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你就是莊主?”我吃驚地問道。
他點了點頭,淡淡地衝我笑笑,蒼白得毫無半點血色的臉孔仿佛用石蠟雕琢而成,五官異常精致,刻刀雕成一般,毛發的顏色很淡,幾近於淺褐色。就連那對眼珠也好像是經過精心擦拭後再嵌入的一樣,隻是偶爾轉動眨那麽一下,代表他是個真人。
這麽一個清淡得好像蛋白的人卻從頭到腳純黑的打扮,襯托得皮膚白得更加慘淡,隻有外麵罩著的那件黑紗長衫的織補紋路裏摻雜的金色絲線,倒還閃爍著一些生氣的光芒。
“你過來。”
他軟綿綿地抬起胳膊朝我指了指,那雙手也白得嚇人,手指又長又細,指甲是全透明的,手背上清晰可見青藍色的血管從指根延伸進小臂。
我艱難地邁出腳,不大敢靠近這個明明活著卻毫無半點生氣的男人。
“你叫什麽?”
“六。。。小六子。”
“小六子?你來這裏幹什麽?”
“看寶貝。”
“哦?你也喜歡寶貝?”
“沒人不喜歡寶貝。”
“那你想擁有它嗎?”
“還沒見,不確定。”
“是嗎?來這裏的人都沒見過,可他們都想要它。”
“想不想,要看了才知道。”
“嗬嗬,你倒有趣。”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他的問話,連大氣也不敢出,生怕音量太大就驚擾了他,呼吸太重就吹走了他。每說一句話之前他都會先吸足了氣,發出一聲輕微的歎息,似乎在那副柔弱的身體裏承載著很重的悲涼。
“見了我是不是很驚訝?”他抬了抬手,仆人便推著輪椅向前走了走,他又抬手示意他停。那仆人和他一樣,臉孔白得隻剩下一片白,五官模糊,唯有眉宇間的一股英氣是清楚的。
“我的樣子,跟莊主的形象不太相符吧?”他捏起我的手把我拉到身側,輕輕在我臉上的疤痕上劃了劃,又在我的左眼上點了點。
“臉傷成這個樣子啊。。。你在後山看到了什麽?”
我仿佛中了魔似的一動不動,任他在我臉上劃摸。他指尖微涼滑膩,與皮膚接觸時感覺很舒服,身上還散發著一股奇異的香氣,令人欲罷不能。
“。。。好多花果。。。”我有一陣炫目,腦子漸漸昏沉脹痛無法清晰地思考下去,他問什麽,我就老老實實地回答什麽。
“那是罌粟。。。好孩子,還看到了什麽?”
“兩個人。。。沒有穿褲子。。。抱得很緊。。。”
“他們叫什麽名字?”
“一個姓花。。。另一個。。。叫他二少爺。。。”
他笑得更深了:“真是好孩子。然後呢?”
“然後。。。和書生一起打了一架。。。我們被抓了。。。”
“書生是誰?”
“書生就是書生。。。”
“他都說了什麽?”
“他說。。。那些黑衣人。。。是五年前失蹤的。。。武林各派的掌門人。。。”
“哦,這個也被他發現了。。。那麽你來這裏的真正目的是什麽?”
“找解藥。。。救水大姐的心上人。。。他中了毒。。。”
“水大姐是水金玉嗎?”
“是。”
“原來是她派你來的。蝶兒,你去搜搜他的身,看看有沒有一根梅花簪。”
他對身後的仆人吩咐道。
叫蝶兒的仆人很方便地在我懷裏拿走了那根簪子遞給他。我很想奪回來,可是全身神經都被麻痹了一般,連手指也無法動一下。
他皺著眉拈起簪子在眼前晃了晃,突然攥在手心裏發力,再張開時,那根梅花簪頃刻化為了一堆金色粉末,飄散在地上無影無蹤了。
“玉兒也是的,老掉牙的東西還留著它做什麽?。。。她想讓我饒你一命,好吧,我就暫且不殺你,等我想想你還有什麽用,如果想不到,那留著你也沒意思了。嗯,我們繼續。”
他扯過蝶兒衣袖在手心裏撚了撚:“你跟我三弟以前認識嗎?”
“三弟。。。”
“就是臨風,江臨風。”
“認識江臨風。。。他救了我。。。”
“你給他當奴才?”
“是。”
“他待你好嗎?”
“不好。。。不,好。。。”
“一些不好一些好,看來你被虐待得不輕。嗬嗬,果然是我那可愛的弟弟幹得出來的。”一提起江臨風,他笑得更開了,右邊臉頰上隱隱現出一個淺淺的酒窩,“他是不是有個兒子叫小仙?”
“是。”
“據你看,他是臨風的親生子嗎?”
“不是。。。是大哥的。。。”
“誰大哥?”
“江臨風大哥。。。江嘯天。。。”
“你憑什麽這麽認為?”
“他大哥派人來要兒子。。。他把他藏起來。。。”
“嗯,有道理啊。哈,可惜我早知道了,是故意不揭穿他的,我故意的。”
他拈起一縷頭發在腮上摩挲,臉上閃過一絲調皮的神色,眼珠也瞬間綻放出光彩:
“我就是想等著他,等他自己給我送回來。這麽多年了,我那可愛的弟弟,他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他。。。那麽,他把仙兒藏哪了?”
“藏在。。。榮門客棧。。。水大姐照顧。。。”
“他也是無處可藏了吧,連自己的家都放火燒,還是那麽小性兒啊。唔。。。不過燒了也好,這樣他無處容身,做官也做膩了,早晚會回來的。唉,那孩子就讓他先養著玩兒吧,養膩了他就想扔了。。。”他自言自語地說道,情緒忽高忽低的。
“小六子,你的真名呢?”他又問。
“六月。。。我叫六月。。。”
“六月,很好聽嘛。六月啊,你喜不喜歡我那個可愛的弟弟?”
“弟弟。。。”
“就是臨風啊。”
“臨風。。。江臨風。。。我。。。我也不知。。。”
“哈,喜歡對嗎?”他拍了一下手笑道:“我也喜歡得緊呐,他小的時候不像現在這麽凶,那時候很文靜,很愛笑,很可愛,老是牽著我的手要我抱,我就天天抱著他到山裏采竹筍給他吃,采野花給他戴。那時候他多好,哪裏像如今這般沒人情味?”
“總是要我抱。。。”他又強調了一下,似乎陷入了愉快的回憶中,微笑著托腮凝思。
但是越到後來,那愉快的回憶仿佛消失了,他顯得憂心忡忡,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凶狠起來。
“可是,他出現了,把弟弟從我這裏搶走。。。恨啊,我好恨他!”他突然抓起我的手腕用力擰著,他的手指纖細,可是力氣卻大得驚人,手腕仿佛要擰斷似的疼,甚至能聽到骨頭即將斷裂的聲音。
不過,鑽心的疼痛卻把我從混沌中叫醒,我終於能順暢地思考了。
“疼啊莊主!放手啊!”我試圖掙脫他的鉗製,可是無論怎麽努力都沒辦法掙脫,我在地上疼得縮成一團,流了滿臉的淚,眼看他因為憤怒而呈現出瑰麗色澤的臉孔,一點點因為仇恨而扭曲。
“很疼嗎?很疼?”他衝我大叫著,“可那時我的心比你疼上一百倍!”
他更用力,我隻有哀號的份兒。
“所以,你就到爺爺那裏告密,還誣陷他要謀害我,攛掇爺爺給他下毒嗎?”
密室的門陡然開了。
是江臨風。
他身上還穿著書生的布衫,腳上是千層底兒布履,胳膊上纏著厚厚的繃帶,隻是那麵容不再是書生的模樣,而是一張我所熟悉的,俊美的,卻冷漠的臉。
不知為什麽,在看到這樣的他時,我竟希望他不是江臨風,他該是書生,那個雖樸實卻願意和我親近,在危難時對我舍身相救的可靠男人。
“小弟!”
江嘯天卻分外驚喜,甩開我,不等仆人推動輪椅便迫不及待地自行旋動椅輪趕過去,向江臨風張開臂膀:
“小弟,哥哥等你等得好苦,你,終於肯來見我了?”
“大哥別來無恙啊,”江臨風閃身躲過了他,冷冷地瞅了瞅趴在地上的我,“想見我就見嘛,何必為難我的奴才?”他背起手,又恢複了一貫的冷酷。
江嘯天失望地落下手臂,緩緩說:“真是的。。。我們兄弟多年不見。。。你就不能稍微對我好一些?。。。就顧著護你自己的奴才。。。”
江臨風輕輕一笑:“不是我護著,隻是打狗也要看主人,他畢竟是我江臨風的奴才,要殺要剮也要問我一聲吧,這樣擅作主張,還讓我怎麽做人家主子?”
說著他抓起我肩膀把我從地上拎了起來,溫和地問道:“小六子,他把你弄疼了吧?”
我恍惚著以為他就是那書生,還沒來得及回答,他目光就失去了溫暖,變得凜冽:
“還真是個蠢材!”
我看著他深不可測的雙眼,多種複雜的情緒纏在一起角鬥著。
有些無地自容,有些怨恨,可又感激,不想看到他那張冷酷的臉,但對能與他重逢而又備感欣喜。。。怕他,因為他的捉摸不定,一會兒是狠毒的仆人,一會兒又是溫和的書生,愛他,因為那偽裝的溫柔,即便是轉瞬即逝的關愛,也足以讓我無可自拔。
可是,我終究隻是他的一個奴才。
“臨風,你這趟來,該不是也想要那寶貝吧?唉,我知道你不是為我而來,我開了那個賞鑒大會,也全為了你啊,我知道你會來的。。。”
江嘯天交叉十指微微歎了下氣,然後緊閉雙目,身體軟綿綿地向後靠去。
“寶貝我要,人,我也要。”江臨風斬釘截鐵說道。
“你要什麽呢?當年是我不好,害了雲兒,可我那也是嫉妒。。。如今他一直下落不明,你逼著我找,我也找不回來一個一樣的給你啊。”江嘯天幽幽地說。
“哼,找不到人嗎?好啊,你兒子就別想要了。”
“臨風,”江嘯天微微張開嘴唇,氣若懸絲,“這麽多年你還不明白嗎?你以為我真稀罕那個孽種?我要是有心搶他,能那麽容易被你躲過?我不過是讓他代我陪在你身邊,你待他好就是待我好,你寵愛他,就是寵愛我。。。”
“我會待他好?笑話!”江臨風臉色冷然,一言不發地挺著。
江嘯天悄悄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又再度闔上:
“唉——你不能怨我,誰讓你那時非要娶慧仙做老婆的?十二歲的孩子,懂得什麽叫夫妻呢?你天天跟我住在一塊兒,又怎能適應得了女人?。。。是你逼我的,你傷哥哥的心了,不然我怎麽也不會去碰那個女人,也不會有仙兒那個孽種了。。。”
“夠了!”江臨風臉色煞白,憤怒地走過去揪起他的衣領,“一切還不是你造成的?我不想跟你翻舊賬,陸祈雲呢?”
“嗬嗬,”江嘯天訕訕笑道,“不知道啊。知道也不告訴你,好不容易把你盼回來了。。。”
“江嘯天!”江臨風把他從輪椅上整個提了起來,蝶兒要上前製止,卻被江嘯天喝退了:“這裏沒你事!”
蝶兒隻好乖乖退在一旁。
“小弟,何必動氣?有話好說嘛。”他鎮定說。
“你要是再不告訴我他的下落,我今天就把你的山莊炸平了!”江臨風卡住他的咽喉。
“小弟,此言差矣,這山莊也是你的,是我們父親留給我們的財富,怎麽能說炸就炸了呢?”
“不稀罕!我從來就不稀罕什麽財富,你們也沒拿我當過江家的人,你們根本不是人!”江臨風歇斯底裏。
“唉,你怎麽不是江家人呢?雖然你母親隻是個奶娘,但怎麽說,你也是父親的骨血啊。”江嘯天依然麵不改色,任憑自己吊在他手裏,“這樣吧,我可以向你透露一點雲兒的下落,不過,嗬,要到我的臥房來,我才告訴你呦。”
他輕佻地衝他眨了下眼,斜睨著,媚惑地勾起一邊嘴角。
江臨風無視他的挑逗,麵無表情地盯了一會兒,然後把他重重丟進椅子,輕蔑地說道:
“看來,你對我倒是很癡心。。。”
他俯下身,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什麽,江嘯天立時睜圓了眼:
“臨風,你這要求可過分了,這件事很難。。。”
江臨風眉頭一皺:“很難?那麽我們就破罐子破摔!”
江嘯天輕輕搖搖頭:“再難的事也敵不過你啊,”他欠了欠身指著我說,“把你的奴才留給我吧,我就答應你,今夜之後,權當你留給我個念想兒。”
“想要便留下,不過是一個奴才。”江臨風冷冰冰地瞥了一眼我,不帶一絲猶豫。
江嘯天心花怒放叫人:“蝶兒,把這奴才跟那兩個人關在一起!”
然後牽著江臨風的手柔聲說:“那麽。。。小弟,你來推我吧。。。夜很深了,這裏又冷。。。我們去床上說話。。。”
江臨風遲疑了一下,還是接過了輪椅,江嘯天把頭緩緩靠進他的臂膀上,心滿意足地閉上眼。
兩人轉身向裏走去。
“臨風,來,抱抱哥哥。”
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在耳邊,我仿佛聽到了江嘯天這麽說。
我無力地伏在地上,淚水從渾濁的右眼裏流入嘴裏,很鹹,很苦澀。
我知道,這一次,我是徹底被那個人拋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