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次日一大早就聽有門外的士兵向鬱溫良問軍禮:

“督監大人早!督監大人勞苦!”

“各位也辛苦了...咳咳——”

想是起得真早,鬱溫良喉嚨還未開,猛咳了好幾嗓才清了喉嚨,“開門。”

然後就聽門外鐵鎖應聲而開,鬱溫良穿著家常便衣走了進來,還攜著一股涼風,身後跟著仆人武安,武安背上背著麻袋,手裏捧著一個炭火盆,還沒開口鬱溫良就繃起了臉,衝著美蘭秀蘭吼了一嗓子:

“兩位大小姐也醒來吧!”

美蘭見他風風火火地進來眼中流露出恐懼之色,下意識地朝秀蘭後背縮。

秀蘭一副大義凜然的神色,不慌不忙地瞪足了眼睛:

“狗官有屁就放!”

鬱溫良先是一怒,轉瞬又笑得漾開了:“這裏冷,我給兩位大小姐端個火盆子取暖。”

他一揮手,武安就把炭火盆撂在地上,從麻袋裏取出一條鐵鍁子把炭塊兒插到盆子裏著火點燃。

雖是入秋了,但天氣並不寒到要靠生火取暖,鬱溫良的用意實在令人費解。

他背著手走到秀蘭麵前蹲下身,柔聲笑道:

“你們跟了我也有些時日了吧,怎麽昨日才下手呢?”

秀蘭警惕地瞪著他,氣勢上絲毫不落下風:“我們姐妹不過是跟你同路,也到這裏討生活。倒是你,憑什麽抓我?”

“嗬嗬,討生活…”鬱溫良低笑著垂下頭,沉吟片刻陡然抬頭,抓住秀蘭肩膀發狠捏了下去,隻聽哢嚓一聲,秀蘭慘叫了一聲,眼見那條胳膊蕩在肩膀下,就像一架被風吹起的秋千,保不住了。

美蘭嚇得麵如土色,睜大眼睛驚叫著朝後退。

鬱溫良轉身又拾起火盆裏的鐵鍁舉過了頭,我這才看清,那鐵鍁末端是一塊三角形的鐵角,儼然燒得紅了大半。

“哎?這炭不錯,才烘了這麽一會兒就紅了,不知道要是肉皮貼上去,會不會紅得更快?”

眼見著那塊烙鐵伸到了秀蘭胸前,鬱溫良對武安使了個眼色,武安就會意上前把秀蘭的衣領撕開了個大口子,露出胸脯。

烙鐵離胸越來越近,我幾乎可以聞到皮肉燒焦的味道,聽到她的慘叫。

“怎麽樣?如果你說出是誰指使你們跟蹤我的,我就饒過你姐姐,還送你們出去。”

美蘭眼望著姐姐遭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秀蘭卻□□不屈,抱著臂膀磚頭嗬斥妹妹:

“不準說!說了我就殺了你!不認你!”

這句話的作用比烙鐵還強,美蘭不但憋了回去,還倔強地避開鬱溫良的逼視。

鬱溫良見她們不說,發狠下手燙了上去,頓時牢房裏響起了滋滋地煎烤聲,一縷白煙從秀蘭的胸前陡然躥起,秀蘭挺了一下才叫了出來,整個人向後仰去,在地上痛苦地扭動。

“姐姐——”

美蘭大叫著朝她撲過去,眼見秀蘭已經彌留,渾身冒著冷汗。

鬱溫良把那烙鐵在靴子底下蹭了蹭,重新插回炭火盆裏:

“下一個就輪到你了。”

真不該昨天把他從火裏背出來!

趁他不備我撲過去一腳踹翻了火盆,烙鐵飛起來插入了一堆雜貨裏,我衝鬱溫良吼道:

“狗官!早知你這麽沒人性,昨天就不該把你救出來!”

鬱溫良冷冷一笑,撩開袍襟俯身拍了拍腿上的炭灰:

“才想著後悔?昨兒就該把我燒死,現在後悔可來不及了...幹擾本大爺辦公罪不可恕!”

他麵孔一沉,轉身從雜貨裏抽出鐵鍁,突然揚起手朝我頭部猛砸了下來。

我眼前一片黑夜,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也不知過了多久,再醒來時仍在牢裏,隻是那對姐妹不見了,地上血跡凝成塊,已經發了黑,還有一條粉紅色的帶血綢條,那是秀蘭衣服上撕裂下來的。

四周一片死寂。

物在人非,我心中悲痛,甩了甩了頭朝窗外望去,天還亮著,也不知過了幾日,我恍惚著產生了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感覺,也許連鬱溫良也帶著軍隊離開了,唯獨拋我一個。

窗台上飛來一隻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我被它吵得心煩意亂,一腳蹬在牆上,它撲楞楞地驚叫著飛走了,我則四仰朝天地摔倒在地上。

“狗官不得好死!狗官不得好死!”

我高聲大罵著,覺得惟有賣力地發泄才能心中舒暢。

“鬱都監,裏麵關的何人?”

門外忽然響起一個人聲,音調不高不洪亮,聲音仿佛是撒在一張白紙上的沙礫,硌楞楞的不那麽令人舒適,可是卻有一股莫名的威嚴。

另一個聲音道:“稟大人,隻是一個縱火的小賊。”

說話之人正是鬱溫良。

他語氣卑恭,跟他平素發號施令嚴刑逼供時的態度截然相反,不僅是恭敬和拘謹的,竟還隱隱夾著一絲撒嬌的成分,就像孩子麵對嚴父,既愛又怕的感覺。

“把門打開!”聲音嚴厲了起來。

“隻是個小賊,交給下屬查辦就行了,您不必髒了手。”鬱溫良不肯開。

“開!”聲音更嚴苛了,鬱溫良再不敢忤逆,命令兵士開了牢門。

隨著門開,一隊陽光也緊跟著湧了進來,那人站在陽光最打頭,一身耀著金光的鎧甲,身後跟著幾片剪影,都是黑的,除了他。

所有人都肅穆而立,看得出,他是這裏的最高長官。

“你…?”

他看見時我愣了一下,接著是許久。我覺得他在驚訝,因為他臉上戴著大半張麵具,麵具也是金色的,隻露出嘴一下部分,還有一雙不辨深淺的眼睛,因此無法從他的麵部表情判斷出他的情緒,隻能從他筆直的視線裏判斷他一直盯著我沒動。

然後他慢慢走了上來,居高臨下地問:

“你…是誰?”

此時我才看清他的雙眸,很淩厲威懾的目光,卻又清澈得到底,有些哀傷,卻又時時努力把這哀傷抹去,柔軟,卻又堅毅,滄桑,卻不蒼涼。因為有麵具的掩飾看不出具體的形狀,但我想像那一定是雙漂亮的眼睛,因為盯久了會產生被磁石吸進去的感覺。

好複雜的目光。

“我…就是我。他們叫我奴才。”下山之後,我就決心不再用六月這個名字,毒仆又太招搖了,倒不如奴才來得貼切。

“奴才?”他微微搖頭,顯然對我的名字不甚滿意,“你從哪裏來?”

我靈機一動朝窗外一指:“我從山裏來。”

“山?...”他恍惚著陷入沉思,輕歎了一息,片刻後轉身朝外走去,給眾人仍下一句話:

“把他帶出來。”

鬱溫良不敢違抗,鞠了一個大躬,憤恨地瞥了我一眼,命兩名士兵把我架了出來。

所有人都跟在麵具人的身後步伐齊整地從後院繞到前院,一條半人高的狼狗也穿著盔甲朝我激烈咆哮。

麵具人抬手指了指它,對低眉順目的鬱溫良吩咐道:

“鬱都監,讓你的狗住嘴。”

“是,大人。”鬱溫良撮起嘴唇打了個哨,那狼狗嗚嗚叫著朝他奔過來,在他腿邊又是擺尾又是搖頭,還蹦著高兒地往上撲。

“黑彪臥!臥!”

鬱溫良扯開腿對它下了個命令,那狗就老老實實在他腳邊趴下來。

鬱溫良態度近乎諂媚,上前幫麵具人一邊卸鎧甲一邊說:

“戰...鐵大人,這麽快趕回來,小公子送回主公身邊了嗎?”

“沒,主公派人來迎,到了河北境地我就折回來了,路上又遇到兩起叛軍,幸好不成氣候。”

他端下鎧甲就有仆人遞茶,他喝了幾口放下茶杯就把一匹通體白毛的戰馬拉過來照腦門上拍了拍:

“多虧了雪雕,幫我擋了敵。那叛軍裏有兩個武功高強的,我隻怕江湖上的各大門派也參和進來了。”

“知道是哪門哪派嗎?”鬱溫良跟著他拍了那馬兩下。

“不清楚,他們好像有意隱藏自己門派的武功,統一使的長拳。”麵具人把韁繩遞到仆人手裏把馬牽走,“你這邊有什麽情況?”

“也沒什麽,張縣官說姑蘇來往的很多船隻被劫,從作案手法來看,八成是那幫子江湖幹下的。還有,他們好像越來越猖狂了,不僅搶船,連命官都殺,這次恐怕和以前的都不一樣,公然跟朝廷對抗了。”

“呃,有苗頭。”

鬱溫良擺擺手,把貼身仆人屏退,自己繞到後麵幫他捏背,又俯身在他耳邊軟語溫存:“戰雲,我叫人給你留了桂花糕,包你甜到心裏。”

“我可沒你猴兒饞。”

麵具人似乎很享受,閉上眼睛一動不動地任憑他捏,臉上掛著微笑。鬱溫良那張本來硬朗的臉也水一樣地化開了。

半晌那黑彪卻趴不住了,巴巴地跑過來在鬱溫良腳下親昵地拱。

鬱溫良抬起腳掌在它背上擼了擼,笑道:“這畜牲還聽你話嗎?”

麵具人挺了一會兒,慢條斯理地說:“嗯...不聽,畢竟是你的狗。”

鬱溫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同時加大了手勁兒:“不聽就打,打了就聽了。”

麵具人也勾起嘴角笑出了聲,微微轉了轉脖頸,放低了聲音:

“我想...還是你更聽話。”語氣較前柔軟了不少。

鬱溫良受寵若驚,大起膽子在他頭頂上用下巴蹭一下,甜甜蜜蜜地央求:“戰雲...那麽...今晚...今晚...”

還沒等他說完麵具人一轉臉揮手叫人把我帶到跟前,正色問他:

“你是怎麽抓到他的?”

鬱溫良抬眼皮瞧了瞧我,臉色微微泛紅:“...那個...我在市集上...看到他...所以,所以...”

“又是你強搶回來的?”

“也...不算...搶了,他頂撞我...”鬱溫良那麽大個男人,在身高身形都不及自己高大的麵具人麵前局促不安,兩手不停地抓褲子。

麵具人白了他一眼說:“你找人取樂我不管,但萬萬不可給我捅簍子,我們是在打仗,不是開流動妓院!”

“那你又不肯給我甜頭嚐...”鬱溫良咕噥著,臊得白一陣紅一陣,又不敢以下犯上,於是訕訕著拿我來擋箭:

“這個人你說怎麽處理?”他指著我。

麵具人微微抬起頭盯了我一會兒,說:

“我倒覺得他麵善,就留下吧,我正好缺個馬倌兒。”

鬱溫良頗為留戀地看了看我,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行呐,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誰讓你是我上司,我再喜歡的東西也不敢不雙手奉送。”

“放屁!”麵具人伸出馬鞭照他腰眼兒捅了一下嗔道,“我用你送?”

鬱溫良見他似嗔非嗔的樣子,更陶醉了,欺身上前要解他的麵具:“我送你副新麵具豈不更好?”

“啪——”馬鞭毫不留情抽在他屁股上,“給我練兵去!”

後來我才知道,這位麵具人就是帶走水金玉和鐵心之的大人,名叫鐵戰雲,是鐵心之的哥哥,其實並無血緣關係,隻是鐵心之父親所收的一個義子,身居團練之職,受義父委任負責到各處平複民間叛亂。他總是戴著一副麵具從不以真麵目示人,據鬱溫良說,從認識他起就沒見他摘過麵具,兵營裏也沒人見過。

鬱溫良對鐵戰雲似乎有著很濃的情結,鐵戰雲愈對他不假顏色,他就愈是死心塌地纏著,用鐵戰雲的話來說,鬱溫良這人,比他自己的狗都聽話。但是誰都知道,鬱溫良隻聽鐵戰雲一個人的話。

或許是兩人在一起征戰時日長了,總有那麽一些默契,鐵戰雲能想到的,鬱溫良通通都會提前想到。兩人的性子正好相反,一個是冬天裏的一把火,一個是夏天裏的一塊冰,鬱溫良總想把鐵戰雲這塊冰含在嘴裏,無奈一入了嘴,反燙了自己。

他們白天一起出去查案,晚上回來,鬱溫良就想方設法哄鐵戰雲開心,有時招來雜耍班,有時召集兵士親自排練劍術,有時還買來炮仗放給他看,甚至為了討好他,還用上了我。

之所以會用我,那是因為他也發現了,鐵戰雲尤其對我青睞有加。

我曾一度誤會了鐵戰雲的用意,以為他也像鬱溫良那樣,對我這個人產生了興趣,因為那身江嘯天送給我的好皮和好臉。

後來我才知道,是因為我與他的一位故交相似,他才這般待見我。

那位故交又是誰呢,他卻怎麽也不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