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母之望

生母之望

成親後,大少爺梅鑫的精神頭一天旺過一天。每日起了都往藥行去打理。雖說晚去早回,也起了不小作用。他精通藥材,又心細腦快,也是個一心向上的,如果不是被身子拖累,怕也不輸二少爺太多。

慧珍奉二奶奶命不離梅鑫左右,每日隨丈夫進出。照顧人的事情雖瑣碎,卻也輕鬆。梅鑫一進鋪裏就形同常人,慧珍就更加無需勞動了。看著妻子百無聊奈,體貼的梅鑫一有空閑便教她識別草藥。

教的人一心想在新婚愛妻麵前展示自己的專才,他希望妻子對自己刮目相看,從而更倚重自己。那叫一個高談闊論,洋洋自得!

卻不料學的人蘭心蕙質,勤學好問,竟然全部會了去。

梅鑫見慧珍如此聰慧,更是喜歡她了!

提起這夫妻之情。梅鑫溫柔細膩,噓寒問暖的,比慧珍在娘家的日子強上十倍。起得早的時日,他就捉起筆,描慧珍的眉。他的鼻子都快湊到她的了。一股股溫熱的鼻息帶著奇怪的藥氣,噴湧到慧珍臉上。

慧珍往往在這個時候屏住自己的呼吸,閉著眼睛由他勾畫。

筆尖輕輕地碰觸著她的眉毛,有些癢癢。慧珍情不自禁地要躲。結果筆一歪,就偏了。梅鑫的耐心好,又拭掉重新來過。

慧珍好想讓他停下,梅紅和春巧都在屋裏,有時看得發笑又躲了。可是她怕他生氣。因為他喜愛畫畫,最不喜歡揮動畫筆的時候被人驚擾了。說不準,他就是把她的臉拿來作畫了。

哦!他已經說了,等春天來了,花都開得嬌豔欲滴的時候,就要讓她立在花叢裏,手執團扇,撲著蝴蝶,這樣來畫一幅美人圖。

慧珍不懂這些。但是看著丈夫說得眉飛色舞,一掃眉間的瘴氣,她便也跟著高興。梅鑫大多時候都是鬱鬱少言的,難得如此有興。

但就一件,慧珍甚覺難堪。一到晚上就寢時間,她就提著心,擔憂丈夫要行房,巴不得屋裏有兩張床才好。梅鑫在那時候,總是焦躁十分,帶的她也難忍,總想推開他跳下床去。回門子的時候,慧珍也不好跟繼母說道。還好成婚至今,隻有不多的兩三次。梅鑫久病成醫,自己的狀況拎得清。他盡力克抑自己的心頭欲念,為著要和嬌妻享更長久的福氣。

慧珍也是歡喜。她剛經人事,婚後僅有的幾次也沒帶給她任何歡愉。她便認為這同房之事,與女人實在是苦差,能免則免。

夜幕再一次降臨。烏黑的天空像被潑了滿身的墨,焦急萬分地盼著早晨的日光把自己洗刷得白白亮亮。

梅鑫早早地上床了。慧珍還在這裏站一下,那裏蹲一下。最後,她把女紅籃子端了出來。坐到牆角的束腰圓桌旁,拿出一隻鞋墊。上麵一隻長頸紅嘴的仙鶴隻繡到翅膀位置。這陣,她每天回來,都要把當日所學的草藥,有什麽效用,哪些忌諱都偷偷地一一記在紙上。她怕睡了一覺後忘記了,又不好意思在店裏當著夥計的麵寫。其實她的記性很好,沒有必要這麽勤奮!不過,大部分的閑暇時間,慧珍都花費到了另一幅大繡圖了。

手一會就冰冰涼了,像從冰窖裏剛拿出來似的。動作也僵木,細針全不是平常那樣,會嫻熟地飛舞在鞋墊前後。慧珍停下來,把旁邊的鎏金橢圓小銅熏籠移過來,抱在懷裏。豐滿白皙如嫩筍的手指搭到上麵取暖。夜裏的空氣越發冷了!

梅鑫欠起身,朝慧珍這邊望來:“你還不睡麽?”語氣裏好像有一點急迫!兩隻黑黝黝的瞳仁反射著蠟燭黯淡的光芒。

“我……還不困!我這鞋墊子起頭三個月了,一隻都沒有繡完!”慧珍趕緊放下手中的熏籠,又拾起針線來。

“這些東西,交給梅紅和春巧就完了。把自己弄得那麽忙幹啥?專心把那副圖繡好吧。我看你還在偷偷寫什麽草藥在紙上?”

“啊?你見著了!我也是混寫。不當真的!”丈夫發現了自己的小秘密,慧珍有些不好意思。

“你寫了那麽多,分得清楚哪個是哪個?改天我給畫些圖在上麵,往後再看就不會弄混了!”梅鑫好心地主動請纓。

慧珍心裏麵有些暖乎乎,嘴角泛起笑意,表情頓時柔和了不少。

“快睡吧!別凍著了。”梅鑫又催促一道。

慧珍不好再拖遝,隻好把東西收了。她喚來春巧,準備熱水。自己坐到鏡前,把頭上身上的金玉除掉,小心地收到首飾盒裏。最後一根簪子取下,一頭烏亮的發瀑布一般地泄下來,發梢在臀後一陣甩擺,扇起一股香味……

春巧端了用過的水,出屋後,把門緊緊地掩上了。

慧珍脫掉層層疊疊的暖襖,隻剩下一層薄薄的紫紅褻衣。她縮著肩上了床,把兩旁高懸的帳幔去掉花鉤,趕快鑽進了被窩。

紗帳把裏麵擋得幹幹淨淨。

一會兒,隻聽見裏麵傳來急促的喘氣聲。“這邊!這邊!”是梅鑫焦急的聲音。片刻又是一句:“別動呀!”語氣裏帶了些惱恨。

“啊!胳膊……壓著了。”一聲輕呼,這次是慧珍。

接下來,有稍息的寧靜。然後,傳來重重的歎息聲。梅鑫把頭死死地埋在枕裏,似乎要把自己悶死在上頭。

慧珍的頭鑽出了帳幔,伸手把腳踏邊的暖籠蓋子打開,從裏麵取出一疊還冒著熱氣的帕子,又縮進帳裏了。

二奶奶房裏。

大少爺梅鑫又被母親二奶奶麗娥叫去了。麗娥躺在那張紅木貴妃椅上,背靠織紅錦暗黃軟墊,雙手裏依然攏著一個黃銅和田玉嘴煙槍。因為兒子身子不好,經受不起煙氣,便暫時滅了火。

自己到底是從哪一年好上的這口,麗娥記不清了。

吸煙的女人,心裏演著好多是是非非。舊的、新的,攪成一團亂雲。

然而,唇紅裏緩緩溢出的青煙,打著滾上漂去,就不動聲色地幫她按捺住了一切。微濕的眼,稍縱即逝的哀傷,都被煙霧卷走了。她隻要把最後一點紅光閃閃的煙頭,死死地仆在灰缸裏。滅了,心就驟然平靜了。

不過,下一回煙點燃的時候,又會如收魂香一般,把麗娥腦海裏存心去掉的東西又召回來。

做過的,永遠抹不掉!正在受著的,也躲不了!

屋子裏餘煙嫋繞。窗格子糊的絹紗,由於多年的煙熏已經變成淺黑,快看不出本來的色了,從上麵透過來的光線便不多。

梅鑫坐在一側的大椅子上,也斜斜地靠了一個墊子。他簡直有點看不清母親的麵容了。就聽見母親的聲音打那躺椅上悠悠地飄過來,時斷時續:“……身體起色不少,還需小心護著,不能輕看了……這鹿茸是上好的貢品,用在那刀刃上才好……”

梅鑫低頭打開金絲絨長盒,見那茸片致密圓大,果然好品相。旁邊躺著幾根粗黑的鞭狀物。跟上回拿給他的東西也差不多。母親的用意不言自明。

梅鑫回過神來,母親的話又蕩進了耳裏:“蘭軒的婚期已定。你既先於他成親,也理應早得子……娘知道你難。可你也要體諒娘的苦處。你爹怎麽對娘的他幾時把娘放在心上的?眼下他最盼的便是含飴弄孫。你也努力努力,咱們好歹做一件事情讓他高興高興。”

梅鑫隻是聽著,並不答話。二奶奶換了一個坐姿,腰直了起來,懶懶道:“講了這多話。我也乏了。你回去吧。”她每日都是巳時起,現在才不過午時,並不是真乏了。梅鑫識趣地退下了,他知道母親憋了多時,要抽上兩口才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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