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我跳下去,像一隻起飛的大鳥。

耳邊隻有呼嘯的風聲,我聽到自己的心髒,隨著忽高忽低的身體急促地跳動,借著風勢,我在空中浮沉著。氣流仿佛要把我撕裂,無法呼吸,沒有依附,我就像洪水裏奮力求生的爹娘一樣,在死亡中沉浮,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江小仙:“命懸一線”,我全部的希望都通過一根麻繩係於他的手中。

不要放手,求你,千萬別放手。

我聽到從地麵傳來的馬蹄聲,和騎著駿馬的江小仙興奮歡呼的叫喊聲:

“飛啊!飛啊!飛得再高些啊!”

每次他喊叫時,我都感到那匹馬的神經也跟著興奮起來,因為拉扯我身體的力道更大了,我飛得更高,感覺卻越來越寒冷,每一處的骨頭和關節都在劇烈地打著顫,意識也漸漸模糊,就這麽在高空中不安地搖蕩著,不知他要把我帶向何處。

“啊呀,抓不住了!快來人快來人!”

我忍不住睜開雙眼,在晃動著倒退的樹木、山石中,我看到我的救命稻草——那根麻繩的末端從江小仙的手裏脫落,像蛇一樣地扭曲著向我彈來。牽引的力道一失去,我就在慣性和浮力的作用下向更高的地方急速飄去,前方就是一片密林,紙鳶失去控製後,扯著我向那片密林猛地俯衝過去。

密林裏生長著參天大樹和一些低矮的灌木,我先是撞到了其中一棵又高又大的老樹的樹冠,幸好紙鳶足夠大,撐在了兩根碗口粗大的樹幹之間。隻是樹幹之間的縫隙過寬,不能架住我,在體重的作用下我被懸吊在半空,因為手腳還捆綁在紙鳶上,所以沒有立刻墜地。

下方便是險地,密密叢叢向各個方向生長著粗糙的樹幹和樹枝,有的樹枝十分尖銳,像一根根鋒利的長矛,矛尖正指向我的正麵,地上到處都是奇形怪狀的大石。我不認得這是一些什麽樹、石,但此刻對我來說,它們不異於一個個魔鬼,向我張開了巨大的口,露出鋒利的牙,準備將我吞噬。

紙鳶的骨架快要不能承受我的體重,我聽到它們斷裂的哀號,一旦它們折斷,那些樹就會把我撕碎,當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危在旦夕時,終於被恐懼擊垮了。

我汗如雨下,虛脫得力量全無,不敢掙紮,不敢呼救,生怕一掙紮一呼救就會驚動那些樹枝,震落紙鳶,死亡會來得更快。我甚至聲淚俱下,眼淚和鼻涕下雨似的往下落。在集市上被人打,被江臨風用刀割開肌肉時我也沒流一滴淚,可如今我卻哭得狼狽不堪。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無法預料死亡何時來臨,而在整個過程中,將死未死的那一刻才是最令人驚懼的。

我被死前的恐懼慢慢折磨著,恨這些樹,這些石頭,恨把我吊著不放的紙鳶,就是它,不肯放手給我個痛快,讓我無望地等死。

身體越來越下沉了,竹骨劈啪作響,我閉上眼睛,準備再一次迎接死亡。

老天,如果你再垂青我一次,饒我不死,我願意剃光頭當和尚,每天為你誦經焚禱。

老天,就算我麵容盡毀,體無完膚,也請你饒我一命,讓我重新當乞丐也好,被人打也好,我情願苟且偷生。

老天!

“轟——”

紙鳶斷裂,我以全身的力量,撲向那巨大的口。。。

是誰在彈琴?

好聽的琴音,叮叮咚咚敲打在耳畔,像一把輕快的山泉水,潺潺不息。

周圍很寧靜,似乎有鳥叫,不是夜鶯也不是黃鸝,那叫聲要難聽許多,咕咕咕地,帶著警惕和淒涼,回蕩在四周,空曠而神秘。

貓頭鷹?

還有什麽在叫?是狼。狼在嚎叫,已經是夜晚了嗎?

我睜開眼睛,可是眼皮仿佛被什麽黏住,怎麽努力也無法全部啟開,遠處微弱的光亮投射進來,漆黑的,幽暗的,樹葉沙沙在作響,昆蟲和野獸在鳴叫,還有草木的味道。。。原來我仍在山林裏。

我動了動胳膊和腿腳,還好,它們仍與我一體,指尖忽然傳來冰沁的觸感,我把手伸的更深,慢慢才感覺到,原來有一條小溪陪在我的身側。那琴音,正是溪水叮咚不眠。

有水源,真是不幸中的萬幸,我喝了幾口水,又用清水洗了洗麵頰,尤其眼睛,左眼被什麽黏住,總也睜不開看不清,我把溪水撩在左眼上,左眼倏地被刺痛,眼部周圍的肌肉也在**,我用力揉了揉,有一股熱乎乎的眼淚從那裏流出。我忍著疼邊擦邊撩手衝洗,可許久以後,左眼還是無法視物,後來我用右眼發現,手邊的溪水變紅了,從左眼裏流出的不是淚,而是血。

我失去了我的左眼,在它的裏麵,刺著一根枝椏。

同時失去的還有我的臉。

我在小溪邊睡了一宿,第二天清晨,當我再次掬水洗臉時,在水裏,我看到了自己,那是張無比可怕的臉,血肉模糊,麵目猙獰,無數條暗紅色的傷疤,沒有左眼,到處是膿水和痂體,醜陋、肮髒,是個十足的醜八怪。

六月,你終於變成這樣了,上天聽到了你的禱告,它毀了你的臉,讓你活著,從此你不再是人,是鬼。

“啊——”

我悲鳴著,用力拍打著水麵,斷腳、斷手都好,為什麽毀我的臉?沒有手我可以走回去,沒有腳我可以爬回去,沒有臉我怎麽回去?這樣一個醜得像鬼的奴才,他們還會要嗎?

“老天爺,你混賬!我詛咒你一萬遍,你不好得好死!”我指天破口大罵,頃刻忘了老天剛剛挽救了我的生命,代價是我的臉。

“哪裏跑來的小畜生,敢在大爺的地頭上撒野?”

一個粗獷的聲音及時製止了我的發狂,很慶幸,如果不是這個聲音的及時出現,我不敢想象自己會做出什麽,罵死老天,移平森林,或者,咬舌自盡。

“是誰?”

我僅憑右眼有限的視力向四周尋找著聲音的發出者,沒有人,除了參天的樹木和嶙峋的怪石,這裏空無一人。

難道是我的幻覺?

“小畜牲,是你在大吵大嚷?”

聲音再次發出了,從我麵前樹根下的泥土裏突然鑽出一個人,他一身粗布粗衫,穿著露趾的草鞋,腰裏別著根麻繩,身材結實,相貌英武,胸前卻掛著一對小巧精致的金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會隨著他的運動而發出清脆的聲響。金鈴用紅線係著,跟他的打扮極不相稱。

“你是什麽人?”我想起神話故事那些山神,他從土裏來,難不成是土地神?

“嘿嘿,我可不是人哦。”

“難道你是鬼?”

“嗯,哈哈,差不多。”

“你是土地神嗎?”

“哎?什麽土地?”

“就是掌管土地的鬼神啊,否則怎麽會從地下鑽上來?”

“啊?哈哈哈——”

他爽朗地大笑著,摸摸亂糟糟的頭發朝我走過來;

“這話該我問你才對,你這隻鬼從何而來?”

想起自己可怖的相貌,我不禁倒退一步,連忙抬起袖子遮住自己的臉:

“你不要過來!”我朝他吼道。

“為什麽?哼,你該不是以為我怕你這隻小鬼吧?”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枯葉,再進了一步。

“停,停住!”我害怕了,不是怕他,而是怕他把我這張醜陋的臉看得更加詳細,我害怕看到從他臉上流露而出的恐懼和鄙視,怕我會因此喪失活下去的勇氣。

他卻不管,伸出兩隻大手抓住我的手腕硬拽了下來,於是我的臉完全暴露在他的麵前:

“嘖嘖嘖,可憐呐,可憐的小畜生,你的眼睛怎麽瞎了?”

在他的眼裏並未出現我預料到的恐懼和鄙夷,我不敢相信,那是一對充滿憐憫的目光。

“我,我從樹上掉下來,不小心,不小心被樹枝紮了進去。。。”

我吞吞吐吐地解釋著,盼望著他不要對我為何會從樹上掉下來而究根到底。

“你是一個人跑到這裏來的?家在哪?你爹娘呢?”因為他的關心,我放鬆了對他的戒備。

“跑出來玩兒,結果迷路了。家在城裏,爹娘在家裏。”我撒了謊。

“貪玩的孩子。”他給我下了定論,“眼睛疼嗎?”

我點了點頭:“疼。”

“叔叔幫你治眼睛好不好。”

“好。”

“那麽。。。”

我慣性地回答著他的話,根本沒有認真思考他所言的可能性有多大,因為馬上,我就被他一擊而中,暈倒在他懷裏不省人事。

等我再醒來的時候,鼻尖能聞到濃烈的藥材味道,眼睛,臉上和身上的傷口處冒著清涼和微辣的感覺,眼睛上纏著布帶,一隻手裏握著一個燒餅,麵前的土地上潦草地寫著兩行字:

“追著太陽的方向一直走下去,就能走出森林。後會有期,土鬼。”

土鬼,好奇怪的名字,更像一個綽號,不過隻要仔細想想就知道這不是他的真名吧,因為我把他認作土地神,所以他才留下土鬼這樣的名字。

我吃掉了他留下的食物,喝了點水,又找了一根結實的樹幹做拐杖,按照土鬼的話,追著太陽的方向,一直向東走去,在傍晚時分,終於看見了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