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雁影長

雁影長

相府裏的人,往往都沒有什麽強烈的是非觀念,在這個地方,生存的法則其實隻有一條——強者生,弱者死,有用者生,無用者死。

無需任何人傳授,眾人卻能心照不宣。

阿九不大懂仁義道德,事實上,從出生以來,她就一直在為怎麽活下去拚命,任何威脅到自己的人和物,都必須毫不猶豫地除去,這是一個生存之道,她一直牢牢記在心坎兒,鐫刻進骨血裏。

盡管剛剛親手結果了一條鮮活的人命,阿九的反應卻是出奇的平靜,心頭唯一興起的一絲波瀾便是惋惜,沒有後悔,也沒有愧疚。她不認為自己殺了阿七有什麽錯,因為弱肉強食是一個規則,世上原本就是成王敗寇,你死我活。

也許很自私,在她簡單的認知中,別人死,總好過自己送命。

阿九靜靜地靠著亭柱,傷口上的血愈流愈多,她腦子一陣暈眩,思緒漸遠。

春日該是溫煦的樣子,譬如垂楊青柳,又譬如惠風和暢,這是存在於阿九記憶中的春天。

她想起了自己的家鄉。淮南,大涼南方的一座水鄉,隨處可見煙波畫橋,有玉盤似的月兒,有迎風搖曳的柳,有西子湖上的一尾扁舟,還有溫柔似水的姑娘。

一陣風又平地吹起來,淒寒的,甚至是帶著幾分凜冽的意味,硬生生將她囫圇拉回了現狀。她倚在亭柱上歎了口氣,可這裏終究不是淮南,這裏是相府,坐落在大梁京都的正北方,同紫禁皇城毗鄰,一步之遙。

阿九倒吸一口涼氣,微微皺眉,垂下眸子看了眼胸前的傷口,眼中浮現出滿意的神態。

她對宮中選秀的規矩知道得再清楚不過,這樣一道劍傷,即便好了也會留下疤,是無論如何也過不了尚宮局那一關的。換言之,她也就能一輩子不入宮了。

唇角勾起一絲笑,見血已經有凝結的征兆,她心頭暗忖,估摸著差不多了,因甩了甩頭,強迫自己清醒幾分,捂著傷口死命狂奔起來,臉上換上一副驚恐交加的的神態,邊跑邊喊道:“來人呐!救救我……有刺客!來人呐……”

如果沒有記錯,府中的錦衣衛會在每晚的這個時辰巡視大人的藏書閣。

當年大涼的第三代君主設立錦衣衛,是為了讓他們直接為皇帝所用,司君王欽定大案。然而阿九知道,如今的大涼錦衣衛聽命的卻是這座相府的主人,那位所有人口中隻手遮天,操縱大權的“大人”。

胸口處的傷口疼得快裂口,然而她卻隻是咬牙忍住,腳下的步子又疾又快。

距離藏書閣愈發地近,阿九抬眼看過去,那是一座聳構巍峨的高樓,重簷翼館,四闥霞敞,仿佛直入霄漢。借著月光的淡影,依稀可見匾上寫著金漆的“萬卷樓”,筆走龍蛇,鸞翔鳳翥,邊上還有一行小字,她卻不認得了,隻暗自猜測是苗語。

其實阿九對大人知之甚少,甚至不如府上的奴仆,五年來,她連他的麵都極少見。隻從教授她們宮中禮儀的嬤嬤提起過,他是當朝丞相,沒有妻室,祖上在苗疆,是一個苗人。

是時驟聞遠處腳步聲大作,有叢叢火光逼近,阿九思忖著,索性雙膝一軟,重重滑倒在了地上。

不多時,一群著飛魚服跨繡春刀的錦衣衛大步而至,有雷霆之勢,她微微合著眼,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粗著嗓子質問她,“何人在此?”

地上的人不應聲,那人便微微俯低,拿火把照亮了那張臉,目光詫異,“九姑娘?”隨即彎腰去扶她,口裏道,“九姑娘?九姑娘?”

阿九口裏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吟,徐徐睜開眼,迷茫地看向周遭,認出眼前這張眉目朗朗的臉是府中錦衣衛裏的管事,宋直。

宋直見她醒了,略籲一口氣,追問道,“九姑娘,方才是你在喊捉拿刺客?”說完瞥見她衣襟上的一片血色,悚然道:“九姑娘受傷了?”

此言一出,在場的一眾人麵色皆是大變,麵麵相覷。人是明日就要送入宮裏去的,主子不在府中,臨行前曾囑咐不能出半點岔子,這可如何是好?

阿九不著痕跡地掃過一眾錦衣衛,他們麵上的懼色掩蓋不住,顯然也和她們一樣懼怕大人。她略思索,有氣無力地開口,“快去追刺客,快去……”

“九姑娘看清那人的樣貌了麽?賊人往何處跑了?”他又追問。

她疲憊地合上眼,微微搖頭,“我在梅花亭撞見那賊人,他蒙著麵,我沒看清他的長相,我被刺傷,回過神他後已經不見蹤影了……”

宋直聞言大皺其眉,又阿九流了那樣多的血,遂招手喚來一個手下,吩咐道,“送九姑娘回房,請大夫來。”

那人應聲是,俯身小心翼翼將阿九抱了起來,旋身疾步離去。

“大哥,事情有些不對勁,怎麽會有刺客潛進府裏,咱們毫無察覺呢?”其中一個年輕的錦衣衛覺得蹊蹺,低聲道。

“……”宋直一陣沉吟,又道,“大人朝野內外樹敵無數,不乏高手。罷了,隨我四處看看,千萬別讓那些乾字號的女人再出半點叉子。她們的死活我不關心,可若觸怒大人,可不是賠上咱們腦袋這樣簡單的事。”

那錦衣衛抱著她轉過一道回廊,之後的話便再聽不見了。這一晚上發生了太多事,阿九隻覺得疲乏不堪,此時再沒有精力去盤算了,隻想合上眼好好睡一覺,晃眼間,卻見遠處飛簷一角上似乎立著一個人影。

她心頭一驚,定睛再去看,那裏卻空蕩蕩一片,隻有冷風呼嘯而過。

阿九有些困頓,蹙眉揉了揉眼,暗道果然是流了太多血,已經開始眼花了。

極痛苦不堪的一夜。

她在夢與醒間沉沉浮浮,周遭有些嘈雜,隱約感覺到有人扒開了她的衣裳。之前周身緊繃,此時鬆懈下來,傷處的疼痛更顯得劇烈無比。她很痛,卻固執地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隻一度想拔劍將碰觸她傷口的人給碎屍萬段,無奈雙手被人按得死死的,叫她動彈不得。

不知過了多久,疼痛終於稍稍平息幾分,阿九額上全是汗水,虛脫一般鬆開緊緊咬著的牙關。

嘈雜的人聲漸漸消散,她的耳根終於落了個清淨,原本以為會沉沉睡過去,卻再也睡不著了。

她心頭煩悶又苦惱,既然一時睡不著,索性合上眼閉目養神。

阿九其實是個矛盾體。

常年為了生存而拚命的日子給予了她聰慧的頭腦,然而,從內心深處來說,她卻又是一個簡單的人。

她熱愛活著的感覺,又或者說,隻有在鬼門關前走過的人,才能感受到活著是件多好的事。她和阿七不同,阿七有自己的野心,她迫切地希望入宮,渴望得到自由,渴望離開相府,擺脫大人的控製,獲得皇帝的寵幸,希望一步登天、

然而阿九卻不這樣想。

渴望自由麽?即便真的進了皇宮又如何,隻不過把囚禁她們的籠子換得更大更堂皇了一些,至於擺脫大人的控製……她覺得阿七單純得可笑,可能麽?如果被大人知道她有了這個心思,就算今天她不殺她,她也難逃一死。

不,或許……是生不如死。

隱約記起許久前在相府中的匆匆一瞥,那是一張教人看過一眼便永生難忘的臉。那人著曳撒官服,金絲絨線繡金蟒,下擺處斜列江牙海水,氣度雍容,那眼波流轉間的風流韻致,舉世莫能匹敵。

璀璨似朝暉,又優溫雅如月,和她五年前在淮南見到他時沒有任何不同。

仔細想想也覺得奇怪,歲月在她們身上流淌著,卻仿佛在他的身上靜止了。

思來想去也沒什麽頭緒,阿九心中有些感歎,伸手覆上雙目,隻露出一張略微蒼白的唇,嘴角掛著一絲笑意,寡淡卻柔和。

腦子裏的思緒雜而亂,漸漸一陣困意襲來,她終於如願入眠。

次日醒來天已大明,一個樣貌端莊的姑娘端著青花瓷藥碗推門進來,阿九躺在榻上看過去,認出是相府的二等丫鬟聽蘭。

蒸蒸的熱氣從碗裏飄散出來,形成幾縷淡淡的白霧。聽蘭上前扶著她坐起來,複挨著床沿坐下,拿勺子一口一口喂她吃。

阿九垂著眸子,也不主動與聽蘭交談,隻自顧自地喝藥。一碗藥見底,兩人由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聽蘭麵上沒什麽表情,扶著不便利的阿九重新躺回榻上,接著便不想再多留,拿著空碗轉過身要走,卻聽見背後傳來一個略微虛弱的聲音,說了兩個字,“多謝。”

聽蘭動作一頓,轉過身朝著她站定,垂著眼簾道,“伺候九姑娘是奴婢的本分,姑娘言謝,真是折煞奴婢了。”

“我本不是正經主子,伺候我確實委屈你。”這話不是諷刺,而是真的肺腑之言。阿九神色淡然,她心裏知道得很清楚,雖然府上眾人都尊稱她一聲九姑娘,可在他們眼中,她永遠都隻是被大人從破廟裏撿回來的乞丐。

無論如今的外表如何光鮮,都掩蓋不住卑微低賤的出身。

聽蘭聽了這話,心中卻有些不是滋味,她在那頭沉默了半晌,終於說道:“大人回府了。今日入宮本該是九個人,七姑娘自盡,您又受了傷,大人說了,昨夜的事讓姑娘受了驚嚇,會親自來探視您。”

“……”阿九心頭一沉,眸子裏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惶遽,又聞聽蘭提醒自己道,“天底下沒有事能瞞得過大人,姑娘好自為之吧。”說完再不多留,旋身推門出去了。

是為毛……姑娘們不要離開我啊啊啊啊嚶嚶嚶……

包養水貨,新坑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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