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途065

星途065

一個返璞歸真的四合院,院子很大,屋子很多,看起來能住很多人的樣子,院中有一棵年代久遠的古槐,長得很茁壯。韓音和顏心琪踩著凹凸不平的石子路向前,頭頂上樹影斑駁。古槐下,兩個男人正在專心致誌的下著象棋,每人手邊一杯檸檬水,他們的手法有些生疏,看起來像是剛剛學會,或者很久沒有下過了。

麵對兩人坐著的正是程預,但是他絲毫沒有抬頭的意思,於是韓音兩人悄悄走過去,靜靜的站在一邊觀戰。戰況正在酣處,程預的額頭上微微滲著細細的汗珠,兩人看著兵鋒所向,也不由得沉醉了進去……

“爸爸,既然是教我,就應該手下留情。”程預終於抹了一把額頭的細汗,頹廢的放棄了,手指在棋盤上賭氣似的胡亂攪了攪,前一刻的驚心動魄就成了過眼雲煙。

程君緣微微翹起唇角,目光中含了一絲柔情,但臉上卻並沒有一絲笑意,隻順手把兒子攪成一鍋粥的棋子一個個撿起來,說:“我留情太多了,所以才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程預,‘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是一種境界。”

“我懂了,謝謝爸爸——呃,對不起,你們來了。”程預這才站起身,看到韓音兩人就站在身邊,臉上不免有些尷尬,急忙打招呼。

程君緣捏著卒子的手指頓了頓,半晌才慢慢轉過身,而目光徑自落在韓音身上,便再也沒有離開過。站起身,定定的看著他,目光甚至有些亂了……

韓音望著這個在腦海中勾勒過無數次的男人,他的記憶,依然留在那個圍著長圍巾穿著大風衣的奮進大學生形象上。似乎容貌沒有太多改變,甚至歲月都沒有在他臉上留下明顯的痕跡,但是那雙眸中,卻凝著連歲月都掩不去的惆悵。

“我,我可以抱你嗎?”程君緣嘴唇動了動,聲音微帶著些顫抖。

韓音一怔,徑自走了過去。望著那雙迷離的眸,仿佛這個男人的任何要求,他都沒有勇氣拒絕一般。而這個男人身上濃鬱的傷,那歲月沉澱的憂鬱,仿佛任何的悲歡離合,都不能再在他心頭劃下一道淺淺的痕跡。

程君緣的懷抱很蕭索,也很孤單,就連耳邊那清淡的吐息,都讓人無端的覺得心痛。韓音下意識的抬起胳膊,回抱住他孤單的背,如果自己的溫度可以讓他不那麽孤獨,韓音覺得不介意把這個擁抱延續到地久天長……

“孩子,對不起,今天才來看你。”程君緣輕輕撫摸韓音的臉頰,幽幽的目光盯著他說。

這雙眸子很近,卻也很遠,像是透過自己看到了另一個身影似的,那麽恍惚。韓音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覺得被那雙眸子要燙傷了一般,忙說:“我過得很好。”

“爸爸,您要保重身體,請客人屋裏坐吧。”程預拉了拉程君緣的衣襟,低聲說,“今天能見到韓音,我們該高興才是啊。”

程君緣的臉上露出一絲迷茫的神色,目光閃爍的說:“是啊,該高興才是,我們……對不起,請屋裏坐吧。”

看著程君緣失魂落魄的樣子,韓音覺得心裏有點不踏實,忍不住低聲問走在身邊的顏心琪:“看他這個樣子,我不會,刺激到他了吧?”顏心琪輕輕握了握韓音的手指,兩人一起跟著往裏走。

“當年,我和你父親就住在這裏……”程君緣突然開口說,回頭看了韓音一眼,目光閃爍了一下又補充道,“還有許多師兄弟,這裏是子衿師父的宅院。”

韓音愣了一下,下意識的望向牆角,想找一找父親每天罰跪的那個角落。程君緣站在柱子旁,看韓音在台階上四處張望,不禁笑了笑,說:“我看過你們的劇本,大部分的……都不太真實,進來吧。”

程預給韓音兩人倒了茶,站在顏心琪麵前頓了頓,忽然說:“你哥哥不喜歡過來嗎?我很熱忱的邀請過他。”

顏心琪聳聳肩,實話實說:“不知道你們那天怎麽回事,我哥好像不太……他好像很討厭你。”

“真遺憾。”程預搖搖頭走開了。

“程伯伯,你們能來找我我真的很高興,程預……哥哥說想和我談一談,我都激動的一宿沒睡好。我一直以為沒有人能和我說說我爸爸了,雖然您說那個劇本上的內容不太靠譜,可在這之前,我擁有的就隻有一張照片。看到有人肯認真的把爸爸的生平寫下來,我還是很感謝他的。”韓音見程君緣自從進屋就隻盯著自己,似乎沒有說話的意思,心裏就有點沉不住氣了。

程君緣笑了笑,說:“嗯,如果不是在報紙上看到你的照片,我也不會回來,雖然我明明活的很好卻被寫死了,但我也很感謝這個故事,隻是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坐在電視機前,親眼看著自己死去,會是什麽感覺。”

韓音抿抿唇低下了頭,喃喃的說:“對不起。”

程預走到程君緣身後,為他按壓著太陽穴笑說:“爸爸,您這樣說會讓小音很難堪的,您是長輩。”

程君緣笑了笑,對韓音說:“我第一次見到子衿,就在那棵古槐下,當時下著小雨,我和幾個師兄弟正在耍槍,挑得一身一臉的泥汙,就聽到有人咿咿呀呀的唱,‘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我這裏出帳外且散愁情,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霸王別姬】虞姬唱段)’。然後才看到個小人兒一步一步蹭了進來……”

韓音和顏心琪對視一眼,就見程君緣像是陷入了回憶中,臉上浮著一抹淡淡的笑意,繼續說:“我們都停下了耍弄看著他,他站在廊簷下看了一圈,似乎是因為大家都在耍槍,他咳了兩聲就憋著嗓子改唱到,‘想俺項羽乎!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霸王別姬】項羽唱段)’,他師父剛走過去,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過來都是他唱的,二話沒說就返回去把他夾在腋下扔到了院子裏,然後就是一頓好打……子衿那時候很皮,看得我們都一怔一怔的,真覺得就那樣給打死了。”

顏心琪看一眼韓音,忍不住說:“跟你還挺像——韓音上學的時候,就是個鬼見愁。”韓音皺眉,鬼見愁的年代,他真的一點記憶都沒有了,一直覺得所有人都在蒙他,到底那時候的自己是個什麽樣子呢?

程君緣也笑了,說:“你爸挨打從來不求饒,嘴唇咬破了也不肯叫一聲,師父就打得最凶,所以每次他犯了錯都有人替他攬,實在是覺得他那麽小個人兒,真怕被一不小心打死了,一般情況下……師父竟也相信我們騙他,嗬,估計他自己打多了也下不了手了。”

……

程君緣的回憶很豐富,卻沒有劇本裏的激情,都是淡淡的故事,生活裏的點點滴滴,韓音卻聽得入了迷。就像那一幕幕的過往變成了他自己的回憶,在腦海裏一點一點連成了一個完整而真實的人生……

吃過午飯,程君緣和韓音講了他自己的事情,也是韓子衿消失後的故事,還有程預的故事——在韓音覺得,那真的是故事,太離奇太沒有真實感了,他甚至不想回味——他覺得自己沒有辦法把這件事敘述出來,他需要一點點接受。

但是程君緣沒有給他時間,程君緣說:“雖然,我真的不想讓你知道這一切,我也不能確定你相信多少,但是,我真的很擔心你的身體。你和程預的出生都是意外,不,應該說,對於我和你的父親來說,都是人為的事故。這麽多年在國外,我從來沒有關注過國內的任何事情,甚至沒有勇氣來麵對你父親的任何一點消息,這也許正是我心底的恐懼,我承認我一直在躲避,甚至希望能躲避一輩子。感謝程預,如果不是他,我也許到死都不會知道還有你存在,當初,他的那個手術對我來說太……”

“爸爸,都過去了。”程預一直站在程君緣身後,見他臉色越來越不好,才終於輕輕喚了聲。

程君緣像是做了一場噩夢,回過神來長舒了口氣才繼續說:“小音,我已經和那家醫院取得聯係了,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都必須麵對。如果事情還沒有發生過最好,如果已經發生了,我想我說的話你也不再會表示懷疑。這就是我回來找你的原因,也是我要跟你談的事情。”

這哪裏是談,分明是安排。但是韓音沒有任何理由拒絕,雖然替他做這個安排由程君緣說出來有些荒唐,因為如果這個人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他還覺得可以接受一點,但是,事情的真相讓他震撼,他非常想否認,可是沒有理由。

顏心琪一直在默默的聽著,直到韓音的肩膀微微顫栗起來,才輕輕扶住他說:“程伯伯,我想,這件事情,小音需要時間消化。”

程君緣也覺得身心疲憊,這種回憶對他來說更是一種煎熬,他捏著眉心低下頭,拍了拍程預搭在肩上的手背,低聲說:“替我送送他們,對不起,我好像有些失態了——小音,你回去想想再……你跟程預聯係就可以了。”

程君緣站起身離開,程預一聲不吭的把車子開出來,韓音兩人也已經來到了院子裏。韓音的確需要時間,他現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關在屋子裏靜靜的睡上三天三夜。他以為劇本裏的故事隻是為了提高衝突吸引眼球,卻沒想到一切竟然真的發生過,甚至有過之無不及。

韓音聽了程君緣的敘述整個人就恍惚了,而且持續了很久,最開始的幾天他更像是行屍走肉,大腦裏一片空白。他覺得沒有辦法接受,甚至開始期待,自己一覺醒來後,發現所有的事情都隻是一場夢,最重要的是,重新活了一回的自己是一場夢。如果再睜開眼的時候,能忘記自己曾經認識一個叫顏心琪的人,自己還不要臉的躺在鄭燁床上,那他真的心甘情願拖著疲憊的身子一個人去清理——他忽然覺得,那才應該是最真實的自己,真實得隻是一個普通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苦戀情深神馬的,程君緣好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