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翌日拂曉前,江臨風就把我叫了起來,半夢半醒間,我迷迷糊糊跟他爬上山頂最高峰,不禁為那頂上風光一震。

與玉素山不同,大青山十分險峻高聳,卻不失奇麗鍾靈,峰頂多雲霧,風也特別大,江臨風拖著我的手在木石間穿行多時,來到一處懸崖前,指著前麵一棵生在崖縫間的參天古木道:“看!天荒地老鬆!”

天荒地老鬆?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驚訝地發現那棵鬆樹的生長方向竟與崖壁垂直,在石壁的裂縫中深深著根,也不知它是如何在險惡的環境中生存下來的,樹幹的走勢竟由垂直逐漸平行於崖壁向上延伸,在光禿料峭的懸崖之間枝繁葉茂著,顯示出蒼鬆一般的遒勁與生生不息的生命動力來。

我為這鬆歎為觀止,疑惑著轉向他。他似乎明白我的疑問,笑了笑說:“是我為它命名的。”然後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棵鬆:“我第一次看見它時是在四年前,那時你離開我整一年,我離開玉素山莊走遍大江南北遍尋不到你的蹤跡,心中十分失落,就來到了這座山,機緣巧合遇見了它。那時它沒這般茂盛,但看見它的第一眼,我還是被它觸動了,就算是懸崖峭壁,就算隻有一點點泥土,它也能在上百年中由一粒種籽長成一棵大樹,而且愈活,生命力就愈旺盛。雲兒——”

他握起我的雙手放在唇下輕吻著,動容道:“我想我對你也該如它這般,不管身處何種險惡困境,都會頑強生根,即便你生還的希望十分渺茫,我也要抓住它,讓它越來越壯大,是你給我希望——在遇見你之前,我跟死人沒什麽分別,沒有感情,沒有奢望,沒有快樂,也沒有痛苦…什麽都沒有,每天被逼著玩弄那些□□,有無數次都想毒死自己,又無數次死裏逃生。在看到你第一眼時我其實是逞強的,因為爺爺告訴我你百毒不侵,我不信,不相信這世上真的有人會敵過□□,所以我每天都在你身上下毒,你喝的水有我的毒,你吃的飯菜有我的毒,你眨眨眼,我就把□□撒進你眼中,你吸口氣,我就把□□彈入你口中,香爐裏有我的毒,衣褲上有我的毒,茶杯邊沿粘著我的毒,甚至梳齒間也有我的毒…我在每個能下毒的角落裏下了無數種毒,卻沒有一種能毒到你,祈雲——”

他把我攬入懷中,下巴抵在我額頭上輕輕摩挲:“你沒有被我毒倒,可是我卻越來越虛弱了——我中了你的毒,這世上唯一一種無藥可解的毒,是情毒啊。當我發現自己無可救藥地愛上你之後,我被爺爺帶進了你的房間——他命令我抱你,說隻要我占有你,不但能破了你百毒不侵的功力,還能把你功力倒噬…我,我本不想那樣做的…”

他哽咽起來,把我摟得更緊,淚滴在我臉龐,滑落我心間,一時之間,我竟分不清哪是他的淚,哪是我的。

“我知道那樣做隻會害死你,如果破了你所有功力,你就跟廢人沒兩樣了,爺爺更不會留一個無用之人…可是!我還是做了!我還是做了!你那時一定以為我是為了你百毒不侵的功力才那樣做,你憎恨我、仇視我、想殺掉我,可你知不知道,我才不要什麽百毒不侵!鬼才要百毒不侵!我要的是你,是你…是因為愛你才抱你,是因為抱著讓你隻屬於我一個人的念頭才占有你,這些你都不知道吧?還是認為我一心要害你才那樣做吧?到現在都還恨我吧?盡管願意留在我身邊,可還是想找機會報仇吧?”

他忽然推開我從腰間抽出匕首塞到我手裏,握著我手把刀鋒對準自己的胸膛,決絕道:“如果不能愛我,那就殺我!”

我一怔,加大了力氣往回撤手,他卻將刀尖沿著胸骨移到了心髒位置,抵死不放我抽手:“你是我唯一解藥,不能愛我,那麽複仇吧!快,趁現在!”

說什麽?一直是江臨風單戀而已嗎?陸祈雲對他不是愛?隻是恨?

我越來越糊塗,越來越絕望,我拚命哭著搖頭,為夾在他們中間而身心俱憊。以陸祈雲的身份,我如何下手?即便他們之間有恨,我也不該插手吧,我不能愛他,當然也不能恨他,因為,我根本不是陸祈雲!

我掙脫出他的手心,喉嚨轟地一下燒了起來,仿佛有一團熊熊的火焰在咽喉處熊烈灼燒著,我跪在地上卡住喉嚨猛烈地咳著,咳了好久,地上一灘鮮血觸目驚心,沒錯,那是我的血,我嘔出了血。

江臨風也發現了血漬,震驚地把我拖了起來,從腋下穿過手臂將掌心抵在我的後背上,幾乎同時,兩股熱流從那裏淵源不斷湧入五髒六腑,又從五髒六腑湧入四肢和頭部。仿佛一場甘甜的及時雨,咽喉間的那場烈火,終於漸漸被澆熄了。

他收回內力,鬆了一口氣,圈住我久久凝視著,低頭在唇上一吻——溫柔的一吻:“方才是急火攻心,都怪我不好,不該說那些話刺激你。哎——你恨我也罷,怨我也罷,我不奢求你能原諒我,隻求你讓我守在你身旁。”

他把頭埋進我頸間,低低說:“雲,看到那棵地老天荒時我就在想,如果某一天世界都毀滅了,山崩了,地陷了,動物滅絕,人類消亡…什麽都不存在了,如果隻剩下那棵樹,萬物重回初始,多年輪回之後又有了新的生命,在那棵樹前,新的你遇見新的我,雲,我希望,你能對我有一些真心,我也對你有一些真心,到那時,我不敢說我會像現在一樣愛你,可我會努力愛上你,請你也努力愛上我,因為我們是注定要相遇的,我逃不掉,你也逃不掉…”

他哭著,淚流成了河,淌入了我的心裏。

我能說什麽?我還能說什麽?麵對這樣一個為愛一個人連靈魂都在戰栗的、苦苦哀求我結束他生命的人,我能回答他的,隻有絕望——他絕望地愛那個人,我絕望地愛他。

“我…不….雲…”在把舌頭咬破之後,在滿口的腥鹹中,我終於發出了模糊不清的幾個字,想對他說:我不是陸祈雲。

到現在終於明白了江嘯天的險惡用心,既然愛自己的弟弟,為什麽不把自己變成陸祈雲,那樣不是擁有了他的一切了嗎?他的肉體,他的靈魂,他所有的愛。讓我來以親身經曆回答吧,那是因為,江嘯天還沒有足夠勇氣,他很懂得,被他當作另一個人愛,比不能被他愛還要痛苦千倍,這樣的愛越深,痛就越深。他不敢。

“你說什麽?”聽到我的隻言片語,更或許聽到我的心聲,他從我的頸間仰首,望向茫茫雲海的盡頭,那裏正有一輪紅日徐徐升起,先是淡淡的黃,一點一點地,黃被染成了紅,紅又被潑上金,忽然跳脫了出來,旭日東升,光芒萬丈,那光亮如千軍萬馬,勢如破竹地驅走了一切黑暗,在天空裏傲然俯瞰。

“很…美…日…出…”被那瑰麗雄偉的日出東方之景所感染,我竭盡全力發出這樣的感歎。

“是啊,很美。”他為我的重新發聲而歡欣,凝住我的雙眸動情說:“隻要你想,這山頂的日出永遠都是你的。”

我看著他被染成金紅的側麵,好看的輪廓,和太陽一樣奪目耀眼的人,我想,我們同病相憐,我們都中了相同的毒,而唯一的解藥,都不會是對方的。

下了山頂才有下屬來報:鐵戰雲集齊所有人馬再度攻山,李元寺帶人迎戰,雙方陷入混戰中。

“切!可惡!陰魂不散的狗官!”江臨風咬緊下唇目光凶狠,轉身吩咐道:“帶鬱溫良做人質,逼他退兵!否則,殺!”

我驚心動魄著攔住他的去路,勉強擠出幾個字:“不能…殺…”

他麵露懷疑,怪異地盯著我:“為什麽不能殺?祈雲,之前你一直待在他身邊,你是不是,對他...?”

我拚命搖頭:“不…不…”一時心焦,千頭萬緒無從理順,隻有一個念頭明晰:不能讓江臨風殺鐵戰雲,或者鐵戰雲殺江臨風,他們兩個,一個都不能死!

江臨風摸了摸我的頭柔聲道:“不是最好。你先回房休息吧,我擊退了敵兵就回來陪你。”

之後揚了揚手,一陣風似的帶人走了。

無奈之下的束手無策,我隻得心急如焚地等在這裏,暗暗祈禱他們各自平安。

快到中午的時候江臨風獨自回來了,臉色蒼白,神情也有些萎頓,淡淡說:“雲兒,我們贏了。”

我心中一緊,腦子裏馬上想到是不是陸祈雲出了什麽變故,隻聽他接著說道:“他們退兵了,我被他射中一箭,在肩膀上…”

我查看了一下他的肩膀,果然左肩上纏著繃帶,隱隱透出血跡來,他又得意說:“我雖受了傷,可他更嚴重,中了我的毒鏢,要不是元寺拖我後腿,我就一劍殺了他!真是的,李元寺這個家夥,早不摔晚不衰,偏偏在那個時候摔倒,結果那一劍刺偏了,隻刺中他的腰,可惜,不過,他中了我的毒,沒有解藥的話,也活不過幾日的,哼哼。”

我一凜,腦袋立刻嗡地一下天暈地旋,幸虧他一把扶住我,才不至於栽倒。

我絕望了,掐著他的手臂,把指甲深深嵌入他的肉裏,喃喃地說:“不…能…殺…不…能…”

他哼了一聲一把甩開我:“到現在,你還維護他?難道你真的對他有情?”

“不…是…的…”我悔恨到心裏,從沒如此悔恨過,我後悔不該苟延殘喘,在玉素山莊時,在江臨風把我送給江嘯天前,我就該死的,如果我死了,也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和陸祈雲相互仇殺而無能為力,如今,我卻成了他們互相敵視的始作俑者。

正躑躅間,忽然有下人來報:“稟盟主,那個鬱溫涼,他,他發狂了,掙斷了鐵鏈,咬傷了看守,正四處暴走,誰也攔不住他,請盟主速去擒拿!”

“什麽?”江臨風麵色一沉,連忙起身向外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