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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4.13家

淒風苦雨的夜,淡褪了皎皎月色與星華,風是凜冽的,吹得塘前柳樹東倒西歪。影子是一例的暗色,看久了讓人覺得可怖。飄飛的是柳絮和落花,卻不似唐朝文人筆下的詩情畫意,這情景有些荒寒,甚至帶著幾分惶寂。

奈兒打起簾子進了內室,打眼瞧,欣榮帝姬正在燈下盤弄香珠,藕粉色的寢衣做工精細,上頭繡幾朵並蒂蓮,燭光底下一照,就連新葉的露珠都栩栩如生。紫禁城裏長大的公主,她坐在杌子上,不言不語都是一副畫卷,那是天家的教養與尊崇,等閑不可比擬。

聽見響動,帝姬抬起眸子朝她看過來,花容玉貌上縈繞幾絲憂色,身子一動從杌子上站起來,邊走邊惴惴道:“打探得如何?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打探清楚了。聽坤寧宮的芙娟說,今日欣和帝姬不慎摔碎了老祖宗禦賜給容昭儀的送子觀音,皇後娘娘大怒,責令她在英華殿外罰跪。”奈兒神色有些緊張,張了張口正要繼續往下說,欣榮卻抬手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提步往珠簾外觀望一番,才又壓低了聲音道:“小點聲兒。”

奈兒點點頭,沉聲道:“皇後娘娘說了,沒她的旨意不許欣和起來。帝姬從未時起便在殿外罰跪思過,這一跪就是好幾個時辰,方才狂風驟雨的,她支撐不住暈了過去,若不是謝丞相將人送回碎華軒,沒準兒連命都得交代在那兒。”

聽了這話,欣榮滿臉狐疑。事情太過蹊蹺了,太後賜送子觀音給容昭儀,那觀音怎麽會在坤寧宮裏,還將好讓欣和撞見摔成幾截,這未免太巧合了!她不解,在殿中來回踱步,皺緊了眉頭道,“天底下竟會有這麽巧合的事?”

“誰知道呢?”奈兒攤著手聳聳肩,換上一臉的無可奈何,歎息道:“奴婢也覺得奇怪啊。認真說,欣和帝姬也是個謹慎心細的,這糊塗犯得真不是時候,偏偏要摔碎太後禦賜的送子觀音。容昭儀有孕在身,摔碎送子觀音是大凶之兆,也難怪皇後娘娘這麽生氣了。”

欣榮眉頭越擰越緊,憂心忡忡道:“若真是一時大意,母後要責罰她也無可厚非。怕就怕她無辜,是遭人陷害。”

這樣多的巧合匯到一處,難免教人生疑。雖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可誰都曉得這是句麵兒上的話,當不得真。堂堂一個帝姬,萬歲爺同良妃的閨女,摔碎了觀音像確該責難,天家骨肉打不得罵不得,犯了錯無非就是個罰跪思過。可看她母後這架勢,日曬雨淋,根本就是成心要把欣和往死裏折騰。

奈兒聽得一愣,先還沒反應過來,略一琢磨登時大為驚愕,捂著嘴不可置信道:“殿下懷疑陷害欣和帝姬的是皇後娘娘?”

“我說不清。”欣榮神色複雜,撐著額頭不住嗟歎,幽幽道:“不過……若一切真如我猜測的那般,母後可就太過分了。”

母女兩個的事,旁人不好規勸。奈兒悄悄拿眼風覷帝姬,斟詞酌句了好半晌,終於訥訥地擠出幾句話來,語重心長道:“即便真是如此,殿下也不好生皇後娘娘的氣啊。您是娘娘的心頭肉,當母親的誰不一心為孩子好呢。您中意謝大人,欣和帝姬是個勁敵,娘娘做的一切還不是為您謀劃麽。”

“我當然明白母後的心思。”欣榮抬眼看奈兒,雙目之中隱隱有一絲赤紅,抬起袖子揩了揩眼角,別過頭說話,語調之中卻有些哽咽:“可是母後這麽做,才愈讓我覺得自己可悲。我屬意謝丞相時日已長,他若真的喜歡欣和,那便是我自己沒本事,與人無尤。”

帝姬向來是副樂天性子,鮮少有這樣傷春悲秋的心境與口吻。聽她這麽說,奈兒忽然覺得無比心疼。帝姬表麵上飛揚跋扈,平素裏在紫禁城裏耀武揚威無法無天,可骨子裏卻是個心地善良的人,行事磊落,俯仰無愧於天地。帝王家的女兒,高貴的出身羨煞旁人無數,然而暗地裏也有許多不能為人道的悲酸。

奈兒輕歎口氣,想安慰她又找不出合適的說辭來。此前覺得丞相中意欣和帝姬,都隻是臆測,如今鬧出這麽樁事倒像是坐實了。這個節骨眼兒上,擺在帝姬眼前的隻有兩條路,要麽放手,要麽爭得頭破血流。

她不知說些什麽,隻好幾步上前拍欣榮的肩膀,柔聲道:“殿下別多想了,夜深了,還是早些歇下吧。”

然而欣榮卻搖了搖頭,隻吩咐奈兒道:“取我的鬥篷來。”

奈兒有些驚訝,依言從櫃子裏取出件湘水色的鬥篷替她係上,又歪著頭問道:“大晚上的,殿下要出門?”

她戴好篷帽,徑自打起珠簾走了出去,邊道:“欣和那頭還不知情形如何,我得去碎華軒看看,你留在宮中,若母後派人過來,你便說我身子不適,已經歇了。”說罷也不等奈兒回話,徑自扶了外頭宮女的手出了宮門。

奈兒怔了怔,忽然麵色大變,連忙跌跌撞撞追出去,口裏不住地喊殿下。冒著雨衝到宮門口一番張望,雨幕中依稀可見幾點漸行漸遠的燈火,帝姬的禦輦已經行出老遠了。

謝丞相守著欣和寸步不離,方才怕帝姬難過沒說出來,這會兒可真是悔不當初。她愁眉苦臉,這個時辰,要是主子在碎華軒裏撞見了謝大人,真不知會多傷心哪!

雨勢抑揚,看上去有漸小的趨勢,卻依然收不住。雨絲是斜飛的,從窗屜子裏飄進來,連同廊廡下的宮燈火光也一並映照入室,牆上隱綽是兩個人影,輪廓清晰而分明,下頷的位置貼合在一起,仿佛相依相偎。

他親吻她的唇,細膩而專注。

阿九愣愣的,瞪大了眸子盯著這張近在咫尺的臉。眼前的人微合著眸,他的舌尖從嘴角輕輕掃過,繼而描繪她玲瓏的唇瓣,忽然撬開牙關探進來,帶起一陣陣微甜的顫栗。

他的氣息是清冽的,流轉在唇齒間,熟悉得教她心驚膽戰。帶著深秋的涼意,然而入口的卻又是杏花的芬芳,方糖在舌間上一寸寸化開,清甜如蜜。

雙手在身側收攏,十指抓緊錦被,用力到骨節處泛起青白。她是膽怯的,忐忑的,也許腦子燒得迷糊,這種種詭異的心緒中還夾雜一絲莫名的興奮。仿佛察覺到她的不安,他撫她的肩,帶著幾分安撫的意味,溫柔地與她纏綿共舞。

阿九幾乎忘記了要如何呼吸,身子繃緊了,僵硬得像塊石頭。謝景臣拿兩指輕輕捏住她尖尖的下巴,略微往上一抬,忽然輕聲笑出來,溫聲如玉:“你很緊張麽?”

起先腦子迷糊,他吻上來,她幾乎還在神遊,什麽都沒反應過來,隻知道被動地接納。這時他突然出了聲兒,仿佛一記鑼鼓在耳畔轟轟烈烈地敲打,將整個人都給叫醒過來。雙頰以燎原之勢紅了個徹徹底底,她挪著往後躲,拿戒備地眼神盯著他,張口說話,居然有些大舌頭:“君子動口不動手,大人世之高才,可不能這樣動手動腳……”

他的眼睛看著她,不言不語也有萬般風景。端詳她緋紅的小臉良久,微涼的指尖落在滾燙的腮邊,挑眉道:“動口不動手,這話說得好。”微微一頓,又換上副正兒八經的口吻,問道:“所以你隻喜歡我動口麽?”

她想了想,傻乎乎地點頭:“我比較喜歡大人好好說話。”

謝景臣哦了一聲,垂下眸子認真地思考了會兒,頷首道:“好,你把糖吃了,咱們好好說話。”

阿九沒反應過來他話裏什麽意思,東張西望了一番,目光看向桌上的杏花糖,伸手指過去,麵上有些不可置信:“一整碟麽?其實我已經不覺得苦了。”

他搖頭,伸手點了點自己的唇,“不是桌上的。”

“那是哪兒的?”

話將將問完就反應過來了,他說的是糖是他嘴裏的。阿九一陣錯愕,有些鬧不明白他想做什麽,捉弄她麽?老這麽想方設法地捉弄她很有趣麽?她有些不高興,皺眉覷他,道:“這麽晚了大人還不回府麽?”

這是再明顯不過的逐客令了。謝景臣聽了卻也不惱,唇角一揚挑起個笑,撫著筒戒篤悠悠道:“你很想我走麽?”

她點頭如搗蒜,心道你趕緊走趕緊走。

他唔了一陣兒似乎在思忖,未幾便又朝她提議:“你把糖吃了,我即刻便走,你意下如何?”

阿九氣得幾乎想捶胸頓足,這人今天是怎麽了,閑得發慌還是怎麽,打定了主意要戲弄她麽?虧他還好意思問她意下如何,這副理直氣壯的嘴臉簡直教人無言以對。她雙頰氣鼓鼓的,別過臉語氣不佳道:“我並不喜歡吃糖,更不想喜歡大人嘴裏的糖。”說著一頓,擺出副大方的姿態,揚手道:“大人很喜歡我這兒的杏花糖麽?趕明兒我讓鈺淺做一籮筐,送到大人府上便是。”

這語氣裏透出濃濃的嫌棄,簡直是不加掩飾。謝景臣聽得直挑眉,伸手扳過她的下頷,半眯了眸子一哂,道:“我並不喜歡糖。”

她翻了個白眼衝口而出:“那大人喜歡什麽?”

這話問出口,居然令對麵的人半晌沒再開腔。沉默最令人難耐,阿九不解,抬起眸子朝他一望,將好同他目光交錯,她一滯,沒由來一陣尷尬,盡管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麽尷尬。

兩相無言,忽然他伸出雙手去抱她,指掌隔著一層薄薄的寢衣觸及她的皮肉,滾燙的溫度燒痛掌心。心尖在發顫,仿佛死寂多年的枯木綻出新葉,嫩綠的,明豔的,一筆渲染就能勾描出萬物春暉。

他帶著絲試探的意味,謹慎細微,甚至小心翼翼。她僵直著身子,背脊挺得筆直,沒有推拒,也沒有回應,由著他將她嵌進他微涼的懷抱裏。

鼻息間鑽入幾絲異香,阿九忽然覺得疲乏不堪,腦子似有千斤重一陣陣困意如洶湧地波濤般席卷而來。她微微合上眸子,腦袋擱在他的頸窩,長發如水般瀉在他肩頭。他的聲音隱隱約約在耳畔響起來,說的卻是個反問語句:“你說呢?”

迷迷糊糊的不大真切,她倦極了,分不清是夢還是真實,沒有力氣說話,也沒有力氣睜眼,口裏嗡噥了幾聲便窩在他懷裏沉沉睡了過去。

修長的五指穿過她的黑發,沿著背脊的線條往下輕撫。她的呼吸輕淺而均勻,就從耳畔傳來,淡淡一絲幽香,那是獨屬於他一個人的甘甜,能滲透進骨血裏的每一寸。

他抱著懷裏的人微微搖晃,少頃又將她放上繡床,掖好被角,垂下床帳,站起身子無聲無息地走了出去。將將繞過大屏風,一個神色慌張的丫頭垂著頭迎麵而來。

金玉正埋著頭走路,忽然視線中映入一雙幹淨的皂靴,當即恭敬道:“大人。”

謝景臣略皺了眉,側目往身後的方向一覷,豎起食指在唇間。金玉被他眼底的寒色驚了驚,探首朝裏間一打望,立刻反應過來,因壓低了嗓子道:“大人,欣榮帝姬來了。”

他道個哦,垂眼看纏在指尖的念珠,輕聲道:“所為何事?”

“欣榮帝姬擔心殿下的病情,特地前來探視。”金玉垂著頭諾諾道。

窗外是淅瀝的雨聲,他麵色如常,口裏淡淡嗯一聲,也不再搭理金玉,隻徑直穿過牡丹落地罩來到外間。一個人影立在燈罩處,背對著他,清瘦的身條上披著件披風,由於站在火光幽黯處,披風的顏色有些失真,呈現出一種落寞的況味。

謝景臣垂了眸子上前一步,對掖雙手道:“臣恭請帝姬玉安。”

欣榮仍舊沒有回頭,隻是道:“欣和的情形如何了?”

他麵容平靜,一派的淡漠清定,聲線出口亦冷冽如霜,漠然道:“才剛服過藥,已經歇下了。”

孤燈下,帝姬的身形孱弱得惹人心憐。她略沉吟,終於緩緩回過身來,抬眼朝他看,那張無懈可擊的麵容隱在窗格的暗影裏,隔著幾步遠的距離遙遙而立,朝自己對揖了手,看不清神情,熟悉的陌生與疏離。

心頭油然而生一股悲涼,她唇畔挑起個寡淡的笑容,朝他虛虛抬抬手,道:“大人不必多禮。”

他說個謝,緩緩放下雙手直起身,目光不知落在何處。

隔著這樣的距離,欣榮細細打量他,帶著幾絲對自己的悲憫。從前覺得他是個冷漠的人,從心冷到肺腑,天底下沒有人能令他動容。如今才知道不是這樣,他罔顧皇後懿旨,將欣和從英華殿外帶回碎華軒,一直守著她到現在,原來他也有在乎的人。

時常想象在他眼裏看見自己,一定是美麗的,嬌俏的,羞怯的。然而想象終歸隻是想象,因為他的眼中從來就沒有她。

愈想愈覺得自己可悲,欣榮吸了吸鼻子挪開目光,別過臉平靜道:“宮中太醫宮人無數,不乏照料欣和帝姬的人手。這麽晚的時辰了,大人還在碎華軒,恐怕不大妥當,還是盡早離去吧。”

他寥寥一笑,抬起眼看一眼帝姬,神色淡漠,“臣謹遵公主教誨。隻是欣和帝姬將將服過藥睡下了,公主若要探視,恐怕得等到明日。”

欣榮帝姬皺了皺眉,未幾複微微頷首,“既然如此,我便改日再來。”說完便轉身往殿外走,然而走了沒幾步又停下來,回身看謝景臣,深深吸一口氣,似乎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似乎想解釋些什麽,語調艱澀道:“今日母後責罰欣和,我、我並不知情……”

謝景臣有些古怪地看她一眼,言辭仍舊恭謹適度:“臣不明白公主想說什麽。”

想說什麽……她想說什麽呢?自己也不知道吧。她想撇清,因為不希望他對她有誤會。欣榮覺得自己很可笑,其實在他心中,誤會不誤會本也沒什麽分別,左右都不相幹,她是個怎麽樣的人,和他有什麽關係呢?

她有些難堪,有種自作多情的狼狽,勾了勾唇角強顏歡笑,道:“沒什麽……我明日再來看看她。”說完再不敢看他一眼,旋身疾步出了殿門。

這一走更像落荒而逃,一路疾奔,不乘禦輦,隻身一人便衝進了漫天的飛雨中。

說來滑稽,在欣榮看來,方才就像是場生死決別,見了麵,便是了了願,從此斬斷所有的情與思。

想過糾纏不休,畢竟在婚事上頭,她的勝算比欣和更大。可是有什麽用呢?爭強好勝在感情上行不通,她原以為是三個人的局,然而謝景臣從未將她看在眼裏,她就像個跳梁小醜,從始至終都在自說自話,自欺欺人罷了。

雨勢小複大,砸在臉上身上,漸漸模糊了視線。

欣榮埋著頭走得愈發匆忙,忽然腳下一崴被硬生生絆倒了下去,膝蓋硌在石階上,疼得鑽心徹骨。仿佛是在黑魆魆的天地中終於尋到了一個透著光亮的出口,她跌坐在地上,再也壓製不住,眼中的淚水如決堤一般湧出。

“公主這是何苦?”

忽地,頭頂傳來個熟悉的嗓音,仿佛帶著無盡的歎息與憐憫。她錯愕地抬頭看,一把油傘支在頭頂,遮擋了加諸在她身上的風和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