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出走

第十四章 出走

林易渺的計劃總在被打破。

利用春節這個寒假批發一點雜貨賺些生活費的計劃因梁芝潔的婚禮全盤打破了。

上完大學娶梁芝潔的計劃已經徹底打破。這種打破應該是毀滅性的,一切會因它發生改變。

大學畢業光宗耀祖的理想也在那晚的橋上被自己打破了。他不打算回校,他不想再當學生,讓“學生”二字成為他的枷鎖,他要換個方式生活。

當林易渺悄悄躲在老家的舊房子裏靜靜地療著那場婚禮帶給他的災難之傷時,幹爺爺路過屋外意外地發現了他。林易渺就知道在老家過完春節的計劃又被打破了,他必須盡快離開這裏。

幹爺爺不知道林易渺的事,以為是他獨自回家過年,就習慣性地取出一支煙來遞給林易渺。

林易渺是不吸煙的,但他在打算換個方式生活,也就接過煙吸了起來,讓自己看起來不象個學生。煙很嗆,但他很快就適應了。他知道父親反對吸煙,如果父親知道自己吸煙了,一定又會臭罵起來,雖然總改變不了自己的行動卻極大地影響著自己的心情。林易渺吸著煙就有一種報複的快感。

林易渺什麽話都不想說,就象回到了母親去世後的那一年。但他還是努力回答著幹爺爺的問話,說些祝福的客套話,婉言拒絕了他的邀請,借口說馬上要回城裏。

幹爺爺剛一離開,林易渺就收拾好東西離開了這個才呆了不到四天的老屋,在這裏他天天夢見母親,母親在夢裏也有趕他走的意思。他趁著暮色勿勿走掉了,不和任何道別,也不想遇見任何人。他怕父親聞訊找過來,他怕被熟人看見問起他的一切,他怕村裏有親戚等著他去看望,他怕任何人打擾他迫切需要的寧靜,他什麽都有些怕了。

為了這份寧靜,他保留了手機卡,賣掉了手機,讓世人忘記他,他也想去忘記很多人,尤如他在除夕那晚死掉了。

林易渺忘了什麽時候搭上這般列車,雖然終點是他神往的拉薩,對他來說這卻是一次沒有起點和終點的旅行。他隻是在前行,在顛簸中前行,身旁是時上時下的旅客,孤獨是他唯一的伴侶。

車窗外是深藍色的天,大片大片的白雲在緩慢移動,他的眼睛眯成一條縫,斜斜地向上瞧。

車子停靠在一個站台,短暫的停頓,無數的人湧向列車,林易渺下意識地拎了拎行李,那裏麵沒有貴重物品,卻是他的全部家當了。這時,一個頭戴著大紅針織帽,耳廓上釘了一串小圈耳環的女子走過來,拿出車票細細核對了一下,覺得無誤,然後朝他淺淺一笑,就緊挨著他坐下。

林易渺不喜歡這種打扮的女子,下意識地抽了抽身想離她盡量遠點,指望她下一站就離開。

車廂內開始洶湧,無數疲憊憔悴的眼神,開始緊緊充斥著這個細小而狹窄的空間。這就是春運的擠壓吧,他細細審量這一批行客,又陡然覺得無趣。每到一個站,車內總會掀起這樣的洶湧,然後喧嘩和哭泣,成群的人站在車外送別,成群的人站在車內哭泣,分離的場麵顯得有些熱鬧。但隻一短暫的時間,車子啟動,各人又恢複自己應有的歡喜,然後無盡止地談笑。

他見得多了,便不再覺得有趣和感動,於是將頭輕輕轉向窗外,卻見到一個男子正站在窗前努力地向車內張望,眼裏滿是焦急和尋找,卻又突然泛起欣喜,然後雙手不停地向裏麵招呼,口裏在喊著什麽,他卻無法聽見,唯一能看清楚的就是那個男子的表情,那樣細致,那樣難過。

“回去吧!我會好好的。”他同時聽見身旁的女子聲音,有些淒楚,回頭,見她雙眼卻也正緊緊盯著窗外的男子。

林易渺這才反應過來他們是一對情侶,他們那種依依惜別的眼神讓他想起自己聖誕節後在北京送梁芝潔時的情景,他想戀人之間的分別大概都如此吧,不同的是那樣的情景自己再也不會有了,哪怕是分別,兩人都是各自悄然離去。

那位男子隨著列車的轟鳴和起動開始奔跑,一路奔跑,一路搖手,然後逐漸消失。

“回去吧!回去……”女子努力回首朝男子喊,聲音卻突然嘶啞,眼眶微微泛紅,淚水瞬間盈滿。

林易渺想起梁芝潔也會這樣會自己流淚吧,那淚水一定晶瑩閃亮。他有些感動了,又不知如何安慰,就給那女子遞去紙巾輕輕說:“他是你男朋友吧?”

女子卻望著窗外兀自發呆,神情呆滯,沉默良久,方才接過紙巾,展開笑顏輕微地道了聲謝謝,然後低下頭去擦去淚痕。

“怎麽不在一起?”林易渺隨口問,話一剛落立刻覺得唐突,尷尬笑了一下。

卻沒料到女子絲毫沒在意,輕輕說:“各在一個城市,天南地北的……”話沒有說完。這話卻又不似回答他,好像自言自語,語氣中卻能聽出幽怨。

林易渺自覺沒趣,轉過頭去,拿出在火車站低價買來的《張愛玲文集》獨自閱讀。他的閱讀不濫,某一個人的書可以翻來覆去看上很多遍,直到每一次都能讀出新意。這種習慣應該是受梁芝潔的影響,同一篇課文她可以講出不同的味道來。

林易渺的對麵坐著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手裏拿著半成的毛織品,雙手在不停地織就,他忘記她是何時坐到自己對麵的,那女人樂嗬嗬地插上了一句話:“是呀!現在的男人,為了自己的工作,哪裏顧得上其他?像我們家那一口子,在外工作十來年了,還要我每年去看他,這年頭,在一起聚一聚都不容易的。小妹子,你就不要傷心了,現在這交通,隻要花得上錢,坐車幾天就到,坐飛機更快,幾個小時就到了。”

女子朝她抱以好意微笑,卻不搭話,回頭看見林易渺在看著張愛玲的文集,有些好奇,問道:“你也喜歡張愛玲的小說?”

林易渺把書合攏,說:“打發時間,發覺她寫的文章耐看而已。怎麽了?你也喜歡嗎?”

女子點了點頭,林易渺把文集遞給她,才注意到她的一雙眼睛笑起來格外好看,細細的睫毛蓋在眼皮上,真如一彎秋月。女子也不推辭接過然後翻開,卻見裏麵字裏行間有些地方被藍色的線勾畫著,便好奇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林易渺知道她好奇什麽,說道:“那是別人覺得寫得很好的句子,把它勾畫出來,我不喜歡在書上畫線的。”

中年婦女立刻又插嘴道:“張愛玲的文章我也聽說過,好像有個什麽傾什麽戀的,寫得很出名。”

女子立刻有些驚喜,接道:“傾城之戀,怎麽?你也知道嗎?”

“對啊!那些年看過,現在都忘了,好像寫的一個女的和一個男的的愛情故事,看得讓人揪心。”中年婦女看見有人和她回話,樂嗬嗬地笑說。

“是啊!她寫的故事都是這樣的,看得讓人有些難過,卻也實在,如傾城之戀中白流蘇和柳原,金鎖中的七巧,她寫的故事中的愛總是那麽複雜,不像那麽單純。”她說。

“小妹子,這你就不懂了吧!這就叫生活,生活中是容不得單純的愛情的,生活中多的是油鹽醬醋茶,多的是忍耐,不像小說中的愛情那麽簡單,什麽東西啊,一但融入生活都變得複雜了。”

女子有些皺緊眉頭低下頭去。

中年婦女繼續說道:“到我們這個年齡的時候,你就很少再看什麽小說了,我像你那般大的時候也喜歡有一場傾城之戀,轟轟烈烈的,但現在啊,我更希望我家那口子多賺點錢,在一個城市買一套好房子,過平淡的生活。”

這話本是實在話,林易渺卻想起父母買房讓自己無錢可取的事,他的心情繼續陰鬱著。

女子說:“大姐才是幸福人,有一個人踏實地依靠,有一個人可以去寄托。”

中年婦女的臉上立刻笑成了花,謙遜道:“哪裏幸福哦!隻是我家那口子踏實還是踏實,都過了大半生了,再不踏實就老了。小妹子,我看你的男朋友也挺牽掛你的,追著車趕了很遠,你呀!將來一定比大姐幸福。”

女子低下頭去不搭話,然後說:“我還不知道幸福在哪呢。”

中年婦女說:“怎麽了?小妹子,他對你不好嗎?”

女子搖了搖頭。

“那是怎麽了?小妹子,看你的表情不是很開心哦?怎麽了?和他鬧矛盾,吵架了?”中年婦女有些好奇,林易渺也有些好奇,他想知道其他戀人是不是也有辛酸故事。

“我隻是見他最後一麵的,我們分手了。”女子勉強笑著說。林易渺能看得出來她是悲傷的,隻有悲傷的時候那種笑是緊的,緊得皮膚都不自然。

中年婦女有些吃驚,半張大嘴良久才歎了一口氣,有些不解地問:“我看他對你挺好的,怎麽就分手了?唉!你們現在的年輕人啊,我想不明白你們到底在追求的什麽?”

對啊!追求的什麽?女子不明白。林易渺同樣不明白。

不知過了多久,林易渺坐累了,站起身去了衛生間。衛生間的牆上橫七豎八地寫著“某某我愛你”之類的字樣,林易渺看著那些各種筆跡和顏色的字恨不得幫他們擦去,在他看來戀人的名字刻在心裏、丟進飄流瓶裏、喊在山穀裏,都絕不該落在這裏。

然後他又到車廂尾處去抽煙,他開始喜歡抽煙了,那裏麵有麻醉劑,可以麻痹一下他跌痛的心。這時他見那位女子也站在那裏,不過她在抽泣,雙肩聳動。

林易渺走到她身邊又遞出紙巾,他的身上隨時都有紙巾,因為他是個愛流淚的人,沒人給他遞紙巾。

女子接過紙巾說了聲謝謝。她擦完了眼淚又望著他,低聲詢問:“你去哪裏?”

“不知道。你呢? ”

“和你一樣,自由了,也不知道去哪裏?”女子笑笑,然後邀請他去餐車共餐。

林易渺沒有拒絕,也沒有應允,隻是說:“AA製。”

女子喝很多酒,或許因為悲傷,她不停地喝,然後有些醉,開始自言自語,講述著她自己和男友從前的故事,那些故事對林易渺來說都算不上什麽了,大不了那位本科學曆的男人迫於父母的反對,為了今後的發展放棄了隻有高中文化的她。女子醉眼看他,迷糊中有些錯亂,眼神卻柔情無限。

林易渺隻是狠狠抽煙,他不好酒。

女子說:“為什麽?為什麽這麽多年的感情比不上他的前途?我又算什麽?”

林易渺沒法回答,他知道那個男子拋棄了她,為了前途,拋棄了愛情。而自己卻是相反的,可以為了一個女人不顧一切,因為失去一個女人放棄前途。他陡然想起梁芝潔,那個第一個愛上的女子,那個承諾要等自己的女子,此刻卻在他人的懷抱。往事湧在心頭,他感覺難受,喝酒,第一次,骨碌就灌了下去,然後嗆了起來。

女子立刻大笑起來:“你,你和他一樣,都不會喝酒,男人到底多少是真實的?”

林易渺狠下心,一口氣喝完了整瓶酒,立刻感覺喉如火燒,頭如輪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