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咒語

第一章 咒語

木蘭淼考入了市重點高中利音一中，全縣第三名。?

他是林聖鄉第一位考入市裏重點中學的學生。這個意義並不遜色於兩年前鄉裏出了一位考入北京的大學生。?

木家村的木氏家族在全鄉火了起來，木蘭淼的爺爺見人就說木家從前本來是名門旺族後來敗落了，這下終於有振興家族的希望了。?

木蘭淼的母親一邊忙著應酬村裏和鄉裏人的祝賀，一邊偷偷忙著另一件事——為兒子籌備學費和住校生活費。她從兒子的錄取通知書中知道利音一中有個貧困生可申請減免學雜費的優惠政策，但她不管家人的反對，堅持不申請那樣的優惠，她不能讓兒子一進城就給老師和同學留下窮苦的可憐印象，讓他在同學的俯視下做人。但她又不想讓別人笑話她有便宜不占純粹傻瓜，更不想讓兒子知道她是借錢供他讀書，隻好在向別人借錢時說外出打工的哥哥想做小生意還差點錢。?

木蘭淼哪知道這事，上午母親讓他帶兩隻公雞去感謝班主任，他自作主張地悄悄多帶了兩隻母雞和一些雞蛋還去感謝另兩位喜歡的老師，當時姐姐木蘭品發現了，對他的訓斥不起絲毫作用。?

木蘭淼在天快要黑時才伴著蛙鳴回家。他連走帶跳地穿過竹林小路，一跨入院子就感覺到家裏有異常。?

院裏的房門都敞開著，家人一邊聊天一邊看電視的隱約雜聲卻沒有，出奇的冷清讓盛夏陰暗的天色有了冬天的溫度。院子中央有一些青花瓷碗碎片和砸爛了的西瓜，這是母親發怒時最典型的舉動，但這樣的記憶屬於十多年為何重現於大家正高興的現在？?

婆婆和爺爺屋子裏傳來了一聲沉重的歎息“唉——”。?

木蘭淼走進婆婆屋裏，隻見姐姐和婆婆爺爺在木桌前相對而坐，眼睛都紅腫著，他吃驚地問：“出了什麽事？”?

大家都望了他一眼，又都不吭聲。?

木蘭淼走到婆婆和爺爺麵前蹲下望著他們說：“怎麽了？告訴我。誰欺負我婆婆爺爺我放不過他！”?

婆婆和爺爺一聽這話一邊歎氣一邊嗚咽起來。?

木蘭淼搖著婆婆的手急了：“婆婆，你說呀，真急死我了！天塌下來也有我淼兒給你們撐著！怕啥呢？”?

木蘭品見婆婆哭得更厲害了，就說：“媽媽快氣瘋了。別再提了，不然她又會急，這次她真的發火了。你別再惹她，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算了。”?

木蘭淼起身說：“你們都這樣了，我裝得了嗎？我又不是木頭人。我哪點惹著媽媽了？是不是上午我多拿了兩隻雞？我給她解釋就是了。不至於把她氣成這樣吧，更不至於把氣發到你們身上嘛。我去給她說說，一人做事一人當。”?

木蘭品起身攔住木蘭淼說：“媽媽不是為這事兒發火，她氣惱的事我知道，幹脆我給你說吧，你好好勸勸她也許要好些，她最疼的是你，這時也隻會聽你的了。”她思索了一下，拉著木蘭淼的手望著他說：“淼兒，你不知道媽媽的苦心。她怕你上學有思想包袱，一直不讓你知道家裏的錢很緊張，有時甚至是沒錢。這次為了讓你去城裏上學，她是在借錢作你的學雜費生活費。”?

木蘭淼不相信姐姐的話，呆呆地站著，半晌回過神來：“什麽？借錢！家裏有這麽困難嗎？為什麽要那麽騙我？你們呢？你們也是幫凶！難怪你們總說我不懂事，你們不告訴我真相叫我怎麽去懂事！窮就窮，我又不怕，媽媽怕什麽？”?

木蘭品說：“她怕你在同學麵前抬不起頭來。媽媽是很要麵子的人，你是知道的。”?

木蘭淼說：“我才不為了撐麵子活受罪呢，有本事看將來哪看現在。我去申請減免學雜費，借來那些錢全退回去！”?

木蘭品說：“媽媽不是為借錢生氣，是生爸爸的氣。爸爸前幾天不小心把這事泄露給木福華兩口子了，那兩口子剛才在路上嘲笑媽媽。媽媽為這事對爸爸發了一中午的火，你沒在家，你沒看到她那怒氣，好嚇人，我們一聲都不敢吭，吭一聲她把我們也拿來罵，我們說好聽的也挨罵。”?

木福華算是木蘭淼的遠房親戚，木蘭淼清楚母親對這對夫婦有著極深的怨恨。十多年前他們生了三個兒子，有事沒事就取笑頭兩胎生女兒的母親，說她再嫁個男人也生不出帶把的娃，這讓本來就不滿意這件事的婆婆對母親很是不好，也讓母親在村子裏抬不起頭來。後來母親將二姐送了人，挨了罰款才生下了自己。母親經常提起在生他之前就打定主意第三胎再生個女兒就不活了！自從生下了自己，家人對母親的態度轉念就好了，母親在村裏在家裏終於抬起了頭，由此也常怪父親在關鍵之時不為她說話，哪怕假裝說句喜歡要女兒的話也沒有。木福華夫婦的可恨之處不隻這個，木蘭淼是在父親得了肝炎之後才體會到的，他們可以在趕集的時候象作廣告一樣地談起父親的肝炎，說是傳染病，還會遺傳給後人，醉翁之意是讓姐姐嫁不出去、讓自己娶不到媳婦，為此母親還和這對夫婦打過一次架。後來父親的肝炎奇跡般地鈣化好了，那對夫婦雖然反複解釋從前那些不是挖苦嘲笑隻是在開玩笑，但母親就是不會正眼看他家一眼也不和他們打交道，而父親卻顯出很寬容的樣子偶然和他們還有往來。?

木蘭淼不解地問：“爸爸怎麽和他們說起了借錢的事？不可能找他們借錢呀。”?

木蘭品說：“那天趕集時木福華向爸爸問起你的學雜費是多少，父親隻是說了句還在湊錢。他們大概就猜到了，今天母親回來時遇到他，木福華故意問母親的錢借足沒有，不足就到他那裏借，把母親肺都氣炸了。”?

木蘭淼狠狠地說：“這人真不是個東西！借又怎麽了，我們又不是有借不還，媽媽也真是的，總在為他們鬥氣。我去勸勸她。”?

木蘭品抓住木蘭淼說：“還沒這麽簡單呢。你想啊，爸爸被媽媽罵了一中午，飯也沒吃好，正好幹爺爺家來客人了，就叫爸爸去他家打牌。爸爸一心煩當然就不管媽媽的阻攔去打牌了，結果一去打就輸了兩百多。剛才，媽媽還是把爸爸扯回來的，罵著罵著就開始扔東西了，還差點用鏟子打中爸爸的頭了。爸爸都嚇得跑出去了，還沒回來。我們好害怕。”?

木蘭淼聽得直搖頭，他長這麽大，還沒遇上母親這種發火法，他說：“那我更要去看看媽媽了。她在哪兒？”?

木蘭品說：“你勸她可能要好些，我們是不敢去惹她了。她好象還在飯堂裏。飯已經做好了，就等你和爸爸回家了。那你去勸勸她，不然今晚大家是吃不好飯了。”?

木蘭淼來到了飯堂，隻見母親背對飯桌坐著發呆，她的用紅腫的眼看了木蘭淼一眼。?

木蘭淼平時喜歡和母親嬉皮笑臉，這下他坐在凳上摟著母親笑道：“媽媽，上午我自作主張多拿了兩隻雞去感謝其他兩位老師，是我的不對，你別生氣啊。等我以後掙了錢天天給你買雞吃哈。”?

木蘭淼的母親冷冷地說：“你會掙，你爸會花，叫他別打牌他偏要去打，不到一下午就輸了二百三，輸光了才回來。那是多少隻雞了？我都可以用好多好多天了！以前輸了的我還沒和他計較，不然還和他還沒完。我不計較他就越不當回事了，這個不知好歹的！”?

木蘭淼說：“爸爸也有贏的時候嘛，以後會贏回來的。你往好處想嘛。”?

木蘭淼的母親說：“他贏了就知道買酒喝買煙抽，哪管我們吃什麽喝什麽，等於沒贏，看了反而還是氣。”?

木蘭淼說：“媽媽，別想那麽多了。我去叫爸爸回來。”?

木蘭淼的母親說：“不叫他，我就想看他啥時回來！有本事跑出去了就永遠別回來！”?

木蘭淼說：“看，菜都涼了，那我們先吃了吧，不然蒼蠅來幫我們吃了就可惜了。”說著他一邊招呼站在門口的姐姐進來坐下吃飯，一邊喊著婆婆爺爺來吃飯。?

晚餐吃得很沉悶，雖然木蘭淼竭力說著今天遇上老師和同學的事但大家對他的話題並不感興趣。大家也不敢亂說話了，唯恐哪句話說得不對哪種語氣用得不當就成了那包炸藥的導火索。?

等飯吃完，天已經黑盡了。木蘭淼的母親見木家直還沒回來，狠狠地說：“我親自去請那個不落屋的！肯定在他幹爹那兒，有事沒事愛往那裏跑，好象是他的親兒子一樣了。”?

木蘭淼說：“我陪你去。”?

木蘭淼和母親來到了幹爺爺的院子外，那裏的客人還沒離開顯出一些熱鬧，院子中央一盞白熾燈下圍著兩張桌子打著牌，一張桌子的麻將被搓得嘩嘩嘩的，一張在詐金花傳來我跟我跟我趴的聲音，旁邊一架電風扇呼呼地吹著。大家都在打牌或觀戰，沒有發現院子外的暗處已經來了一對母子，隻有幹爺爺家裏那隻黑犬搖著尾巴迎了上來。?

木蘭淼一眼就看見了穿著白背心的父親木家直，他在詐金花那桌專心地當著圍觀者，替別人吆喝著：“上，上，怕啥——”。?

木蘭淼見母親也發現了父親，她的臉已經陰了下來，趕緊說：“媽媽，我去叫爸爸，你在這裏等下。”?

木蘭淼來到爸爸身後說：“爸爸，媽媽叫你回家吃飯。”?

木家直這才發現兒子，說：“我在這裏吃過了，等會再回去，也不想回去。你看，你幺爹手氣好，都贏了五百了，開始輸起，我在這裏一坐他就翻了身，我是他的福星呢……”話沒說完，木家直就驚恐地站了起來，原來他看見木蘭淼的母親拿著一根棍子向他衝過來了。?

院子裏頓時亂了起來，木蘭淼母親的罵聲和親友們的勸聲混在了一起。木家直一邊躲著老婆的追打一邊大聲說：“你這人有完沒完，我偏要等會回去。”?

木蘭淼的幺爹收拾好贏來的錢對著木蘭淼的母親說：“沒見過你這樣橫的婆娘！我大哥怎能讓你來欺負！打個牌又怎麽了，不打牌的不是男人！哪有婆娘打爺門的道理！大哥，別怕他，我看她把你有啥法！”?

木蘭淼的母親更是惱怒了：“都是你們把他教壞的，他從前不打牌的，現在打起牌來家都不得管！”?

木蘭淼把母親往院外拖，這時木蘭品也來勸母親，但母親拚命地想掙脫他們。這時木蘭淼看見婆婆和爺爺也來到了院子裏，他們急得在那裏跺著腳哭起來。?

木蘭淼的母親見自己靠不近那些人，也打不著想打的人了，趁兒女對自己稍有放鬆時脫下涼鞋向前方扔去，不知道是扔向木家直還是扔向他幺弟或者別的人，但是鞋子沒打中她想打的任何一個，卻越過人群打中了後麵看熱鬧的一個陌生小男孩。?

小男孩哭了起來，大家都責怪起母親來。?

木蘭淼第一次看見母親這樣發狂，他無法想象平時溫和的母親會有這暴躁的一麵，一時驚恐得不知道如何去勸她。身後，兩個老人在哭；前方，小孩在哭，人群在憤怒，父親在恐懼，幺爹指著母親在大罵。他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幫誰該勸誰了，似乎誰都有錯，誰都沒有錯。?

這時木蘭淼見母親還有想去旁邊的木柴垛旁取砍刀的意思，他終於忍不住了，抱著母親對她大聲喊道：“別發瘋了，要吵要鬧各人回家去吵——”?

這句話一出，母親一下安靜了下來。她把木蘭淼盯著看，盯著看，看得木蘭淼發悚起來。好一陣母親才幽幽地對著木蘭淼說：“淼兒，想不到呀，你也幫他們……不幫我……可惜我養了你十多年，疼了你十多年……”?

木蘭淼慌張地說：“我都想幫。回家吧，媽媽，別爭了。”?

木蘭淼的母親平靜地理了一下已經蓬亂的頭發說：“我爭？我還不是為了給你爭一口氣，不讓別人用下眼皮看我們……我一切都是為了你，你卻說我在發瘋？對，我是瘋了，我是被你們這些人給逼瘋的……淼兒，別以為人家都在誇你考得好，不過就是全縣第三嗎？還有第二第一，全市第二第一，你還差得遠，別那麽自滿……如果你不考全縣第三，考個第一，就可以免費上學，我何苦要厚著臉陪著笑撒著謊去給你借錢，何苦要被那家人東挖苦西挖苦，何苦被你們當成瘋子……”?

木蘭淼後悔剛才說的話了，乞求道：“媽媽，剛才是我慌了神用詞不當，你別生氣，回去想怎麽罰我都行。”?

木蘭淼見姐姐已經把母親扔出的鞋子收了回來給她穿上，又東勸西勸了一陣終於把母親扶了回去。母親不再說一句話，把自己關進了臥房。大家以為她去休息了，也就到另一個屋裏沉默著看起電視來，各有心思。?

木蘭淼的心情很沉重猶如他緊鎖的眉，他為母親今天的失態難過，但他相信明天之後母親會象往常一樣微笑常在；他為自己還算貧困生難過但那確實是他不願意麵對的現實；他更為母親埋怨他沒考全縣第一難過，因為他覺得自己永遠也達不到那樣的水平，也就永遠不能讓母親真正滿意。?

時間指向了晚上十一時。木家直回來了，一臉的狼狽相還盡顯臉上，他悶頭悶腦地坐下看電視，和大家一樣。空氣凝固了，雖然那個讓大家驚恐了大半天的人並沒在這裏，但一股煙霧在屋裏升騰象未熄的引線在空氣中彌漫著可怕的氣氛。平靜的生活過久了，發生這樣的事大家都很不適應，關鍵是誰都沒弄懂這事怎麽演變成了他們意料不到的情況。?

木蘭淼不停地想著母親剛才對他說的幾句話，想來想去說：“我還是去給母親認個錯，我肯定傷了她的心了。”?

木蘭淼來到母親的臥房門前，門虛掩著，一股濃烈的腥味撲來。他進屋一看，腦袋幾乎爆炸了。隻見一臉蒼白的母親閉著眼坐在木椅上，一大灘鮮血從她手腕流到了地上，染紅了那把祖傳的剪刀。他大哭著撲過去大喊媽媽媽媽。?

母親無力地睜開了眼，無神地看著木蘭淼說：“我變成鬼也要跟著你。”?

這晚，全村人都聽到了木蘭淼嘶聲裂肺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