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袍

旗袍

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眼已是慧珍嫁進蔣府的翻年五月末了。

這年氣候怪異,雖然春季柳岸青青,鶯飛草長的,但又常常一股寒潮襲來,時時要把人給扯回冬天去。這半月,氣溫又陡直升了起來。

冷酷的冬故意要避開溫情脈脈的春,欲飛身投進夏季火熱的擁抱裏。正午的時候,白晃晃的日頭照著。身上隻穿得著一層衣衫了。

客房院落裏,

天井的魚池裏反射著亮晃晃的日光,顯得水下麵似藏了一堆珠寶。花草無力地倦伏著,無奈地承受著烈日的烘烤。一隻懶貓躲趴在芭蕉葉寬大的陰涼裏,兩隻黃晶晶的瞳仁萎成了一條細縫。四周都靜悄悄的,所有的一切都被這午後的驕陽獵獲走活力。

隻有靠近魚池的地方,一條蜿蜒的黑線正在緩緩地流動著,從亮滑平坦的大青石板,向脆綠肥厚的芭蕉杆上麵移去。一群小螞蟻不顧炎熱,按部就班地辛勤奔忙著。忽然,一根彎彎的小樹枝插了進去,擋住其中一隻,截斷了它的道路。可憐的小東西沒了方向,東聞西嗅。不敢下足,最後它終於順著小樹枝爬了上去,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小樹枝“嗖”地一下被扔到了魚池裏,小螞蟻的天地頓時從高山化為深海。一旁半醒半眠的貓霎時瞪圓了雙目,撐起了兩隻前足,打了一個嗬欠,走開了。

張佩雲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不知下一刻該做什麽。她身著一件大花無袖旗袍,紅黃紫綠的彩色爛醉成了一片,分不清處哪兒是瓣,哪兒是蕊。反而卻是一派洋氣,正迎合了她的氣質。

這時,一個人影從院門前晃過,佩雲飛快地追過去。卻是一個婆子提著桶熱水路過。佩雲籲了一口氣,有些解嘲地笑笑。她轉頭朝花園的另一邊望去,那是前門必經的屏牆。雪白的粉灰上是刺目的大大紅字“福”。那裏也靜靜的,一片衣角也沒有從後麵轉出來。

佩雲重新坐回了客房門口的椅子,她斜著身子,目光正可以遠遠地對著屏口。無聊得有些想睡,可是錯過人就慘了。她隻得舉起十指丹蔻,交錯在下巴處,托起有些沉甸甸的腦袋。

忽而,一張香帕甩過來,輕刮了佩雲的臉。佩雲轉頭一瞧,歡喜地叫起來:“慧珍!你終於來了。哎呀真好!我可悶死了!”

這位未過門的蔣府二奶奶,思想真是奔放大膽!按常理,一個留過洋的進步女子,怎肯嫁進這樣一個舊式深宅?皆因她貪玩,受好奇心的驅使!一見二少爺蘭軒,就被其俊顏偉身所誘惑,一頭淪陷了進去。她滿口答應了父親,非二少爺不嫁!因念念不忘那個風姿卓絕的美男子, 頂著世人的譏唇斜眼,幾次到蔣府做客。她甘願屈身在小小的客房裏,隻為等著一早一黑的遇見。

二少爺謹遵老爺的囑咐,兩次遇見佩雲,都隔得遠遠地微笑。那令春花也蒙羞凋零的笑容,足以填補佩雲一天漫長的寂寞。

蔣府上下都對她的行為驚詫莫名,竟都不敢成心接近她,隻有大少奶奶慧珍待見她。慧珍憐她孤單,以後兩人又是妯娌,關係處好也是大事。所以這清寂的小院,就有了訪客。

張佩雲性格爽朗,心無芥蒂。她見著慧珍這麽一個可人兒打後院裏頭出來,立刻就喜歡上了。她既多金又慷慨,每次都給慧珍帶一些外麵時新的玩意,給慧珍沉悶的日子真切地泛起一些鮮活的意味。慧珍聽其語、觀其行,暗暗覺得有趣,偶爾也被刺激得不行!

每次聽聞張家小姐來了,興奮便從心底油然而生,就抽空來探望。這趟送走了客人,又不知不覺地盼著下回。慧珍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也許,就好比佩雲小姐所言:這是一種叫做“友誼”的東西。

這回也是,大少爺飯後躺下午憩,等著他入眠了,慧珍就帶著春巧趕緊過來了。

“早晨見著了麽?”慧珍不明白佩雲,她並不知道思念的痛楚呢!但她知道這是佩雲最在乎的,所以還是一樣地詢問。

佩雲翻了翻白眼,聳聳肩,這是那洋人的做派,意思是:很遺憾,還沒有。慧珍也會意,安慰道:“二少爺一定是還不知道你來了。我也是剛剛聽說,才趕來的。”

佩雲說:“應該是吧!管他的,他逃不過我的手掌心!遲早都是我的!”她如來佛一般地超然微笑,右手掌張開著□□了幾下,好似二少爺正在那裏掙紮,“走吧,屋裏坐,涼快些。”兩個女子拉著手進了屋。

慧珍剛剛坐定,就從袖裏掏出一個小東西,往佩雲麵前一送,問道:“喜歡不?送給你。”佩雲接過來,見是一個桃形的蔥綠香囊。上麵有兩隻蝴蝶在花叢中遊戲,蝶翅上點綴著彩光的斑紋,小小的花瓣上竟然還刺了一顆芝麻大小的露珠。針腳細密,整齊劃一。

佩雲看得嘖嘖直歎:“好手藝!真好看!”把香囊湊到鼻下聞。

慧珍被人稱讚,興奮得紅了臉,釋然道:“還以為姐姐不會喜歡呢!慧珍自家縫的小玩意,也拿不出手。這裏麵灌的是培幹的臘梅,也是院子裏摘的。隻有一點點香氣。因為慧珍拿不準姐姐喜歡什麽香,帶點甜或是有點苦隱隱的?因此淡點的好。”

“正合我意!我就不喜歡太濃的。身子都走了,還留下一屋子的香味,嗆人得很!下次還給我做一個。形狀要扇形的,顏色嘛……有沒有淺湖藍的?”

慧珍連連點頭。

春巧接舌道:“這可都是春巧一朵一朵摘下來的。選那些初初□□的才行。全開的香氣都散盡了,不能用。”

佩雲笑了:“丫頭。不會忘了你的好!姐這回就給你捎禮物來了。”說著,佩雲起身進裏屋,提了一個布袋出來。她取出一麵小圓鏡。黃銅的鏡身上嵌著藍白的箍絲花紋,甚是可愛。佩雲打開蓋子後遞給春巧。

春巧歡喜地接過去,冷不丁地見裏麵有一隻瞪圓了的眼睛正盯著自己,嚇得“啊!”了一聲,差點把鏡子抖落下地。佩雲見狀笑得前仰後合。慧珍好奇地也拿過來看看,才明白是鏡子。不過怎麽如此清晰呢?連臉上的毛孔也瞧得清清楚楚。

春巧搞明白後,羞澀地又把鏡子拿了回去。這次,她捧著小圓鏡,對著裏麵一會左,一會右地擺著腦袋,還用手指挑挑額頭上的劉海。自得其樂!

佩雲不再管春巧,又從布袋裏拿出一件衣裳來,對慧珍說:“我給你帶了一件裙子!你的膚色白,什麽顏色都不會難看。但這藕荷色更能稱出水色來。”

慧珍使勁擺手:“姐姐次次都送慧珍東西!怎麽好意思?下回慧珍再也不敢來看姐姐了。”她脹著臉,用力地推辭著佩雲手裏的衣物。一來二去的,佩雲有些生氣了:“我買得高興,送得開心,與自己也是一件樂事!你這樣推來推去的,什麽趣味都沒有了!快收下,不然下回你來,我是不開門了!”

慧珍隻好拿著,佩雲轉怒為喜,很有興致地說:“快穿上試試!合適不?”

慧珍展開一看,居然是一件新式旗袍。知道她守舊,佩雲特地挑了裙長至腳踝,袖長到手腕的樣式。

慧珍哪裏肯穿,扭扭捏捏地不動腳,兩隻大眼忽閃忽閃地,可憐地求著佩雲,希望放過她。張佩雲正來勁,春巧也在一旁極力慫恿。慧珍拗不過兩個人的堅持,忸怩著到裏屋去了。

哪曉得慧珍的身段頗為飽滿,平日蔽在大衣衫裏,佩雲也看不出來。這新式旗袍又緊貼曲線裁剪。一上身,慧珍頓覺胸臀處裹得緊,胸前到腋下的拉紅菊花盤扣勉強絞上。胳膊一抬,就要把裏麵扣縫裏白生生的肉露出來。

佩雲在外間候了一陣,不見人出來,等不及地衝了進去。一眼瞅見慧珍滿臉驚惶,正在七手八腳地要扒拉旗袍下身。佩雲驚嚷道:“哎!別脫!我還沒見著呢!”說話間就撲上去阻攔。兩人扯住一團。慧珍哭喪著臉求饒,春巧躲一旁偷笑。佩雲身形高壯些占了上風,就又把旗袍給籠了回去。

片刻,外屋有人稟道:“大少奶奶,二奶奶傳話叫大少奶奶快領了娘家人回去。都在二奶奶房裏敘半個時辰了。”

慧珍一聽,不用說,肯定又是後母冉氏來了。慧珍好言勸了她幾回,別常往這裏麵跑,讓別人說三道四,麵上不好過!冉氏不依,仍然輕車熟路地往蔣府裏來。而且每回都在二奶奶麗娥的房裏呆好長一段時間。天知道她們怎麽聊得起的!一個嘴不離煙,另一個關不住話匣子。

慧珍生怕後母在婆婆跟前亂嚼舌根,說出個好歹。她想插雙翅膀,立時飛過去把她拽走。情急之下雙手打顫,身上的新衣更是脫不下來。慧珍汗水都要冒出來了,後悔死了穿這個旗袍!

佩雲見狀便翻出一件及腰鬥篷式薄緞草綠色披肩,將慧珍上身包了起來。慧珍顧不得了,總算將就著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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