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秘中還有隱密

隱秘中還有隱密

悶雷由遠及近地翻滾過來,好似千軍萬馬壓過來。一道耀眼的白光如利劍般,劃破黑雲沉沉的低空。空氣裏的氧氣都被剝離光了,讓人如離水魚兒一樣地窒息。

二奶奶麗娥癱倒在梅鑫的床前,兩隻手無力地推揉著兒子的身子,全忘了他是一個垂垂休矣的病人。麗娥暗啞的嗓子如狂風亂扯的破旗:“怎麽做出這等事來,你要把娘活活氣死啊!”大少爺梅鑫麵如金紙,深陷的雙目積著一眶子苦澀的淚水。他呆滯地望著母親,氣若遊絲,卻再也無力開啟唇齒。

慧珍立在一旁,怔怔地對著這對母子。她的內心充滿了無力和絕望。心肝都被摘掉了,空蕩蕩地難受。一個聲音不停地在她耳畔回旋:沒了,沒了,什麽都沒了!

三個人宛若一幅昏暗陰鬱的畫,掛在牆上有了千年萬年!

末了,二奶奶擦了擦鼻涕,甕聲甕氣地說:“我是沒有臉去了!你獨自一個去吧。印章蓋了,就叫吳媽帶回來。”

慧珍和吳媽乘著一輛馬車向商會館駛去。今日已是最後一天了,要把房、地契轉交於新主。會館都派人來催了四次。再不去辦,新主就要報官了。

馬車在泥濘裏顛簸著前行,慧珍如木頭一樣任身子左右搖晃。

就這樣一直走下去吧!永遠不要到終點才好。哪怕走到自己白了頭發,掉光牙齒,行將就木也無所謂!苦心經營,耗費心血,得來的卻是又回到了□□。這一路走來太漫長了,她也累了,不想再麵對了,巴不得時間一下子蹦到盡頭,老了死了,就不用費心勞神了。

車蓬頂上忽然“啪嗒,啪嗒”地響。雨終於落下來了。大顆大顆的雨滴像豆子一樣撒落在地,很快,又匯成了隻隻利箭,急速地斜插入地。一陣狂風過時,又把它們卷起,鋪天蓋地地澆下來。

慧珍像被關進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密閉小空間裏,被扔進這電閃雷鳴,狂風暴雨的殘酷世界裏。她心裏竟詭異地感到了一絲慰藉:下吧!下吧!越大越好!索性發一場大洪水,把這天地統統淹成末世!

一個驚雷突然在頭頂上炸開。吳媽尖叫著抱住了頭。慧珍身心俱抖,停住了自己邪惡的念頭。

車停了下來。到了!慧珍拖延著不肯下去。吳媽撐著大傘候在車邊。雨根本擋不住,她的衣褲都被淋濕了,她催著:“大少奶奶!大少奶奶!”聲音也在風雨的咆哮中忽高忽低,可憐巴巴地被吞掉了。

慧珍不忍,終於下了車。她一掀簾子,一股風就夾帶著雨劈頭劈臉地撲來,差點嗆得她咳嗽。等二人跑進會館時,已經成了水裏剛撈出的人。衣襟褲腳都在不停地滴水。隻一會,兩人站立的地方就積起來一圈水漬。

主辦人客氣地請座,並引薦了新主給慧珍。

那人摘下臉上的墨鏡,說道:“大少奶奶也不早點出門。被這雨水淋的,叫人看了心疼!”

慧珍剛從雷電交加的狂暴天氣裏過來。雷把她的耳膜都快炸破了,其威力卻及不上這人的輕輕一句話。

她被重重地擊倒了!

新主不是別人,正是二少爺!

一雙巨掌死死地攥住了慧珍的心,不住地捏、掐,要把心子裏最後一滴血也擠出來。她疼得不能呼吸,唇上血色盡失,青白著一張臉,活像沉溺的冤魂浮出了水麵。悔與恨牢牢地交織成一張網,把她捆得不能動彈。

她恨他,但她更恨自己!自己真是小聰明,大糊塗。她還是沒有算計過二少爺。都怪她急功好利,失掉警惕。

其實中秋那晚,二少爺就是故意敗給他們的,依他那好勝要強的個性,又跟二房正在鬥爭的時刻,他怎麽會甘心被二房搶去手中的月餅呢?慧珍懷疑所有的事都是二少爺蘭軒設好的陷阱!

內心狂飆的悔恨,纖柔的身子根本抵擋不了!慧珍的腳底似在棉花上,輕飄飄地不知輕重。她開口了,嗓音是異樣的沙啞陌生:“才剛把印章掉在車裏了。二位請稍等,容我去取來。”她踉蹌著跑出去了。吳媽緊跟在後,匆忙地撐開傘,叫喚著:“大少奶奶,傘!傘!”

出了會館,慧珍立馬掉頭對吳媽說:“快去請二少爺出來,我有話說。”

蘭軒片刻就舉起傘出來了。

他依舊一張大理石的臉,辨不清神情;依舊漆黑幽深的雙瞳,看不出哀樂;依舊牢牢地盯著她的臉,不舍移開。

雨水嘩啦嘩啦地從慧珍的頭流到她的下巴,她剛一張嘴,就灌了一口。她的眼似乎也睜不開了,不停地眨巴。可是一個字都沒有吐出來,他已經搶先說道:“我不會答應你的。別廢話了!”

滿腔的怨憤被他一句就堵了回去。慧珍要爆裂開了,她哭喊著狂叫起來,猶如中了瘋蠱:“她的兒子就要死了!你還要逼到什麽樣子才能消掉心中的仇恨?”

二少爺看著竭斯底裏,全然失態的慧珍,微微有些訝異。

噪呱的雨聲逼得他也大嗓子吼起來:“是誰在逼誰呀?他非但不跪下來求我,還要設計來陷害我。好!我就成全他!把你變成我的女人,讓他死也不得安寧!”說著他忽地向慧珍衝過去,把她的頭一把夾在自己的巨掌之中,低頭往自己的臉麵拉去。

“你……,”慧珍的兩隻耳朵壓得生疼,身體再次劇烈顫抖起來,她軟弱無力,掙紮不開,無法泄憤,竟雙手抓住蘭軒的手腕,狠命地咬住了。

蘭軒放開她,卻沒有推開她,隻把受傷的手緊緊捏成一個拳頭,以抵消她的利牙咬入肉中的疼痛。

慧珍咬著咬著,眼淚也嘩嘩地和在雨水裏,一塊流了下來。一絲血紅從她的唇齒間流出,又很快被雨水和得淡無痕跡。許久許久,她才慢慢地鬆了牙齒。

吳媽在一旁看呆了,她咬了咬牙,走到二少爺的身邊,“撲通”一下跪在了泥濘裏:“二少爺!奴才也有話要說。”二少爺一腳踢開吳媽,罵道:“狗奴才,不要再在這裏添亂!”

吳媽在泥地裏撲騰了幾下,掙紮著又跪直了,叫道:“大奶奶不是二奶奶毒死的,不是!□□被二奶奶自己喝下去了!都是我做的!”

慧珍和蘭軒聽到吳媽這一通話,都驚住了!

當年那件事,真是陰差陽錯!

吳小菊本性純良,從未想到有天自己會做這傷天害理的事。她心亂如麻,手腳都在打顫。結果放藥的時候,把大半的褐色粉末都抖出灑落在外麵。眼看一臉笑意的二奶奶要把大奶奶引到涼亭裏來了。她胡亂用衣袖抹掉,才看見托盤底下也有,連忙端起托盤來放到一旁,繼續收拾幹淨。

等兩房奶奶飲完參茶,少言的大奶奶沒坐一會,就要起身返院。二奶奶也心懷鬼胎地順勢回了房。吳小菊方才看見,二奶奶飲過的那隻碗外麵還沾著一丁點褐色的粉末。下了毒的參茶——端混了!

吳小菊傻呆呆地回去後,就一門心思地想著如何了結自己。

結果兩個小少爺一前一後地出世,大奶奶也很快離開人世。這一攪和,還真看不出什麽倪端!她本來還在愁著上吊還是投井。那一時真是百感交集,便把這秘密吞下肚子,僥幸地活了過來。

後來盯著梅鑫跟蘭軒,地跟天一般有異地成長起來。吳媽就以贖罪的心開始念持“地藏經”。她日日夜夜禱告菩薩饒過自己的罪行,以後不要下那閻殿油鍋,受夜叉煎炸。

這麽多年,她跟在二奶奶的身邊,可想而知是什麽心理。

雨停了。一道彩虹破空而出,跨在天際。

二少爺早走了。慧珍望著手裏的一盒契約,沒有動絲毫。吳媽還跪坐在泥濘裏。慧珍上去攙扶她,說:“吳媽!沒事了,咱們回吧!”

吳媽低低地嗚咽道:“我哪還有臉回去!今日起,我就離開蔣府,回家去了。大少奶奶,你千萬不要把我才說的事告訴二奶奶啊!我求你了。”

說著,吳媽就地給慧珍磕了幾個響頭。她的發絲和額頭都浸進了泥水裏,弄成了一個泥人。

慧珍也哽咽起來,她說:“我不會說的,你放心吧!”吳媽被她攙起身來。“你要原諒我呀!大少奶奶!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大少爺。我有罪!”她好比一隻被牽線的木偶,僵僵地轉身走了。

慧珍鼻子一陣發酸,望著吳小菊的背影發怔!這短短半日,發生了這麽多的事,該喜還是悲?突然,她叫住了吳媽,小腳踏著泥水,跑了過去。

慧珍從袖囊裏取出一個荷包,裏麵大抵還有百來兩銀票。她把整個包都塞到了吳媽的手裏。吳媽也沒有拒絕,又拿了荷包,繼續呆呆地往遠處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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