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產"
"流產"
梅園內,慧珍坐在大椅內,肥袖裏伸出一截嫩藕一樣的手臂,對麵坐著一個花白胡子老頭。他先小心地把一方絹帕覆在慧珍的手腕處,再伸手搭在上麵,把起脈來。
這人正是濟世堂的坐堂大夫劉之昌,也是蔣府多年的家醫。今日奉三奶奶命,進府來為懷有身孕的大少奶奶看看,開一些安神保胎的補藥。此時他一臉專注,細心分辨手指上傳遞過來的感覺。
他皺起了眉頭,好像有話要說,但又吞了下去。他反複把脈,得到論斷後,全身浮起了一層冷汗,低頭擄須,不知從何說起。
慧珍看著他,麵色沉穩。櫻唇微啟道:“多謝劉老先生!煩請好好開一個方子,以保住二房這得來不易的孩子。”
劉之昌屏息不答。
慧珍不在乎,繼續說話:“上回我爹爹吃了您開的藥,真的大有起色了。”
“令尊的病情原本也不是很重,隻要注意平時保養便可。”
“大少爺剛接管濟世堂。劉老先生是蔣家老醫,功勞巨大。醫術也極其精湛!以後我們還全仗老先生幫持呢!”
“豈敢豈敢!”
“慧珍才疏學淺,對於醫道又是外行。但是慧珍也知道醫者應仁心仁術,懷著大慈大悲的善心治傷救命。
劉之昌心裏疑惑不已,開始如坐針氈。
“濟世堂現下歸了大少爺,裏麵的人慧珍也識不全。萬一有那歪心邪性,不按君臣的人在,老先生可一定要記明了,告訴慧珍。”
“不按君臣”四個字從慧珍嘴裏慢了幾拍,加重聲調拖出來。
劉之昌抖了嗓音啞啞回道:“老朽明白了!老朽謹記大少奶奶的訓教。”
慧珍令春巧拿了筆墨來。劉之昌開了一劑安胎良藥。他接過春巧手裏遞過來的一百兩銀票,誠惶誠恐地退出屋子。
慧珍看著劉之昌的背影消失後,腰勁頓時一散,軟靠在椅背上。春巧也一屁股就勢坐在凳上。
成了!
兩人對視了一眼,如獲重生。
春巧陪著小姐一同在險境中走了一遭,成天擔憂小姐會落得個萬人唾罵,死無全屍的下場。也不敢問小姐為什麽要那樣做。現在心中大石落地,才奇道:“哎喲娘呀!好端端的為什麽要冒這麽大一個險!還好如小姐所願,可小姐你是怎麽會掐算的?那個劉大夫真的幫了你呢!”
慧珍微笑不答。
分家那日,慧珍撒了一個彌天大謊,到今日總算圓了。她置自己於死地而後生。如此地不顧死活,不為別的,她要為自己在蔣家掙下一個位置。
丈夫和婆婆的輕辱不必提,後母時常來索取銀兩。慧珍自身都艱苦度日了,她再難出力幫扶後家。這是一次最好的機會!不放手一搏,她的餘生就是府裏的一棵小草,任人踐踏。一旦得逞,婆婆和丈夫自會看她高一等,她的日子就會好過很多。
慧珍手拿了劉之昌的辮子,但也畢竟沒有實據,事情也過了那麽多年。是成是敗全賴一賭:如果劉之昌是個老實人,隻因一時的貪念而鑄下大錯,那麽現下很有可能屈服於自己的要挾;假若他是一個死不認賬的痞子狂徒,慧珍也給自己備好了三尺白綾。
所幸慧珍押對了。稍後,三奶奶接劉大夫報:大少奶奶的脈搏虛浮無力,肚子裏的胚胎有可能先天不良,凶多吉少!
兩個月後,慧珍“流產”了。
二房的人悲傷失望,一片戚戚!慧珍更是臥床不起。
下人們都竊竊私語,說大少奶奶的胎兒就是專門來為她招財的,錢到了就完事走了。眾人也暗替三奶奶好蓮不值。
好蓮為此特地召集下人起來,叫他們從此收嘴。說大少奶奶現在正在傷痛,大家不準再在她傷口撒鹽。她這次沒保住胎兒,但年輕身體好,下回自然會再懷上,為蔣家傳宗接代。
慧珍在床上躺了許多日了。梅鑫懊悔不已,暗罵自己不該讓慧珍幫著做事,隻得又撐起病體出外巡視去了。
慧珍坐在床上,腰酸腿疼。沒想到,臥病在床也是一個體力活!她又牽掛著濟世堂的那一檔子事,又難以入眠。但是再如何焦躁,也得把這關給過了。
還好,佩雲又過來了。這陣,她見慧珍不幸流產,一心想要撫慰她,就沒有再往林城娘家跑,日日都要到慧珍這裏來打一頭。
“起色倒是不錯了,紅撲撲的。看來吃下去的補藥起效果了。”
慧珍瞞著她真相,心中雖有愧疚,不過也是沒法子的事。瞧著佩雲對自己關心體貼,從眼裏溢出的淚花卻是真心誠意的。
佩雲抽出帕子,輕輕擦拭著慧珍濕潤的眼角,勸道:“看!又哭了!你現在把身子養好了,到時生個十個八個的就得了嘛!”
慧珍灰心地搖著頭,心底瞞著的事情太多了,又不好意思說出來:“我這輩子,估計不會有孩子的,也沒有機會當娘了。”飛快地瞄了一眼佩雲,看見她又要張嘴駁斥自己的說法,慧珍緊接著道:“大少爺的身體……你也知道的!”轉而,慧珍又換了一個話題:“佩雲姐姐,(她一直沒有改口叫弟妹)你和二少爺快快生孩子吧,到時候送我一個做兒子,我也有依靠的了。”
“我倒是不喜歡孩子!況且,生孩子那麽可怕!鬆珍你還記得吧,我到死也忘不了那場麵。”佩雲說著居然打了一個寒顫,仿佛血淋漓的鬆珍突然擺在她眼前似的。
“孩子哪裏不好了?胖嘟嘟的,小手小腳跟嫩藕似的。叫人見了忍不住撲上去咬一口。”慧珍的眼裏又是淚光點點,“還有嫩聲嫩氣地,‘娘’‘娘’地叫,不知道那滋味有多妙!”
佩雲被慧珍的母愛感染了,也有些改了口風:“那倒也是!小孩子有時也挺好玩的。不過,我……我也許也不會有孩子吧!”聽得此話,慧珍驚疑地睜大眼睛道:“為什麽?”
佩雲想要回答,卻又覺得有些丟臉。似她那大大咧咧的性子,也磨蹭了一會,才低聲說:“二少爺不喜歡,不要孩子。他……他……他都許久不曾和我同房了。”
這樣的答案果然叫人頭疼!也同樣讓人理解。慧珍無話可說了,二少爺那樣的怪異脾氣,什麽樣的事都不意外。
劉之昌接連進進了好幾趟梅園,繼續為大少奶奶開方子,調理恢複慧珍的身子。
這天,他收好藥箱,急急出了蔣府。拐了幾個彎,進到一個鴨腸小胡同。前麵來了一個人正正堵住了他的去路。
他好心地緊貼牆壁,讓對方先過。那人也不走,反而伸手揪住他的衣領口,把他提了起來。劉之昌推了推鼻梁上的鏡架,看清那人卻是蔣府的二少爺蘭軒。他亮晶晶的雙目瞪圓了,成了豹眼,正逼視著自己……
一番威逼後,劉之昌終於承認是自己貪圖錢財,跟大少奶奶串通起來,扯謊說有孕在身。他不敢說出自己也是受害者,是大少奶奶拿了自己把柄,要挾自己同謀的。眼前這個人,他躲都來不及,哪敢如此坦白。
當天回去,劉之昌立刻收拾細軟,帶著一家老小,遠赴他鄉,從此再也不見蹤影了。
隔日,二少爺召集各房人到蘭園客廳,說有要事相商。除開二奶奶麗娥外,一應人都到齊了。不過佩雲也不在園裏,又回了林城娘家。
蘭姿、蘭香忙著端茶倒水。兩個老媽子在園子外麵逗弄四個月大的蔣鴻龍。
蘭軒張口說那正事。
“今日拜托眾人來此,隻為一事相商。那蘿儀山莊為蘭軒一手打造經營起來的。蘭軒對其感情甚是深厚無比。但爹一過世,山莊便分成了十分,各歸了四房。蘭軒麵薄,不再好意思自作大家的主張。這會兒就協定好,以後蘭軒隻管自己的山頭了。”
這蘿儀山莊因地勢偏遠,所以雖然名份上分了,實際還是由二少爺統管。這次他主動提了出來,大家也自然不能拖著,要迎頭解決。
三奶奶先說道:“三娘的情況,二少爺自然曉得。我一個婦道人家,哪能跑那偏僻的地方去。三娘一貫都信任你的,還交予你管。每年繳你收益三成的費用便是了。”
蘭軒聽了三奶奶的話,忙躬身道:“蘭軒謝過三娘信任。既然三娘看得起蘭軒,蘭軒便恭敬不如從命。但費用不必了,算蘭軒孝敬三娘的。”
三奶奶也不再爭辯,依了蘭軒的意思。
三少爺寶鬆沒有自己的主意,見三奶奶那樣說,二哥也答應了,就趕緊說道:“二哥也請代三弟管著。三弟沒有本事,及不上二哥的雄才韜略。要是三弟自己經營,怕要不了多久,地上便全是不值一文的雜草了。二哥想抽幾成便抽幾成,隻要給三弟留一點糊口的便好!”
三奶奶和蘭軒聽了寶鬆的這一番話,不禁搖頭感歎他的不爭氣。
大少爺梅鑫坐在一旁,聽著眾人的議論一直未開口。他心裏是十分矛盾的:一方麵,他處處看不順眼蘭軒。看著他成日招搖猖狂的樣子,把自己襯得一無事處。恨得牙癢癢!怎肯把自己的家當交到他手裏。另一方麵,因為體弱多病,光是城裏的商鋪都讓他自顧不暇,哪裏還有精力趕那麽遠去管事?上次讓慧珍幫忙照看照看小鋪子,就已經把好不容易懷上的胎兒累掉了。是了,絕不能讓慧珍到那個山莊去,離那個放浪形骸的家夥越遠越好!
梅鑫左右想不通,為難得很!
慧珍心裏卻暗自興奮,如果把那山莊的600畝土地收回來。丈夫肯定是無力管理的,勢必要交給自己去打理。
她心裏在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施開手腳,大幹一番。雖然她上回開門不利,但是不過幾天就把鋪子的大小環節摸得一清二楚,讓幾個夥計再也不敢小瞧了自己。大少爺見她頗有才幹,就又把兩個鋪子交給了她。
慧珍嚐到了施展權力和才能的甜頭。好比一頭嗜血的小狼初初舔沾到了血腥。
而且,為什麽要給二少爺繳那麽多費用?三成!那是多麽大一堆白花花的銀子啊!
但是這時沒有她說話的份,她隻有壓住心底強烈的渴望,尖著耳朵聽著,等著丈夫表態。
蘭軒看梅鑫遲遲不言語,就說:“大哥不用多慮二弟的不舍心情。蘭軒知道大哥其實乃隱世之才!山莊的三份土地,蘭軒早就想交給大哥了。大哥定有本事讓自己的家業發揚光大。不知蘭軒言對否?”
這一番話,蘭軒說得鄭重其事。但是慧珍總覺得裏麵是十分的譏諷!
蘭軒繼續講道:“如若大哥實在無力打理。那蘭軒也勉為其難,再苦再累也要為大哥分憂!”
梅鑫坐不穩了,忙說:“無需二弟勞煩。梅鑫自主經營便是。”
慧珍聽此一言,心想事成!近來的一切事真是太順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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