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

失控

他的身影從窗口隱去不見了,慧珍才鬆了口氣。

一會卻見他從樓梯上了四樓,繞著走廊跨了過來。他今日穿著一身紫紅小花長衫,套雪白馬甲,依舊是玉樹臨風、風流倜儻。

自雍山一別,二人再沒講過話,麵都難得碰上幾次。

他高大的身形幾步踱進房來,離慧珍太近了。她須得抬了頭才見得著他的臉。

不過這回,慧珍沒有後退,盡管她心裏是那麽想的,但她緊緊地把自己的小腳板釘在地麵上,堅持著,不讓它們後滑。

慧珍微微仰著臉——變成一張小臉了呀!原來還是橢圓的微肉的臉。她的臉小了,眼睛就顯大了。此時又瞪著,就像兩汪黑黑的幽潭一樣,還泛著深深的漩渦,要把人昏暈在裏麵才罷休。

蘭軒的喉結滾動了幾下,鼻子有些喘粗氣。他定神再看,那眼神裏分明正燃燒著堅定的敵意!

“恭喜大少奶奶!酒樓的生意不錯啊!”

“謝二少爺,費心惦記著!”

牙尖嘴利,並不輸與他!“煩請二少爺細細品嚐,比之鹿肉如何?”

蘭軒哈哈一笑:“嫂嫂還是無法忘懷蘭軒的肉呀!”言語間又充滿了輕薄的調戲之意。

不過沒用,那一位哪裏聽得明白?慧珍冷冷道:“不敢當!二少爺既不認哥哥,又何來嫂嫂?隻不過是住在一處的兩戶人家。但俗語講:遠親不如近鄰!還請二少爺以後多多行善積德,再別擾了我們的安寧!”

蘭軒本來氣定神閑,一聽此話,黑瞳一緊,兩隻大手猛地按住慧珍的肩膀,把她往裏用力一箍。

慧珍痛得縮成一團。她又害怕又著急,低聲令道:“快住手!別來這些沒用的!”曾幾何時,她是那麽可憐楚楚的一個嬌羞女子!是什麽把她鑄造得如此剛強,如此鋒芒——又如此地更為幻惑人心?

蘭軒絲毫不睬她,把她整個人往自己麵前一提,慧珍隻得腳尖著地了。

“好一個有情有義的妻子!好一個敢擔當的二房媳婦!”一字一句從他發青的嘴唇裏吐出來。他眼神狂亂,懾人魂魄,勢要把手中的慧珍擠成薄餅。

慧珍怕極。這個樣子的人肯定是心火入魔,失了理智。要怎麽辦才好?喊也不敢!慧珍急得兩眼迸出了淚花,粘在她細長的翹睫毛上麵,上下翻飛。

忽然,蘭軒俊臉一垂,向她俯來。隨即,一張滾燙的臉壓到她的臉上,並且用力揉搓著。慧珍腦海裏一片空白,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任由他的舌頭撬開了自己的牙,把她細嫩柔滑的甘甜細細品咂。

突然,他發狂起來,用力絞纏著她,拚命地吸吮著她,好似要把她的心從身子裏吸出來,把她吃幹榨盡!

疼痛讓慧珍清醒過來,她駭然至極,不顧不管地咬了他的舌頭。趁蘭軒吃痛放手的幾秒時間,提起裙擺,像耗子一樣敏捷地逃跑了。

慧珍從樓上倉皇逃下。春巧還未回來,她另攔了一輛馬車,一頭鑽進去,把左右窗簾放下,捂得嚴嚴實實。她低頭捂臉,但還是惶惶不安。慧珍覺得四周的人都在指點她,朝她吐口水,扔石頭。腦袋裏針尖亂紮,耳朵裏嗡嗡直鳴。

剛才二少爺對她做了什麽?老天爺!她不要活了!不!她已經活不成了,活不過明天了!

“惡毒的人!為什麽要這麽害我?要這樣羞辱我,置我於死地?”慧珍這樣思量著,悲憤難平。她想著自己如履薄冰地在夾縫裏生存,拚死拚活,好不易掙得如今的一席之地。

在其位就要謀其政!自己本本份份做事,沒有傷天害理!他非要陰魂不散,死纏不休!

仿佛大勢已去,慧珍一臉晦氣,癱倒在車裏。

慧珍失魂落魄的,也不知兩條腿是如何帶的自己回梅園的。她臥倒在床。

她整整躺了三天三夜。枕下已備好幾兩碎金子,隻等有人來捉拿時,即刻就吞下去赴黃泉之路。她不願當作□□被萬人唾罵。她是冤屈的呀!

第四日,佩雲前來探病。慧珍不知如何麵對,索性繼續裝病睡著。

第五日,三奶奶好蓮帶著鴻龍來看望幹娘。

第七日,酒樓賬房來交賬本。

第九日,外麵還是靜悄悄的。慧珍這才覺得自己得以苟活。

慧珍在家裏呆了半個月,那一身的死氣把梅鑫嚇壞了。他急火攻心,竟連吐了好幾口汙血。把大家看得腳底發寒。看樣子,大少爺活不了多久了!

蘭園內,蘭姿鬢發紊亂,兩眼紅腫。她跪在地上,嗚咽著哀求:“二少奶奶!你就放過蘭姿吧!蘭姿以後一定警言慎語,注意自己的舉止。或者,幹脆讓蘭姿去打掃院子,燒火煮飯都行。千萬不要把我趕出蔣府!”

佩雲正手捧一本書坐在書房的窗前。可是書並不曾翻動一頁,她扭頭瞧了瞧西天的低空,淡紫淺藍的各式形狀的雲團,似在流動,也好像在翻滾升騰。每一朵都被夕陽鑲上了金亮的毛乎乎的花邊。佩雲低低地歎了一口氣,她早就不指望二少爺趕蘭姿出府了。不料今日,他又自己提出來了,要把蘭姿打發給一個小子,還備了豐厚的嫁妝。

心裏半點喜悅都沒有,竟然還奇怪地存在一種同病相憐的異樣感覺。她知道蘭姿是真的喜歡二少爺,可惜的是,二少爺隻把她僅僅當做丫鬟。那麽自己在他心裏麵,又是僅僅做著什麽樣的角色呢?自然不是丫鬟,但是不管是什麽,本質上跟蘭姿並沒有兩樣:她們都不是二少爺心中的女人。

“二少爺要是喜歡你,他早就收你做妾室了!你為何就是執迷不悟呢?”佩雲放下手中的書,立起來去攙扶蘭姿起身。

蘭姿惶恐,不敢再跪,抽抽搭搭地站起,回道:“蘭姿清楚,蘭姿不配!可是我沒有別的請求,隻要留在二少爺身邊,能看著他一兩眼,我也知足了。”

佩雲歎了一口氣,為什麽女人甘願如此放低自己的身價,去求一個無望的未來?可,一道閃電突然驚魂奪魄劈開來。她——張佩雲,不也在做著同樣的蠢事麽?從對他一見鍾情的時刻,她就自作多情地以為他也會愛著自己。

朝朝暮暮了這麽長久的時日,她的心已慢慢冷卻,體溫也逐漸退燒。總弄算明白了一件事:那個瑰麗的美夢,是時候該醒了。

佩雲的心疼得突突地跳,她對還在哭泣的蘭姿說:“你盡管哭個夠吧!他是半點都不會憐憫的!甚至——都不會看見你的眼淚!”說完,她掉頭離開了書房。蘭姿擦拭著淚水,腦子裏稀裏糊塗地掂量著二少奶奶的話。

半夜的梆子敲打得清脆悅耳。二少爺蘭軒踩著鼓點回園了。園裏依舊是燭光搖曳,紅燭一如既往地流著淚花在等盼著。可是,候在燭旁的人兒卻一個都不見了。蘭姿反常地沒有迎來伺候,佩雲也早已上了床。

難得的清淨,難得的心寧,蘭軒輕鬆地梳洗,脫衣上了床。不曾想麵對牆壁躺著的人轉過身來。一雙大眼瞪得清亮,一點睡意都沒有。

出於以往的經驗,蘭軒沒有回望女人,也不開口說話,他俯身挨近蠟燭,鼓起嘴,要吹滅它。

佩雲輕聲叫道:“別忙!”

蘭軒住嘴,提起被角,幾下便拱進被子裏。自己閉上了眼睛。

臉上似乎有溫溫的鼻息撲來,一下一下的,仿佛撞上蛛網的飛蛾,折斷的翅膀在無助地拍打。蘭軒的眼睛繼續閉著,但是總覺著一道如刃的目光在刮刺著自己,臉上的肌肉都不由抽抽了。他無奈地睜開了眼。果然佩雲已經半抬著身子,斜向自己的被窩靠來。

“你還沒有睡?”他假意問道。

“為什麽要趕走蘭姿?”佩雲單刀直入地問道。

“這不正是你所希望的麽?”蘭軒不耐煩地回道。

“嗬嗬!何曾為我做過一件事?真是有些受寵若驚啊!”佩雲苦笑道。

“你到底要怎樣?橫豎都不對!”蘭軒有些惱了。他和她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每回聊不到幾個回合,就有一個人要發怒。

“什麽時日該趕我走了呢?”佩雲幽幽地問道,“那個女人等急了吧!”

“說什麽瘋話?累了,想睡,不和你吵了!”蘭軒猛地起身,終於還是將蠟燭吹滅了。屋裏馬上一片漆黑。

“說中了吧,把臉躲進黑暗裏藏著。”佩雲冷冰冰地說著,話裏全無丁點熱氣。蘭軒的反應讓她更確信了自己的猜測,他心裏真的有一個女人,他甚至懶得撒謊來否定自己的話。

蘭軒緊閉著嘴,看樣子不想搭話了。

最初的黑散去,眼睛漸漸適應了夜裏的模糊。朦朧的月光稀稀地透進來,男人的側麵像刀劈斧削一樣地堅硬。還是照樣美得讓人心神搖弋,可是佩雲的心此時卻恰若古井水,生不出一絲波痕。她低低地自語道:“你的心,比那磐石還要僵硬十分。”一抹熱淚滑落下來,濕潤了她的鬢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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