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江臨風是個好父親嗎?

大部分時間是,和眾多為父者一樣,他寵溺著自己的孩子,可是有一點是我非常不明白的,那寵溺發展到了極限,甚至到了是非不分的地步。江小仙對活體的殘害發展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雞鴨已經不能滿足他的肢解欲,後來換成了貓、狗、兔、羊。。。我曾親眼目睹江臨風把一頭幼小的梅花鹿牽到他的麵前,然後眼睜睜地瞅著江小仙用手指剜出了梅花鹿的雙目,梅花鹿因疼痛四處逃竄,江臨風則麻木不仁地站在一旁冷眼旁觀,不但不斥責兒子的殘忍,還不時敦促他盡快把盲鹿解決掉。

雖然如他所說,江小仙如今的暴戾是因被強盜擄去而起,但把這個火苗一步步引燃成大火的,卻是他自己。

這完全超出了一般父母對子女的寵溺,準確地說,他不是在寵溺,而是在毀滅。

一步,一步地,表麵上是把自己的兒子置於華蓋之下,實則是推入深淵,在傾覆之前,突然撤掉華蓋,於是那一切都將暴露,自己的兒子,作為活牲,被綁縛在祭祀案板上。

以江臨風的頭腦,我不相信他意識不到這點,或者這就是他江家教育後代的方式:一脈相承的殘酷,代代相傳。如果不是,那麽就是他的陰謀:

他故意的。

他為何要故意?某一天,謎底似乎快被揭開了。

有客人到訪。

似乎並不太受歡迎,在放他進來之前,江臨風命我把江小仙帶進密室,守著他不許出來。

江小仙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因為被父親點了穴位根本動彈不得,隻能癱坐在密室裏的床榻上。

“六月,挪開那書櫃!”

我在江小仙的指示下,移開那架沉重的書櫃,在書櫃後的牆壁上發現了一個碗口大的洞,邊緣並不整齊,似乎是用鈍器硬生生剜除的。從洞口朝外望,正巧是江臨風的書房,目力所及,盡收眼底。

“這裏果然能看到外麵!”我欣喜地叫了出來。

“喂,你別那麽大聲!”江小仙怒視著我,“我費了好大功夫才在密室裏找到書房的方向,挖了這個洞,如果讓爹爹知道了,不打死我才怪!”

“才不會打死你,老爺那麽寵你。”我無暇細想,興奮地把眼睛湊了上去,江臨風正把訪客請進書房,命下人奉茶。

今日氣溫極高,隻要稍微動一動就會出一身汗,江臨風單罩著一件薄薄的青灰色絲綢馬袍,敞著領口,放寬了袖口,一把秀發在腦後鬆鬆地束著,樣態極為閑適。

“大哥最近可好?”他悠閑地啜了小口茶,打開折扇輕輕搖著,與往昔的冷酷截然不同,眼底盛滿了笑意,向對麵的訪客讓了讓:

“展大哥怎麽不喝茶?這茶不是一般的茶,是臨風特地為你泡的楓露茶,最能消暑解乏的。”

訪客並沒端茶,正色道:

“喝茶不打緊。三少爺,大少爺身體欠安,前日感了風寒,一下勾動了宿疾,正在臥床。大少爺命在下前來問三少爺,是不是還惦念著以前的舊怨?”

我一震,這聲音渾厚沙啞,似乎某個時候在我的耳邊響起過,竟是如此耳熟,我緊貼著洞口往外瞧,隻可惜那人背對著我,無論如何也看不清楚。

“嗬嗬,宿疾啊,”江臨風冷笑一聲,扭頭朝牆上的薔薇滴露圖看過去,一邊搖著折扇說:

“大哥的病不是一兩日了,不過最致命的,恐怕還是多年的心病吧。。。”

訪客抱拳作揖道:“三少爺能明白最好,在下還請少爺念在一奶同胞的情分上,把小公子和仙夫人交出來,好了了大少爺一番相思之苦。”

“哼!”江臨風突然拍案而起,劍眉倒豎,指著訪客斥道:

“相思之苦?如今他知道苦了?那當初他怎麽不念我們的手足之情?怎麽不顧及我與祈雲的苦?為了得到素玉莊和聖手之名,他可是不遺餘力啊!”

“三少爺,”訪客緩緩站了起來,“大少爺說,那都是舊事了,如今他年紀大了,隻想與妻兒為伴,江湖的事他也不想過問,隻希望三少爺能不計前嫌,把小公子和仙夫人歸還,他就感激不盡了。”

“哼哼,”江臨風抖了抖袖子,重新坐下端起了茶杯一飲而盡,慢條斯理地把茶杯捏在手中把玩著,“好啊,既然他這麽想重修舊好,那麽還是老規矩,把陸祈雲還給我,我就還給他兒子和老婆。”

“三少爺,大少爺說了多少遍了,雲少爺被老太爺下毒後就不知所蹤了,他也不知道他在哪裏,是死是活。”

“那他當初為何要對我說他被人救走了?!”

江臨風驟然發作,狠狠揪住訪客的衣領,把他按倒在椅子上:

“說啊!你倒是說啊!別說你不知道!”

我終於看清了,那個男人竟是——土鬼!

“三少爺,大少爺說雲少爺確實被人帶走了,隻是不知能不能救活他,畢竟老太爺的毒,分量下得很重,活不活到現在,他真的無法確定。。。”

“那就去找!找到他,不管是人是鬼都還給我!否則他休想再看到他的兒子和老婆一眼!”

“三少爺,這您就難為大少爺了,人海茫茫,連您都找不見,他就更找不到了,也許雲少爺早就沒。。。”

“放屁!”江臨風狠狠扇了他一個耳光,咆哮道:“他要是死了我就讓江嘯天的兒子老婆陪葬!別考驗我的耐力,我警告你們,如果不想玉石俱焚的話,就祈禱祈雲不要死,他不死,他的兒子老婆也不會死。”

江臨風雙眼通紅,憤怒得像一頭豹子:

“把他還給我!你們把他還給我!”他聲嘶力竭地叫喊著,眼眶裏湧出了大滴大滴的淚水。

“土鬼”十分鎮定地勸道:

“三少爺,請你冷靜一下,就算你殺了小公子和夫人,也於事無補啊?大少爺說了,他可以把莊主的位置和聖手之名都讓給你,隻要你肯歸還公子和夫人,可是對於雲少爺,他的確已經盡力了,雲少爺恐怕凶多吉少。。。”

“那就一起死!”

江臨風一把扔開“土鬼”,勾起嘴角,決絕地盯著他,恢複了一貫的冷酷。

“一起死了就幹淨了。你回去告訴江嘯天,我隻要一個條件:陸祈雲,其他我什麽都不要。我再等一年,如果一年之後我還不能見到他,那麽,他該知道後果。”

他抬起手做了一個“斬”的動作,轉身離開房間。

“土鬼”轉過身搖了搖頭,我看見他的眼裏浮現出我所陌生的表情:狠辣。

片刻,他也走了。

“來了一個人,姓展的,看樣子是什麽人的侍衛,他叫老爺為三少爺,還有一個大少爺,還提到什麽山莊之類的,他們之間好像有深仇大恨。”我把書櫃搬回原位,對一旁的江小仙說。

“哦,那就對了,這個人每年都來,每次都問什麽公子什麽夫人,他一來,爹就把我藏起來,不許我出去,還不許我問。現在終於知道了,原來他的主子是爹爹的仇家。他說的那個大少爺,恐怕就是我的大伯父,是爹爹的大哥,可惜我很小很小的時候見過他,現在早忘了什麽樣子了。”江小仙絕頂聰明,經他一分析,我似乎明白那麽一些,卻又有很多不明白。

陸祈雲是誰?跟江臨風什麽關係?當初為什麽被老太爺下毒?這件事似乎跟江臨風的大哥有關,那麽大哥又為何害他?聽土鬼的話,好像是為了爭奪一個山莊和一個名號,江臨風肯定是沒爭過他大哥了,否則也不會跑到這麽個縣城來當官。江臨風大哥的兒子和老婆又在何處?被江臨風藏起來了嗎?

我抬頭看了看依然無法動彈的江小仙,忽然想起,他與江臨風的年齡差距隻有十二歲,十二歲就生了孩子,江臨風還真是神通廣大。

難道江小仙不是他的親生兒子?而是他大哥的兒子?

我沒敢在江小仙麵前提及這個疑問,考慮到他對江臨風的占有執念極其強烈,如果他知道自己很可能不是江臨風的親生兒子,那麽我就要立刻麵臨碎屍萬段的境遇。

“少爺,我背您出去吧。”我說。

“不必!我等爹爹來,他會幫我解穴背我出去的!”他固執地拒絕,嘴巴撅得老高。

“六月,快去迎爹爹來!”

“是,少爺。”

“不必了!”

我正要出去,隻見江臨風已經站在我麵前,換了身素白的外出服,臉上還掛著慍怒的神色,看來土鬼的到來攪亂了他一向的清靜。

他徑自走到江小仙身旁幫他解了穴道,並沒有如江小仙所料背他出去,而是拍了拍我的肩膀交代:

“六月,把少爺背回房間,換身衣服,然後到大門外等我。”

“老爺。。。”對他要我的陪同這件事,我是萬分驚訝的。

“別問那麽多!”他突然打斷我怒喝道。

“是。”我來到江小仙麵前,轉過去半蹲下,“少爺,上馬了。”

“爹爹,不要他背,要你背!”江小仙仍不依不饒,百般撒嬌,非要江臨風背自己。

江臨風出乎意料地沒有滿足他的意願,而是一臉嫌惡地衝他大吼:

“閉嘴!再不聽話就把你扔出去!”

江小仙嚇壞了,立刻閉緊了嘴巴,抖成一團,大大的眼裏噙滿了淚花。

我也頭一次見江臨風如此對待江小仙,凶狠而毫不念無父子之情,這更印證了我的推測:他們不是親生父子。於是我不敢再問,背起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江小仙,從密室裏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