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雨霧中他並沒有回身,想到很可能因為雨落聲雜,他聽不清,我便又喊了一次:
“江——小——仙!”
他仍沒轉身。
武長青有些莫名其妙了:“你在喊誰?江小仙是誰?”
我不便為他詳細解釋,隻說:“江小仙…是我一個遠房小表弟,跟這位小老鄉一樣的年紀相貌,倒是像足了八分。”
他很意外,揶揄道:“哈?小表弟?哈哈,看來你跟你那表弟感情很好,好到隨時隨地都能想起來認個親。”
我不理他,見那孩子沒有任何反應,心想也許是自己多慮了,他與江小仙並無任何關聯,便加緊了腳步跳過一個很高的石台。
“沒想到你年紀輕輕,輕功倒是不賴!”他讚道。
“唔…”我不置可否地笑笑。
輕功?我壓根不懂什麽輕功,能趕上武長青的步程,也是多虧了後天得來的內力和江嘯天的訓練。不知是幸亦或不幸,這意外得來的奇功,反倒讓我不得不處處謹慎,亦步亦趨,稍微暴露一分就會招惹禍端,因此產生了沉重的心理負擔,生怕被提及武功如何了得,更怕被看穿得來的源頭,江嘯天說的沒錯,一旦被人知道我吞過那龍涎,為了百毒不侵,為了提高功力,我勢必要成為眾矢之的,那來路不明的毒物造就了來路不明的我,抽幹我那劇毒的血液,扒下那張人造的麵皮,我究竟還會是誰?還有何人來愛憎?
“你們來——”
那孩子終於在一片空曠的場地前停住了腳步,指著一棚油氈撐天的簡陋雨遮對我們說:
“曬稻穀的場院,行嗎?”
武長青走過去四處看了看,衝我點點頭:“安全,就在這裏避避雨吧。這雨,恐怕要下個一天一夜,好歹也是個僻身的地兒。”
然後走到那孩子麵前又從懷裏掏出一錠紋銀遞與他:“到老鄉家裏各處征集些吃的喝的,不怕多,就怕少,有多少就拿多少來,錢不要擔心,你們要多少,我們就能給多少。”
男孩毫不客氣地收下銀子坦然道:“這可是你說的啊,要多少給多少,別到時候反悔!”
武長青笑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不反悔,不信咱倆拉鉤?”
說著勾起小拇指伸到他麵前。
男孩瞥了他一眼,輕慢道:“君子你就不像了,隻要不是小人。”
武長青戲謔地搖搖頭,蹲下身朝他下巴輕刮了一下,柔聲笑道:“嗬嗬,我不像君子誰像呢?”
男孩瞥了我一眼說:“我看他比你像。”
武長青回頭看看我,然後咧嘴笑了:“哈哈哈,這個世道,想不到小孩兒也懂得以貌取人了。”他連歎三聲:“哎哎哎,罷罷罷,君子我也不想當了,索性發個毒誓——”
接著抿起五指立掌發誓道:“我武長青若是欺騙這位小哥兒不拿足夠的銀錢換米糧,我就天打五雷轟,頭頂生瘡,腳下流膿,被狗咬死,被蛇毒死,被馬踢死,被水淹死,不得好死,好死不得…我死了這麽多次,你看夠不夠了?”
男孩這才拍手笑了起來:“如此最好。”
於是便叫我們在這裏等侯,他去為我們籌糧。
他走之後我問武長青:“信得過這孩子?”
武長青搖搖頭:“當然信不過,說不定此時他就去搬兵打算把我們一網打盡呢,這招叫請君入甕。”
我問:“那還要召喚鐵將軍過來嗎?”
他說:“要。此處地勢險要,方圓幾百裏就這麽一個村子,雨下得這麽急,總不能讓兵士們在雨裏淋著,傷員已經夠多了。”
“但是那孩子…”
“以不變應萬變。”
於是武長青讓我等著,他沿原路返回帶軍隊過來。
我獨自在氈棚下等了一會兒,見暴雨沒有減緩的意思,反而下得昏天黑地,天空不見一絲光亮,黑壓壓的烏雲密密實實地遮裹住了整片天空,一直綿延到方圓千裏,不禁擔憂起來,照這樣下去,如果這雨下個不停,什麽時候才能趕到京城?萬一期間江臨風他們真去刺殺皇帝,成功了倒好,一旦失敗了,那就是砍頭的罪名。我要怎樣去救他?陸祈雲呢?他又要怎樣複仇?
不行啊,一想起他們,胸口那舊傷依然會劇痛無比,我已經被這孽障的愛恨絞得七零八落,如果不是靠那唯一的信念支撐著,我想我會暈倒吧,也許倒下就再不想起來,因為太累,太累了。
如果愛上注定是一種痛,為何還會愛?
迷蒙中,我看見他們的身影被劈成一塊塊亂七八糟的碎片,散亂在漫天風雨中,散落在我的心頭,或許那碎的,隻是我。
最後的結局,該是慘淡收場吧。
“小六子!”
大雨中鐵煥之朝我奔來,慌忙抓住我肩膀將我從地上拎起來:“怎麽暈倒了?你的鼻子,鼻子?流了這些血!”
當真暈倒了?
我揉了揉鼻子,果然蹭了一袖子的鼻血,胸前也星星點點的染上紅,有些茫然無措:“這是…”
“臉色這麽差?是不是病了?”他抬手撫上我的額,關切詢問。
餘光中看到他身後武長青陰沉的臉,我慌忙躲開了:“沒事,一點鼻血而已,小意思…”
我揩淨鼻血咧嘴朝他笑了笑,怕他不信,還誇張地向上蹦了兩個高,以顯示我的無恙。
險些頂到氈棚,他趕忙把我拽下來,狐疑地扳起我下巴左右看了看:“真的沒事?”
“嗯,真的沒事。”我用力點點頭,向後退了小步躲開他手,又補充道:“我小時候就愛流鼻血,都習慣了,沒什麽大不了的。”
在武長青麵前,我必須時刻注意與鐵煥之保持在安全距離外,當然更不能有類似這樣的肢體接觸,謊言也是必要的。
他略微一怔,立刻恢複常態,不以為然地笑道:“沒事最好,我還以為你受了內傷或中了毒,如果是這兩種情況,不抓緊治療的話是要危及性命的。”
內傷、毒,經他提醒我才猛然意識到近日來頻繁的暈厥和鼻血很有可能是中毒和內傷的前兆,憑我這種毫無根基的人要消化那麽厲害的毒物和武功是根本不可能的,強行消化就隻有物極必反,說不定到最後,我真的會被自己毒死。
恰好那個孩子引了一幫村民抬了物資過來,給了我轉移話題的好時機:
“將軍,村民們來了!”我連連衝村民們招手:“喂——這兒!這兒!當心腳下路滑!”
領頭的孩子蹦蹦跳跳跑到我們麵前,叉起腰身對鐵煥之嚷嚷道:“你是將軍?”
鐵煥之抄起手,頗為好奇地笑問:“不錯,我正是將軍,你又從何得知?”
孩子傲氣地哼了一聲,自負道:“一看便知,你臉上殺氣最重。”
“呃?”這下鐵煥之來了精神,走上前去俯身問:“我怎麽殺氣重了?”
孩子白了他一眼,不緊不慢地指指點點道:“你的臉那麽黑,臉上的皺紋那麽深,要不是經常發怒、皺眉的人,怎麽這麽黑的臉?這麽多的皺紋?”
“哈哈哈哈——”鐵煥之仰天長笑,說道:“你這小孩兒有趣的緊!”抬手便要去摸那孩子的後腦,不料被那孩子握拳擋開了,警惕地向後退了大步道:“我這頭你可摸不得。”
鐵煥之被訕了一下,有些著腦:“呃?我倒很想知道,你這頭怎麽摸不得?”
孩子又哼了一聲道:“我的頭隻有我爹娘碰得,我娘死了我爹癱了,因此天下沒人能碰我的頭。”
鐵煥之跟他較起了真兒:“那我要是非碰不可呢?”
孩子目色一沉,冷冷道:“沒辦法,隻好殺了你!”
鐵煥之一震,立刻就有左右護衛上前護法,大喊道:“大膽奴才,竟敢口出狂言!”拔刀欲上,卻被鐵煥之喝退了,又說:“你認為就憑你能殺得了我?”
孩子眼中毫無懼色:“殺不殺得了還要試過才知道,殺不了,我就自盡也不讓你碰我的頭!”
鐵煥之生氣了,一隻手已經按在了刀把上。
氣氛劍拔弩張,這一大一小針尖對麥芒,鐵煥之那暴躁的脾氣一不小心沒壓製住,那孩子可就要命喪刀下了,我不禁為他的性命堪憂。
“得了得了,有什麽好酒好菜快抬進來吧,軍爺們都餓壞了——”我剛要上前勸阻,武長青先我一步作了和事佬,“小哥兒,讓你老鄉們把東西清點一下,該多少錢我們來付清——將軍就過來歇息吧,淋了這多時的雨您就不想擦擦汗?”
淋了雨明明該擦水,他卻讓鐵煥之擦汗,明征暗喻的就是要他別與小孩一般見識,末了還嘲諷了他一下。
鐵煥之被他說得尷尬,果然不再與那孩子計較,轉身朝氈棚內走來,坐到一個石墩上消氣。
武長青便叫孩子帶老鄉進棚,清點完酒肉飯菜,吃穿用戴,最後從懷裏扯出一大摞銀票交給孩子,讓他按量攤給各人。
我一直冷眼旁觀,那些老鄉表現實在奇怪,見了銀票竟沒有露出絲毫驚喜之色,麵無表情地領了來,然後一個接一個地往雨裏走,下了那麽大的雨,他們不但沒有穿蓑衣,連雨具也不打,倒是那些物資,都用油氈蓋了嚴實,沒淋到一滴雨。
“兩清了,你們慢慢享用吧!”孩子提起傘轉身向雨中走去,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轉身前他無意中向我掃視的那一眼,總覺得是帶有某種意味的,是嘲諷,是不屑,亦或是挑釁,總之,那感覺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
“你也發現了?”武長青見我想得出神來到我身邊說,“這群村人很不尋常!似乎,似乎…被下了什麽迷魂藥,行動舉止都很怪異。按理說,他們見到銀票不該是那種木訥的表情,該興奮、歡呼才對,這才是真實的人性,可他們卻無動於衷…尤其——”
他看了看遠處的鐵煥之,把我拉近了說:“那孩子竟公然敢向將軍挑戰,這怎是一般村野小兒能做得出來的?”
我知道他不是危言聳聽,便勸道:“那還不快向將軍言明,也有個防範才是。”
他嗤了一聲,向鐵煥之的方向白了一眼:“那種人我才懶得與他說話呢,要說你去說。”
兩人不知何時鬧起了別扭,互不理睬。我又不想親近鐵煥之,於是我們誰也沒去,也是抱著僥幸心理,這其中的漏洞想必鐵煥之也有所察覺吧。
果然鐵煥之召呼我倆過去,指著地上的一壇密封的酒壇說:“這裏邊裝的什麽?”
我蹲下去聞了聞,一股酒香撲鼻而入:“應該是酒。”
一聽到有酒,許多士兵都圍了上來,當下就有人要求開壇喝酒去寒氣,卻被鐵煥之厲聲喝退了:“別說不是慶功宴賞你們酒喝,軍有軍規,喝了酒,耽擱了回京怎麽辦?”
護衛小聲懇求道:“將軍,大夥兒幾個月都未嚐飲酒了,喝幾下口不至於樂不思蜀吧?
“一口都不行!”鐵煥之斷然拒絕,“萬一這不是酒呢?萬一,這裏邊被下了毒呢?”
此言一出,眾將士頓時清醒不再要酒。果不出所料,鐵煥之也察覺到了不祥。
“武大人,命人把這些酒潑到外麵!”他粗聲粗氣命令道。
武長青從鼻底哼了一聲,竟沒搭理他。
鐵煥之麵色一沉,提高了音量:“武大人,將這些酒全倒掉!還有,這些食物也不能吃,都扔了!”
武長青臉色不好看:“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這些東西是我向老鄉買來的,將軍要是懷疑不如連我也一並攆了!”
鐵煥之見他大庭廣眾之下與自己鬧別扭,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既然你不聽我命令,那還不如攆了!”
“你!”武長青沒料到他說攆人就攆人,自己原是壘個高台在他那裏找點麵子,撒個嬌,哪知他不但不給,還把那高台硬生生拆了,這下騎虎難下,武長青也懵了。
鐵煥之仍然不依不饒:“我知道你跟我這許多年也膩了,想另投明主,因此這些時日沒少鬧情緒,‘天下無不散宴席’,你我主仆一場,我自問沒虧待過你,你想要什麽盡管開口我給你便是,之後你就天高海闊去吧,像你這樣的賢才,不知有多少明主求賢若渴呢,走吧!走吧!”
一番絕情話把武長青說的眼睛都紅了:“你,你當真要我走?”
鐵煥之點頭道:“當真。你有什麽要求我盡量滿足你,想要什麽也都給你。”
武長青睜大眼睛怔了半晌,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將軍,這就是你給我這十幾年來鞍前馬後的回報嗎?”
鐵煥之鐵青著臉,抿嘴不發一言,脊背挺得僵直。
見他態度堅定,武長青失望地垂下頭,喃喃自語道:“我要什麽,你給得了嗎?給得了嗎?…”
鐵煥之說:“你盡管開口,除了摘星攬月這種虛幻的東西,我鐵煥之都給得起。”
武長青連連搖頭,苦笑道:“您認為摘星攬月是虛幻,風花雪月就更是虛幻了吧…將軍,我想要的,您還真給不起…我想要,想要的,是您的心…”
鐵煥之也隨即一驚,猛然抬頭盯著他,倆人四目相接,想必過往共同的記憶在這樣的凝視下應該一一浮現了,想必鐵煥之會因此而感念武長青的好處?
我跟著心跳了好久,暗暗佩服武長青的勇氣,卻也為他的勇敢擔憂——鐵煥之要怎樣回應?
良久,隻聽他冷冰冰道:“不錯,我給不起…除了這個什麽都可以。長青,你想走便走吧,我給你自由。”
武長青咬了咬下唇,倔強地坐在地上不發一言,看樣子打定主意不走。
鐵煥之皺起眉上前就踹了他一個跟頭,大叫:“你不走本將軍就砍了你!沒見過你這樣恬不知恥的奴才,趕都趕不走!”
這句話是極傷自尊的,尤其對一個自尊心很強的男人,打他殺他他都會不為所動,可是千萬別侮辱他,這次鐵煥之真要傷透武長青了。
“我走!”
果然,武長青從迅速地上爬起來,朝雨中奔去,那步履是蹣跚的,背影是滯重的,我知道他根本不想離開,但也別無選擇,因為負著的那口氣,因為心頭繞著的那縷情,痛,他心裏一定很痛。
“武大人——”
“小六子!”
我想代替鐵煥之挽留他,怎奈鐵煥之絕情到底:“不要叫他,讓他走,他其實早有去意了,不然不會處處與我頂撞。”
“不是的將軍!武大人他一直對您,對您..”我心急如焚地向他解釋,他卻很不耐煩地連連擺手,示意我不要說下去:“讓他走。”他堅定。
“將軍就忍心?”我還想說服他,一瞥之下卻看到他慍怒之中那痛苦的神情,目光中明明流露著不舍與隱忍,與武長青的傷心欲絕相比,他也好不到哪去。
仿如峰回路轉,我突然意識到,鐵煥之對武長青的感情,決不像他們各自以為的那樣,僅僅是上級與下屬,或主與仆之間那麽簡單,恐怕連鐵煥之自己都沒意識到,他是愛他的。
沒錯,失去方知情真,離別才知意濃,他愛他,隻是未察覺,或者害怕這種愛而不肯承認。
“將軍,”我本想點破,話到嘴邊卻咽了回去,無論如何眼下這種場合也不適合談情說愛,如果我此時在他耳旁嘮叨,無異於把自己的脖子湊到刀刃上。
“來人,把酒都倒掉!”鐵煥之突然爆發,暴躁地到處踢踹東西,那些酒壇被他踹得骨碌到了外邊,有些立刻就破了,酒淌了一地。
到處都是狼藉。
他的反應再一次讓我確定了自己的判斷。
他一手插著腰,一手拄在木柱上,脊背起伏不停,然後,他狠狠往木柱上捶了一拳,衝到雨中把那些酒壇又踢了稀巴爛。
酒香馥鬱,隱隱中還透著股妖嬈迷幻的藥香。
刹那間,醉人的酒香在雨水的拍打下混合卻飄散得更深更廣。聞了片刻,當鐵煥之驚慌地意識到這酒香味怪異,奔回來下令眾兵士捂緊口鼻時,已經來不及了,士兵們接二連三的倒下不醒人世。
“酒中有毒!”鐵煥之高喊一聲,也隨即暈倒。
最後,偌大個場院,隻剩下我一人驚惶。
很快,遠遠地,我看到了那個孩子的身影,撐著紅棕色的油紙傘,在大雨中推著一架輪椅車緩緩向我走來,那車上坐著的人的臉孔也隨著距離的縮小而愈來愈清晰——
江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