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故人

再見錢老師的時候,蕭疏桐心裏頭有些忐忑。因為教授今天一沒皺眉二沒感慨,反而依依呀呀唱戲唱得不亦樂乎。

“當日的,當日的梅根柳葉。無明路,無明路,曾把遊魂再疊……”

“教,教授……”

“小桐啊,最近在幹什麽?”

蕭疏桐擦了一把汗,將自己最近的所作所為裏裏外外想了一個通透,沒犯什麽事兒啊!他不解地看著教授,“沒,沒什麽事。”

“沒事啊,沒事就好。”蕭疏桐心裏大叫不好。果然,教授悠悠地接下去說,“我有一本書要付印了,想要再加兩章東西。你沒什麽事就過來幫我整理整理原稿,校對校對吧。”

蕭疏桐心裏暗暗歎了口氣。話說出書這種東西對於助理而言是吃力不討好的。錢教授寫論文習慣不好,喜歡用手寫,而且稿件都是零零碎碎四處亂放,往往是有了上頁沒下頁,字跡潦草,語法怪異。基本上出一本書錢教授隻負責掛名,那些潤色加工整理都是由蕭疏桐這樣的弟子完成的。記得有一次錢教授兩本書同時要出版,蕭疏桐沒日沒夜地整理文稿,熬了半個多月的通宵,真正交稿的時候,連熊貓都要自愧弗如了。偏偏老頭子性葛,不肯多帶學生,現在的話,博士生隻帶了蕭疏桐一個,頗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之感。

蕭疏桐諾諾答應了,錢教授又道,“我有章內容要談到考古,這幾天還要去市文物局走一趟,你沒事就和我一起去吧,這些東西你多少也要了解了解。”

“是。”

在文物局,一頭撞見了故人。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孟縣的胡四爺,就是挖墳時遇見的那個大胡子。胡四爺本名叫胡良廣,想當年上山下鄉知青改造熱潮時,和錢直方同為孟縣知情,倆人同城同鄉,同喜同好,一見如故,結為至交。不過好景不長,在返鄉時發生了一件事情,使得胡四爺對錢老爺子恨之入骨。至於發生了什麽事,蕭疏桐一點頭緒都沒有。不過,就兩人見麵的架勢看來,仇恨不是單方麵的。

錢老頭笑眯眯地開口,“胡子,好久不見啊。”你怎麽還沒死啊。

胡四冷哼一聲,“確實是好久不見了。”你居然還活著!

錢老頭繼續笑,“還在文物局裏跑墳呢?最近國家考古事業蒸蒸日上,可喜可賀啊。”幹了這麽多年還是原地不動,你也真能!

胡四也笑,“對啊,我也就是跑腿命,受不了呆在象牙塔裏啃啃殘羹冷炙,拾人牙慧,誤人子弟。”也就是你能得瑟披著誨人不倦的皮。

錢老頭抽抽嘴角,“過獎過獎。”

胡四晃晃腦袋,“好說好說。”

蕭疏桐有些頭大。一會兒要打起來了,是勸架呢還是幫抽?胡四看了一眼蕭疏桐,“又是你這個小娃娃。年紀輕輕,踩入賊門,誤了前途,可惜可惜。”

“能識大體,投身偉業,尚可尚可。”

蕭疏桐對空翻白眼。這倆人打官腔說違心話不累啊。“教授,那個材料……”

錢教授恍然大悟,“哦,你瞧我這記性。哎,老了老了,還要出書示人,愧不敢當,隻能權當拋磚引玉啊。”我可是正宗知識分子,版權所有啊,哇哈哈!

胡四不屑地挑眉,“難得難得,為解決國家失業問題鞠躬盡瘁。這個出版業良莠不齊,有字的就能當書,養活了無數人。隻是可惜了那百畝森林啊!”說白了,不就是廁紙貢獻者麽,有什麽可得意的,滅卡卡!

話不投機半句多,倆人冷哼一聲,各自走開了。蕭疏桐長舒一口氣。錢老頭問道,“你怎麽和那胡子認識的?”

蕭疏桐將事情前前後後略提了一遍,還說到了那個奇怪的墓穴。錢老頭沉吟片刻,道:“南宋理宗時代,賈似道拜右丞相領兵救鄂州,私向蒙古忽必列乞和,答應稱臣納幣,兵退後對朝內詐稱告捷。銀青光祿大夫陸瓊抗疏直斥其奸,去官挈眷入粵。陸瓊原藉江南鬆江府,陸氏家族有很多人在朝廷當官或地方的大小官吏,得罪了賈似道,其他陸氏家族也可能受牽連,紛紛南遷。按你說的地理位置,很可能是陸氏族人的家族墓地,那裏曾經出土了不少有關文物。當時家族受牽連一般是在朝為官的男子,若是將男子裝扮為女眷,葬入隨墓中,則可避免開墳鞭屍之刑。大概就是因為如此才讓如夫人女裝入墓的吧。若是如此,則墓穴簡陋也情有可原,一來家族受難無可厚葬,二來身份卑微為人不齒。至於墓主人的非正常死因也好解釋。既然是舉家逃難,自然是越精簡越好,不能生育沒有名分的如夫人毫無疑問沒有多少價值。”

男寵孌童自古有之,盛寵之時,餘桃斷袖;年馳色衰,長門冷宮。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縱然是高官厚祿朝廷之上,史冊青書不過四字爾耳:甚得帝寵。男子媚上,連哀歎美人垂暮的機會都沒有,世人不會理解。

蕭疏桐唏噓了一番,跟著錢老頭進了資料庫。可巧的是,接待的相關人員正是不歡而散的胡良廣。

“陰魂不散!”倆位先生同時以鼻招呼。

蕭疏桐冷汗涔涔,想來這個星期不會好過。他很好奇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可以讓兩位擁有階級友誼的無產階級知識分子反目成仇。他曾試圖旁敲側擊問過錢老頭,後者一臉往事不堪回首狀,拉著蕭疏桐好生感慨了一番學術界的腐敗,文物圈裏的黑暗,痛心疾首啊痛心疾首。

一連六天都泡在文物局裏的檔案庫,蕭疏桐連做夢都夢見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某年某月某地出土了某文物,樣式如何質地怎樣,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幾天下來,整個人就瘦了一圈,愣是將蕭媽媽的養肥計劃付之東流。胖三兒晨起覓食的時候,遇見才要就寢的某同學,甚是詫異了一番。

“小桐啊,雖然目前的國際形勢以瘦為美,但是相信我,吾國國庫殷實,祖國大業蒸蒸日上,正是效仿唐代風韻之不二時機。終有一天,國人將放棄骨感的審美,投入到豐韻肥滿的偉大懷抱中。翩翩君子如你,怎麽可以不堅定信仰,流於俗物呢?”

蕭疏桐撐著一雙熊貓眼,遊魂似的瞟了他一眼,沒理他,晃悠悠地飄進了自己的屋子,留下胖三兒一個勁地搖頭,“這孩子完了完了,多好一個孩子,可惜可惜……”

搖頭晃腦進了洗漱室,隻見張程搖搖晃晃地站在池子邊刷牙。胖三兒抬眼,嚇了一跳,這位的黑眼圈絲毫不遜色。“喲,眼鏡,偷雞還是摸狗?怎麽這麽精力耗竭的憔悴模樣?”

張程眼神逐漸聚焦,歎了一口氣,一不小心將牙膏泡沫吞了下去,咳了半天。好不容易緩過勁兒來,“這幾天通宵,沒休息好。”

“論文?”

張程搖頭,“外快。”

胖三兒來興趣了,“什麽外快,好賺麽?讓我也撘一把手?”

張程瞥了他一眼,“瞧你那財迷樣兒!好啊,做遊戲外掛,你要搭手麽?”

“唉,一聽就是技術活。不過,這不是違法的麽?”

“就算是犯法也得做啊。利潤與風險總是成正比關係的。”說話的時候,張程眼裏的“¥”都是渙散的。

胖三兒伸出小粗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我說張程,你幾天沒合眼了?”

張程想了想,伸出四根手指頭,“差不多四十幾個鍾頭。”

“嘿!想錢想瘋啦!”胖三兒看他一副風中飄零弱柳扶風的模樣,趕緊扶住了人,“賺錢也不是這個賺法啊!趕緊睡覺去吧!”

張程搖頭,“一會兒還有課呢,下午我還得去打工,沒時間。”

“至於麽?忙得連軸轉。”

“哎,如果我真的畢不了業,拿不到學位,隻能提前為自己想好出路,有一點是一點麽。”

胖三兒沒明白過來,“怎麽回事啊這?出什麽事兒了?拿不到學位?”

“你別問了,反正我已經沒什麽想法了,趁早出去工作也好。”他擺擺手,灌了一頭涼水,總算有些清醒。

胖三兒拍了拍他的肩,“你這樣不行,遲早要垮掉的。你這副狀態出門,比殺傷性武器還可怕呢。趕緊去睡覺,我替你向你老板請假!”

張程苦笑片刻,“別,早上是專業課,反正我也不聽的,正好用來補覺。我隻有保證全勤才有可能得一個全屍。”說罷飄了出去,連嘴角的泡沫都沒有擦幹淨。

胖三兒孤零零地站了一會兒,突然握拳,“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是什麽境界?這是中國學術的未來,這是光明的前景,這,就是新時代的學派!可歌可泣啊!令人動容啊!”說罷雄赳赳進了廁所。

一聲舒暢!

蕭疏桐拿著口杯飄出屋子,兩隻熊貓在過道遇見了。

張程道,天王蓋地虎。

蕭疏桐答,寶塔鎮河妖。

張程點頭,精神頭還可以。他問蕭疏桐,“多久沒沾床了?”

蕭疏桐先伸一個手指頭,又伸出兩個指頭,“兩天一夜。”

張程理解地點頭,不忘勉勵,“再挺挺,能破我記錄了。革命還剩兩萬五,不到井岡不回頭,我們在黎明前會師。”

“我上午一節跨專業選修,是殺手一號的課,我看我大限已至,看一眼少一眼了兄弟。”

“節哀節哀,同悲同悲……”

熬過了上午,中午被強拉出去吃飯,蕭疏桐和張程的眼睛都是閉著的。李群大叫著,“嘿,黑眼鏡,看著點!你夾的是我的菜!那是我的盤子!”

張程睜眼,“哦”了一聲,又閉上了。蕭疏桐將筷子伸進了湯碗裏夾菜,半天沒有動靜。秦禮言看著兩具遊魂,嘖嘖感歎,“多麽銷魂的眼眸啊,多麽虛渺的神色,嗬氣可摧,病若西子,此等風韻,此等佳人,可歎可歎啊!”

張程微啟鳳眼,斜覷了一眼,將頭一扭,帶著哭腔,梨花灑淚,“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不去上課會影響學分,卻不知道去了以後因為睡著了錯過點名也形同曠課……”

看來張程心情好了一些。秦禮言微微一笑,突然上前撲去,“哦,祥林嫂,祥林嫂,我的妻!問世間能有多少毛豆,從冬剝到春,從夏剝到秋!”

“祥林!”張程一聲慘叫,和秦禮言抱在了一起。

蕭疏桐被驚醒,張大眼睛不知出了什麽狀況。胖三兒和李群站了出來,將團抱的倆人拉開,一麵扯著嗓子喊道,“來來來,花姑娘的要,老頭子的不要!花轎還等在門口呢!別誤了時辰!”

張程扭動著,聲嘶力竭,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順勢倒在了李群懷裏。秦禮言哀歎,“生和死孤寒命,有情人叫不出情人應,咿呀咿呀喂……”十幾個悍匪頓時化作送親隊和搶親隊,分立兩側,搖旗呐喊。

正熱鬧著,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從背後喊住了張程,“張師兄好雅興啊!”

張程回頭,見是林灝。林灝施施然地過來打量了一番眾人,笑得極甜,“聽說師兄又逃課了。楚老師說了,再這樣下去師兄的學分很危險。早上編程課的鍾教授又和楚老師告狀,楚老師最近精神不好,師兄還是不要讓老師擔心的好。”

蕭疏桐醒了大半,拉著秦禮言的袖子悄聲道,“原來以為爭寵這種戲碼隻有電視劇才有,沒想到現實是如此沒有營養的八點檔啊。”

秦禮言抿嘴,還沒說話,隻見張程走近林灝,忽然目光一溜,輕笑一聲,“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閻王三更鎖命,卻不知道小鬼半夜也勾魂。罷罷罷,咿呀咿呀喂~~~~”說罷拂袖去了。

胖三兒目瞪口呆地看著張程的背影,半響才找到聲音,“剛剛張程莫不是被楚副教授附身了?那神色!那姿態!活脫脫一個耗子精再現啊!”眾人一致點頭如搗蒜。

林灝臉一紅,若無其事地走開了。

秦禮言搖頭,“最近的小孩都很囂張,很是欠□啊。”

蕭疏桐點頭,“我剛剛特有練拳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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