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騎馬人輕慢地說:“鐵大人此次上山隻帶了這些人馬,是不是太輕敵了?”

鐵戰雲肅然不語。

一時有些冷場,騎馬人緊了緊喉嚨又問:“大人的其餘兵馬,恐怕已經在山腳埋伏了吧?”

被他洞悉部署,鐵戰雲全身繃緊,握緊了拳頭,緩緩揚起手臂,示意身邊副官作答。

那副官機靈,哈哈一笑說道:“對付你們這樣的山賊,還用得著大人出所有兵馬?”

騎馬人也冷冷一笑:“鬱大人帶著一千兵馬攻山還不是落得被擒的下場?您倒說說看,我們是什麽樣的山賊?嗬嗬嗬!”

副官不知該如何作答,看了看鐵戰雲,鐵戰雲依舊不語,清冷的眸子逐一掃視過對麵的每個人,逡巡了幾個來回,最後落在了戴蘭陵王麵具的仆人身上。

他抬了抬手,示意副官繼續說。

副官隻得挺起胸脯,一本正經地大放闕詞:

“你們霍亂朝綱,搶劫官糧,罪至當誅,如果你們服罪把鬱大人交出來,大人可上奏朝廷保你們不死,還有官可做,為朝廷效力,如果你們不識好歹,執意妄為的話,就別怪大人手不容情。”

騎馬人仰天長笑:“哈哈哈哈——你們大人連話都不敢跟我說,還談什麽手不容情?”

說著他突然一揚手,一枚金鏢從脅下射了出來,直奔鐵戰雲。

鐵戰雲抬手挽了個腕花就把那枚金鏢伶俐奪了下來,緊接著又反射了回去:“還你!”

騎馬人舉刀磕飛金鏢,滿不在乎地狂妄道:“大人有什麽本事,就盡管使出來吧!”

鐵戰雲不與他理論:“你不過是個嘍羅,還沒資格與我對話,叫你們盟主出來!”

騎馬人見自己不被他放在眼裏頓時惱了,衝他吼道:“什麽盟主?鐵戰雲!咱們也別廢話,你把我們的人放回來,我們就把鬱溫良還回去!”

鐵戰雲冷哼一聲:“那個小姑娘看不過她姐姐的手腳被砍,心中一軟,就說了些秘密給我聽…想知道她說了哪些秘密嗎?”

騎馬人憤然罵道:“你這個狗官!竟敢砍…砍…她的手…”

鐵戰雲微微一笑:“她說,有一個什麽盟主,就躲在你們這裏…”

然後他忽然轉頭對我笑笑:“小奴才,聽說過蘭陵王嗎?”

我搖了搖頭:“沒聽說。是個皇帝嗎?”

鐵戰雲又是一笑,柔聲道:“就算是吧,當年北齊高祖之孫蘭陵王上陣殺敵時就曾戴著一個麵具,你知道為什麽嗎?”

我奇道:“為什麽?”

他轉過頭去故意放高了音量:“因為他太過美貌了,雖然他在戰場上所向披靡,但唯恐自己俊美的容貌不足以威懾敵軍,這才戴了一副鬼麵具,後來流傳得廣了,後人也就把他的臉孔也製成了麵具,隻是知道他不喜歡自己的容貌,所以那麵具也就變得凶神惡煞了。”

我恍然大悟:“啊,原來是這樣!從前看過鄰家小孩戴著蘭陵王的麵具玩殺敵遊戲,原來背後還有這樣的典故。這世上當真還有不喜歡自己容貌的人?”

他緩緩轉過頭,目光再次落在戴蘭陵王麵具的人身上:

“當然。有些人,也許有不得已的苦衷,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的容貌,因為心底總有一份不想提及的過往,在別人麵前袒露自己的容貌,就像被扒光一樣恥辱,就會被人恥笑,所以他們才百般隱藏,百般保護自己...可是還有一些人,他們戴麵具不是為了維護尊嚴,而是為了遮醜,因為他們不想自己的醜陋行徑被泄漏,這才遮住了臉,讓那一副單薄的麵具去承擔他們所有的罪名,這樣的人,是該死的!”

他大義凜然,揚起馬鞭指向騎馬人,高喝道:“九連金鏢黃天尺!你戴著麵具又是為了遮的什麽醜?你戴了麵具,就是為了搶劫百姓的安身立命之本嗎?你戴了麵具,就是為了製造戰爭和殺戮嗎?”

騎馬人一愣:“你怎麽知道我的身份?”

鐵戰雲冷冷一笑:“你那支鏢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還怕人知道嗎?回答我!你是為了什麽戴這麵具,與世人為敵?”

騎馬人大笑道:“哈哈哈,我隻是與那可憎的朝廷為敵,我戴了麵具,就是要用這假麵孔,與你背後這假仁義的朝廷為敵!你背後這朝廷,滿口的仁義道德,其實呢?他們殘害忠良,魚肉百姓,他們才是與世人為敵!鐵大人,我勸你還是早日醒悟,和我們一起推翻朝廷,還世人一個公道!”

鐵戰雲不為所動,大罵道:“混帳公道!”一抬手,小箭嗖嗖地朝騎馬人急射而來。

“他娘的——”騎馬人抵擋了一陣,急不可耐地扯下麵具露出一張肉墩墩的臉,抬手連發了七支鏢,都被鐵戰雲一一接下來,他不服,又一手一個九連發,鐵戰雲在馬背上騰空而起,再落下時嘴裏叼著兩枚,兩隻手各握了八枚,扔到地下說:“你的鏢,對我無用!”

騎馬人神情明顯慌亂:“你...你到底是什麽人?”

鐵戰雲吐掉口裏的鏢,忽然轉向“蘭陵王”,幽幽道:“我是什麽人…我隻是個麵目可憎的人…蘭陵王,如果我沒猜錯,閣下的麵具,一定不是為了遮醜。”

“蘭陵王”顯然頗感意外,低下頭無奈地笑了笑,終於還是緩緩出列了:“鐵大人,您果然好眼力,怎麽認出在下的?”

鐵戰雲用馬鞭指著他的腳下說:“你的靴子又新又幹淨,您一定是才下了馬,我想沒有誰敢讓武林盟主自行走路下山的吧。”

武林盟主!

我震驚地朝“蘭陵王”望去,雖然他罩了一間寬大的鬥篷,臉上還掛著凶神惡煞的麵具,但那身姿...很像他,很像他!

一片肅靜。每個人都看著“蘭陵王”,看他怎麽作答。

“蘭陵王”搖了搖頭,上前了兩步謔笑道:“這下壞了,被拆穿了呀,不好玩了,嗯,不好玩了...這位大人,不如你也摘下麵具,我也摘下麵具,我們麵對麵,這樣才好玩...”

“抱歉!”鐵戰雲厲聲打斷他,“我對閣下的容貌毫無興趣!您美也好醜也罷,自管做您的武林盟主。今日我來此並不為與你交手,我隻為一樁:鬱溫良。把鬱溫良還我,此次的帳咱們一筆勾銷!”

“蘭陵王”連連搖頭,還故意用手指捏著下巴佯作三思狀:“唔...大人果然對下屬一往情深哪,那麽大人也把我的人還我,也顧慮顧慮我作為盟主的心情嘛...”

鐵戰雲從鼻底哼了一聲:“那對女孩兒和救她們的女人已經送到京城了,現在是死是活要朝廷說了算,我無能為力,但是你的命我卻可以做主...你隻要伏法,我也許會為你向聖上求情。”

“蘭陵王”叉腰大笑道:“哈哈哈,鐵大人果然很體恤我呢,還肯留我一條性命,隻是...”

他陡然飛身躍了起來,從腰間抽出一把軟劍疾速朝鐵戰雲刺了過來。

那速度奇快,不過眨眼的功夫,剛還見他拔劍,劍花就已經綻在麵前了。

可是雖然他夠快,鐵戰雲也不會來不及反應,眼見著那劍直奔他胸膛而來,他卻好似僵住了一般不避不閃,直勾勾地瞪住飛身而來的“蘭陵王”。

“蘭陵王”見他並不躲閃,懷疑有詐,遲疑之間,劍鋒滯澀了一下,趁此虛空鐵戰雲突然從馬下把我抓了起來擋在胸前。

他用我擋劍。

我心涼徹骨,涼徹骨,涼徹骨...危難時刻,他竟用我擋劍!我的大人,我的大人呐...您這麽快就厭棄我了?

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可他就是這麽做了。

我感到他正把頭縮在我的背後,他的目光卻劍鋒一般削過了我的臉頰,他扯下我圍在臉上的汗巾,把我橫在身前,緊緊盯著“蘭陵王”同樣鋒利的目光。

一團白光在我眼前犀利地跳躍著,我膽戰心驚地看著蘭陵王凶惡的麵孔離我越來越近。

“三少爺…”

我閉上了眼,從嘴裏輕輕呼喚他,仿佛已經嗅到了冷鐵穿透皮膚的氣味,我一點也不害怕,隻是擔心,我怕沒等他們重逢,我卻已經不在了,我不在了不要緊,你們千萬別互相殘殺,別互相殘殺...

“啊...咳...”

“盟主——!”

四周一片驚呼。

我睜開眼睛,竟發現自己毫發無傷,鐵戰雲依然把我提在胸前,他毫發無傷,每個人都毫發無傷,除了...“蘭陵王”。

他躬著身體,左手托著右手臂,單膝跪在地上,他直直地瞪視著這邊,瞪視著我——不,被他凝視的不是我,那該是鐵戰雲,陸祈雲。

劍儼然折斷,麵具也斷成了兩截掩在泥土裏,有血從他右手臂流了下來,沿著手指尖滴在泥土中,立刻就有更多人湧上護在他身前。

“保護盟主!保護盟主!”

我驚得張口結舌,這,我沒有被殺?...他沒有殺我?...我確認那時鐵戰雲沒有出手,他為了把刺來的力道卸掉,故意在自己的右臂上砍了一下?...他,他為什麽要對我手下留情?

我忽然想起了龍涎儀式上,江臨風刺向我的那把刀,本該是插入心髒的,可是他恰巧刺偏了,他是故意留情。

他留情,對我?

這次他再留情,也是對我?

“江臨風——江臨風——!”

我不顧一切地大叫著,轉身狠狠扯起鐵戰雲的鎧甲,猛烈地搖著他,發了瘋似的衝他念叨:

“他是江臨風!他是江臨風!他是江臨風啊...陸祈雲!陸祈雲!...你倒是說話?你叫他啊?你怎麽不叫他?”

然而,無論我如何努力,他均泰然漠視。

“那...陸祈雲...你不是吧…江臨風…他是…鐵戰雲…”我語無倫次,除了那兩個早烙中的名字,我不知該說些什麽,思維整個亂了套,在我腦中翻天覆地地蹦高躥著,我抓不住那些詞句,它們仿佛是一群脫韁的野馬,又仿佛是一幫失去了指揮的逃兵,倏的一下,全沒了蹤影。

說!你快說啊!快告訴他們,他就是江臨風,他就是陸祈雲!

我越是威逼自己,就越難言明。

我這是怎麽了?

“陸祈雲該是你…小奴才!”鐵戰雲低頭盯著我篤定地說,然後一把把我拉下馬扔了出去,右手一抬,無數隻小箭從他袖底的機關射出,幾個圍攻上來的麵具人有兩個中箭倒地,那箭,有毒。

頃刻,雙方陷入了混戰。

我坐在地上呆呆地望著廝殺成一片的他們,不想看到任何一方輸,也不想看到任何一方贏,眼淚不爭氣地掉下來,伸出手,很想製止他們,你們不是愛嗎?不是愛嗎?怎麽還要殘殺?

嗓子好幹,仿佛被什麽燒盡了一樣,心裏有好多話想說,可是張張口,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隻有廝殺的聲音,廝殺,廝殺…

我的聲音呢?

誰能聽到我的聲音?誰能?

我看到陸祈雲殺死一個使棍的,又看到有士兵被殺死,看到“蘭陵王”的麵具換成了“黑無常”,“黑無常”吐著紅舌頭砍斷了副官的腳,我看到陸祈雲後背被砍傷,砍傷他的,竟然是戴著“黑無常”麵具的“蘭陵王”。於是我大叫著不顧一切地奔過去,攔在陸祈雲前麵,跪在“黑無常”前麵,求“蘭陵王”不要殺鐵戰雲。

這是什麽世界?好亂。

“祈雲——”

誰在叫祈雲?這聲音如此溫柔,顫抖著,還帶著劫後餘生的驚喜。

是“黑無常”。

他的劍沒有在我身上落下,片刻寧時候,我被他抱起來放在馬背上,然後他自己也翻身上馬,像大鳥保護小鳥一樣從背後緊緊摟住了我,緊得仿佛要把我刻進他的身體裏,他勒住韁繩,那馬抬起前蹄在空中嘶鳴一聲,朝前奔去。跟隨他響亮的口哨,他的手下也跟著一起向前跑去。

奔跑中我回頭看了身後,鐵戰雲放出了火流星,他在召集其餘部隊上山,但是顯然太遲了,麵具人個個輕功了得,奔跑速度不亞於馬匹,一晃間,就上了山。

緊接著,發生了山崩。

漫天塵土沙石中,世界也仿佛在傾塌,鐵戰雲的身影離我越來越渺茫,終於陷落在灰暗中。可是我自以為看得清洌,他癡癡地望著我們的方向。

我想,他是癡癡的,癡癡的…

我無法替他說出來。我失去了聲音。

我被一個人緊緊抱在懷裏,在奔跑。

奔跑中我轉頭揭開了他的那張“黑無常”麵具——

我笑了。

蘭陵王,果然是你,你的容貌那樣俊美非凡,我知道,你戴著麵具,不是為了震懾敵軍,是為了不被人深深的,深深的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