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千嶂裏

千嶂裏

他這種脾氣古怪的人,身邊不留人伺候,也是件好事。

阿九挑起個索然無味的笑,提著裙擺從北主院走出,細碎的金光流溢在遊廊上,她不急不緩地上台階,在道道金光中穿行而過。

因為昨夜下過一場大雨,今日天朗氣清,萬裏穹窿一碧如洗,沒有一絲雲,有的隻是遍布德澤的耀眼日光。她仰起脖子看天,朝著那輪明晃晃的太陽伸出手,微茫從五指間的縫隙裏穿瀉出來,在麵頰上投下幾道淡而纖細的陰影。

難得的好天氣。

阿九眼底柔和幾分,隨手折下一片橫亙在眼前的樹葉,捏在手心裏往前徐行,腦子裏忽然又想起不久前才認識的金玉,那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想起她對謝景臣那副無限神往的目光,阿九覺得有些好笑。

那樣一個人,高高在上,如立萬千雲霧間俯視眾生,喜怒無常,教人捉摸不定。前一刻對你笑若春風,下一瞬便能讓你死無葬身之地。阿九是一個在生死邊緣摸爬滾打多年的人,直覺告訴她,若想活得久,便要對這種人敬而遠之。

隻可惜……

心頭正思索,忽聞不遠處有腳步聲大作,其姿鏗鏘有力,有雷霆萬鈞之勢。她步子微頓,朝著那聲響傳來的方向看過去,卻見是一眾著飛魚服的錦衣衛,一個個麵無表情,疾行如風,走在最前麵的男人眉眼清冷目不斜視,那身量極高,戴官帽,係鸞帶,繡金線的行蟒曳撒在日光下一照,光華萬丈。

阿九沒看幾眼便收回了目光,垂了眸子轉身離去,腦子裏卻仿佛是鬼使神差,不知怎麽就浮現出金玉的一句話來——當今天下第一美。

等阿九回到住處時,金玉已經出去幹活了。

她在屋子裏隨意轉了一圈兒,覺得無所事事,便又在杌子上坐下來,目光愣愣地盯著一處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發出一聲響動,金玉推開門扶著腰走進來,一麵揉腰一麵叫苦連天:“可累死我了,腰好酸……”說著忽然看見了阿九,麵上一愣,連忙上前在她麵前蹲下來,捉住她的手問:“姐姐什麽時候回來的?”

她還是不大習慣同一個陌生人這樣親近,因不著痕跡地抽出左手,勉強笑笑,“有一陣兒了。”

金玉哦了一聲,忽然雙眼一亮,緊接著又問:“大人傳你去做什麽?”

阿九嘴角的笑意漸漸褪下去,淡淡道:“大人的手腕受了傷,碰不得水,傳我過去伺候他梳洗更衣。”

梳洗更衣?金玉很驚訝,長長地啊了一聲,瞪大了眸子道:“大人不是不愛人近身麽?”說著略歪了歪頭,眉頭皺緊,“這可真奇怪,府上那麽多二等丫鬟,專門兒伺候主子,大人怎麽不叫別人,偏偏叫你呢?”

對於這個問題,阿九心中也大惑不解,隻是搖頭道,“我也覺得奇怪。可惜我又不是大人,怎麽會知道他是怎麽想的。”

金玉又興奮道,“大人是不是如傳言中一般美?”

阿九被她問得一愣,很認真地思索了一番,複誠誠實實道:“或許比傳言中還美。”

“真的?”金玉興高采烈地拍了拍手,眸子裏晶亮晶亮,望著她一副羨慕的眼神,“我一眼都還沒見過大人呢,真是羨慕姐姐你。”

阿九哭笑不得,伺候那樣一個人,這有什麽好羨慕的?她想起謝景臣推開她時的目光,陰沉冰冷,仿佛隻要她再多留一刻,他便會將自己活生生地千刀萬剮。她用無可奈何的眼神看金玉,搖頭道,“大人和你想的不一樣,很不一樣。聽我一句話,這相府裏的生存之道有許多,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離大人遠遠兒的,能躲則躲,能避則避。”

金玉聽了卻不大理解,偏著腦袋看她,“姐姐為什麽這麽說?”稍稍一頓,聲音愈發地小,靠近她:“你很了解大人麽?”

她搖頭,“我不了解大人,普天之下恐怕都沒有人能了解他。”說完便將話頭一轉,不願再同金玉聊這個人,又道:“你方才去哪兒了?”

到底隻是小丫頭,心智極容易被人左右,之前還興致勃勃地探聽謝景臣,此時聽阿九提這茬兒,立時將前麵的事忘到了九霄雲外。她換上副忿忿不平的神情,往旁邊的杌子上一坐,狠狠跺腳:“別提了,氣死我了!”

阿九見她氣惱,微微挑了眉,卻也不開口去問,安安靜靜地等下文。

金玉怒氣衝衝,瞥一眼阿九,見她半分開口詢問自己的意思都沒有,不禁有些驚訝,“我這麽生氣,姐姐都不好奇為什麽麽?”

她眨了眨眼,“如果你真想告訴我,自然會說,哪裏還用得著我問?若你不想說,我問了也是自討沒趣。”

金玉被她的邏輯驚得瞠目結舌,心頭細細一琢磨,居然又覺得是這麽個道理。她皺起眉,覺得阿九有時候真的很奇怪,如她們這樣的年齡,應該對一切都充滿好奇,可阿九卻是個異類。

如是一思索,金玉也沒有往深了想,心頭窩火無處宣泄,隻能憤憤切齒道:“紅鶯和楊柳實在太過分了!當我好欺負麽!”

“……”紅鶯?楊柳?那是什麽人?阿九略蹙眉,“我沒聽明白。”

金玉緩了緩起,極力平複了一番心緒,這才將神情的原委說了出來,“早上你剛走,餘嬤嬤便來喊我,要我去浣衣房幫忙。府上每日都會安排人去浣衣,我原本還思忖著,衣服總不至於太多,誰知堆得跟座山似的!我在衣服裏翻了翻,發現紅鶯和楊柳把自己的衣服都堆進去了,大家都是三等丫鬟,憑什麽要我幫她們洗衣裳!”說著更覺得委屈,吸了吸鼻子道,“我氣不過,便去找餘嬤嬤,可餘嬤嬤非但沒懲治她們,反而將我給罵了一頓,今天的午飯和晚飯都沒了……”

聽她說完,阿九心頭思忖了一陣兒,又抬手撫了撫她的肩膀,安慰道:“先別哭了。我問你,餘嬤嬤是什麽人?”

金玉揩了把臉,望著她道,“就是餘嬤嬤啊,管咱們的。”

她點點頭,心下不解,又道:“她為什麽偏袒紅鶯和楊柳?”

“紅鶯是她的親侄女,能不偏袒麽!”金玉狠狠握了握拳,“真是太欺負人了……”

原來是人家的親戚,這也難怪了。

阿九歎了一聲氣,搖頭道,“這有什麽辦法。你年紀小,初入相府,沒有相熟的人,也沒有靠山,那些丫頭不欺負你欺負誰去?”

金玉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她,瞪大了眼道:“你這是什麽話?難道咱們這種人就活該被欺負麽?”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目光平靜,“紅鶯和楊柳靠著餘嬤嬤,所以能欺負你。金玉,你要記住,如果這個世上沒有你能靠得住的人,那就隻能靠自己。”

金玉似懂非懂地看著她,好半晌才緩緩頷首,赤紅著一雙眼睛道:“那我該怎麽辦?去找總管說說?”

阿九搖頭。奴才都是狗仗人勢的一丘之貉,怎麽會過問她們的死活?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就這樣忍氣吞聲麽?”金玉急得哭起來,忽然又抬起眼定定看著阿九,這丫頭倒是一副很有本事的樣子,或許能幫到自己呢?便道,“阿九姐姐,你有什麽辦法麽?”

她如今身上帶著金蠍蠱,已經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哪兒來的閑工夫去管別人的事呢?阿九不想摻和,卻也沒有明著拒絕,隻是說,“且看看明日再說吧。”

這天晚間的風尤其大,吹得外頭的樹枝東倒西歪,儼然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勢頭。

風刮起來,似寒冬一般的凜冽。阿九在一片黑暗中靜靜地看著窗外,院中的玉蘭樹在風中飄搖,徒生幾絲淒涼寂寥的意味。

一夜不得好眠,次日天還未通亮便聽見外頭有人叫門兒,將門板拍得砰砰響。

金玉從睡夢中轉醒,咕噥著翻了個身,一麵揉眼睛一麵撐身坐起來,嘴裏嘀咕:“今兒也太早了吧……”

阿九披了外袍下了床,趿拉上繡花鞋朝房門走去,開了門朝外看,見是一個年輕的女子,鵝蛋臉,膚色略黃,平平無奇的五官,眼中的神色卻透出幾分高傲的姿態。

見了她,那女子的眸中浮起幾分驚訝之色,目光在她的身上一打量,問:“你就是那個新來的?”

阿九仿佛絲毫沒有察覺這女人口中的輕蔑,麵色仍舊沉靜,隻是眸光微動瞥了她一眼,“你是來幹什麽的。”

紅鶯沒料到她會是這麽個反應,心頭霎時惱怒,抬高了音量道:“你這是什麽態度?別以為聽蘭單獨給你們辟了個屋子,自己就高人一等!不過一個做雜活的丫鬟,真把自己當回事了不成?”

聽她這麽一說,阿九起先沒反應過來,細細一回味,心頭又了然幾分。

高門大宅裏講究多,下人們出身低賤,自然不能與主子們同住。在相府,除了伺候主子日常起居的二等丫鬟和近侍,其餘人的住所都在距離主院最遙遠的西院。她最初也覺得奇怪,自己和金玉都是三等丫鬟,照理該同其它人一起擠大通鋪,卻能有一間單獨的屋子。

無論聽蘭是出於什麽原因這樣做,都足以令其它人嫉恨了。

所以說,這才是症結所在麽?阿九心下好笑,暗道這些女人還真是將小肚雞腸這幾個字顯露得淋漓盡致,竟會因為這麽件芝麻綠豆大的事情就報複金玉,這麽一想,也覺得那小丫頭確實無辜。

她沒有閑心和這個女人磨嘴皮,隻是略抬了抬眼皮:“你究竟有什麽事?”

紅鶯平日裏仗著自己的姑姑是餘氏,一貫在三等丫鬟裏頭橫行霸道,哪裏吃過這樣的鱉?見阿九絲毫不把自己放在眼裏,她氣得雙眼裏都要噴出火來,叉腰厲聲道:“脾氣倒不小,你信不信我……”

“阿九,”金玉的聲音從屋子裏傳出來,有幾分嗡噥,“怎麽了?外頭的是誰?”

她略側了側眸子,“不認識。”

阿九……阿九?

一個極常見的名字,卻令紅鶯麵色微變。她目光再度回到這張精致的麵孔上,神色中驚訝與疑惑交織。大人的手受傷,昨日曾指名要一個叫“阿九”的丫鬟去伺候,這件事傳遍了府中上下,可謂人盡皆知。

阿九……難道就是這個丫頭?可是怎麽可能呢……一個新入府的,還是個做雜活的粗使丫鬟,怎麽可能入得了大人的法眼?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朝著門口的方向靠近,金玉打著哈欠走過來,一眼望見站在外頭的人,登時睡意全無,一把上前將阿九往身後一拉,怒目而視道:“你來幹什麽?”大清早的就來尋麻煩,也忒缺德了吧!

紅鶯略皺了皺眉,心頭疑竇叢生,“你叫阿九?哪個阿九?”

金玉見她神色狐疑,腦子裏靈光一閃,回頭朝阿九道:“你快回去睡會兒吧,大人手上的傷還沒好,說不定今兒還得你去伺候。”

這話坐實了方才的猜測,果然是她。

紅鶯眼底急速掠過一抹驚惶,看阿九的眼神平添幾分忌憚——大人向來不與人接近,能讓她去跟前伺候,無論出於哪種緣由,將來都不能再小覷這個女人。

她抿了抿唇,也不再同阿九糾纏,隻是道,“昨晚刮大風,樹葉落得遍地都是,餘嬤嬤交代了,讓你們倆去清掃。”

金玉氣得不行,“相府那麽大,我們倆怎麽掃得完?你們其它人呢?”

“我做什麽活需要告訴你麽?”紅鶯睨一眼金玉,語帶鄙夷道:“趕緊吧,別磨蹭了。若是大人回來之前還沒掃完,說不定今兒的兩餐飯也沒著落了。”說完輕蔑一笑,轉身大步去了。

“……欺人太甚!”金玉狠狠咬牙,轉頭看阿九:“你怎麽一句話都不說呐!人家都騎到咱們頭上來了!”

她卻答非所問:“大人不在府裏麽?”

“……”金玉愣了愣,又說:“聽說昨兒宮裏出了事,大人還沒回來呢。”

阿九略思忖,微微頷首,“知道了。”說著就要回身往屋子裏走。

金玉一把拉住她,“那咱們接下來做什麽啊?”

她伸手指了指外頭,理所當然道:“掃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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