變很心慰。她把林易渺叫到辦公室說:“學生會十月就要換屆了,這次換屆采用的民主選舉方式。從你的學曆表看,你初中擔任過班長和學生會委員,應該有這方麵的組織經驗,高中不能把這樣的能力給埋沒了。你應該去參加學生會委員競選,就當對膽識的一次鍛煉。”

林易渺吃驚地說:“初中和高中,學校都不一樣了……”

梁芝潔笑道:“學校不一樣,你還是你。我相信你能行的!”

林易渺想起分班之後和他同桌又同寢室的寧文勝來,說:“寧文勝不是參加了嗎?我就不必去了,不然他會認為我和他對著幹。”

梁芝潔說:“不必擔心,寧文勝是很大度的。他性格比較出眾,口頭表達也流利,不足之處就是在正式場合有點怯場。我也是鼓勵他去練膽子才動員他去報名的。”

林易渺說:“讓班長陪他去吧,我不去,我隻想安靜。”

梁芝潔說:“班長想抓學習……林易渺,不要找推卸的理由好嗎?夏令營裏我看你說的話、你的建議還是有很多同學響應。即使你那篇批評文章發表出來,同學們也很服氣,說明同學們內心還是佩服你的。現在,依你的影響力,不比其他學生幹部差。”

林易渺吱唔著說:“我考慮一下再定吧。”

梁芝潔說:“不必考慮了,就算這是我給你布置的任務吧,成敗都要去一試。你按公布出來的競選辦法準備就是,注重突出自己的目標和風格,做到脫稿演講。”

林易渺看著她希望而又不容推卸的目光,有些不情願。從前的他是學校的活躍人物,母親的離開讓那樣的活躍也隨之遠離,現在她在逼他把那樣的活躍找尋回來。他知道她的良苦用心,遲疑片刻就說:“我試試吧。”

學校學生會換屆競選如期舉行。林易渺在學生代表和老師代表的注視下登上掛有“利音一種第十九屆學生代表大會”會標的主席台。很有沒有這樣昂首挺胸地登上過發言台,他在一陣緊張之後,找到了似曾相識的感覺,有了久違的表現欲。是的,初中時,他曾在主席台上協助其它學生會幹部主持過學校的大型活動。雖然那隻是一所鎮上中學,僅僅從人數上就與這所學校相形見絀,但那種指揮千軍萬馬的暢快他還記憶猶新。

林易渺很快投入到了這次競選角逐之中,他鎮定下來,說道:“各位老師,各位同學,你們好!我是來自高二文科火箭一班的林易渺。今天,我競選演講的題目是《助手,幫手和推手》。三年前,也就是我讀初二的時候,學校任命我為學生會學習副部長。那時,學生會委員在我眼裏就是官兒。現在,我越來越明白,那不是官兒,應該是老師的助手,同學的幫手,活動的推手……”

他的脫稿演講很順利,現場答辯也行雲流水,言簡意駭直達目的。尤其是關於“開展有益的活動有時很沒有趣,這該如何協調”的問題,他回答道:“活動應該作好策劃,讓大家樂於參與而不隻是為了完成任務。即使義務打掃街頭衛生,也要讓大家從中學到如何用最短的時間打掃幹淨最寬的區域,做到既省力又省時,既幹淨了街道又讓自己不要太髒,讓活動充滿一種新的體驗。這就是我的一種理想。”

整場個人展示下來,林易渺贏得了師生們的喝彩。

最後實行學生代表民主投票,林易渺以最高票當選為學生會主席,寧文勝一票之差沒有進入學生會。寧文勝因為緊張和林易渺比起來明顯地遜色一籌,他有些不甘,自我解嘲地說:“如果我象林易渺那樣帥,肯定能進入學生會。都是那些可恨的、臭美的女生把票投給那些帥哥了!我沒占到便宜,全靠的實力!”

當林易渺正式宣布為學生會主席,所有師生都在驚歎,似乎看見了醜小鴨變天鵝的現實版。

這一學年裏,林易渺帶給大家的驚歎不隻是他脫胎換骨的性格轉變,還有不可匹敵的其它。如果用出類拔萃、鶴立雞群來形容他就顯得溫柔乏力了,要用鋒芒畢露四個字才貼切。同學們私下裏討論著他的大事記,猶如議論當下最紅的影視男星:

最矛盾的是林易渺的一首詩發表在全國級雜誌《高中大時代》的扉頁上,被學生們當成經典傳誦。老師們一邊在課堂上把這首詩作為範文朗讀並賞析,一邊又告訴學生“高考作文不可能考詩歌,不要把精力花在寫詩上”。大家就弄不清究竟是相信老師的前一種態度去欣賞詩歌,還是相信老師的後一種態度遠離詩歌。

最意外的是林易渺參加全省數學競賽隻獲了二等獎。雖然獎金三千,學校同獎三千,但是他的數學總是在滿分上馳騁,在全市的數學大賽上也是滿分,大家對他在省上比賽失蹄還是很失望。

最跌眼鏡的是林易渺的父親第一次來學校看他,還帶著一個老女人。這本來不算稀奇,稀奇的是他反倒給父母拿了一筆錢。同學們花大人的錢,他的大人花他的錢,他還算是學校的貧困生呢!

最戲劇的是校刊事件。林易渺主張真性情辦的校刊《青春在線》,同學們的真情實感文字得到了發表,死氣沉沉的校刊複活了,投稿極為湧躍。但是好景不長,一學年還沒結束,也就是在慶“五四”那期校刊上出現了一篇轟動小說,小說裏不起眼的一句“我把身體給了他”成了最刺眼的鐵證。刊物一出,全校皆驚,也驚動了教育局。學校見影響極差,一個紅頭文件免去了林易渺的學生會主席職務。

最雷人的是林易渺提前一年參加高考,差點上了北大清華錄取線,他決定高三才正式高考。聽說他想考北大或者清華,也聽說他舍不得離開梁老師,哪個是真正的原因?不可能是後者吧,梁老師都過二十五歲了!

高二這一學年,林易渺在曲曲折折和議論紛紛中走過來了,從一年前的沉默羔羊變成了領頭之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