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新年

第20章 新年

安葬好許母,已經臨近過年了。按說家裏老人們才去,許慕晴應該在老家過年守一冬的,但她並沒有循著習俗走。

事實上,在家裏人的葬禮儀式上,她已多有違俗之處了,便是這一次不遵守,也不算什麽。

而且最主要的是,兩個孩子也都病了。鄉裏沒什麽好醫生,看病也不方便,許慕晴便等到母親也過了頭七,給父母兄長送了最後一次燈之後,就帶著孩子們,和姑姑一家一起返回了城裏。

仍然住在許慕明原先租好的房屋內,不過年後是必要重找的,因為沒必要,就她跟兩個孩子,哪需要這麽大間房屋?一來浪費二來住著冷清,三來房子都給田家人砸得七七八八了,她也懶得再收拾。

就那麽草草騰出好歹能住人的一間屋子,三個人擠在一處,倒也勉強過得。

她也沒想回去她和蕭方舟的家,經過蕭母那麽一鬧,兩家人等於是直接撕破了臉,許慕晴和蕭方舟,那是絕對不可能過下去了的。蕭方舟自己也有自覺,所以蕭母下葬當日,他就連夜率先獨自離開了。

自然他沒有帶上蕭母,非但沒有帶上,他還在返回之前找到蕭母跟她大吵了一架。雖然他很不想如許慕晴的意,真讓她說的那樣,讓自己或者自己家人遭什麽報應,但他也實在是忍不住了:蕭母這個豬隊友,這一次不但讓她自己在地方上愈加名聲掃地,連帶的,也把他推到了眾怒齊犯的地步。

許母下葬當日,許慕晴的姑姑站在許母靈前,當著一村人的麵,曆數了他們蕭家諸多不是,同時還把他在外麵有了小三要和許慕晴鬧離婚的事捅了出來,說他這些日子就是在做戲博同情,直指他是忘恩負義、恩將仇報什麽的。

許家姑姑之前對他多有禮遇,但那是建立在他還是許家女婿的份上,都鬧到這地步了,她還禮遇他什麽?自然是怎麽能讓他名聲臭怎麽來。

蕭方舟惱火之極,卻因為自己理屈有口難言,隻好把這些屈辱都強咽下,卻在找到蕭母後,盡數爆。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許慕晴說的一報還一報。

但很顯然,這樣的報應,許慕晴完全沒有看在眼裏,聽到說蕭方舟和蕭母吵架的事後,她也隻是平淡地說了一句:“哦,知道了。”

沒有點評,過後也沒再和人談過這事,甚至於,連蕭家的人,她都很少提起,隻專心帶著孩子,給他們看病,順便自己也養養身體。

當這一年第一場大雪終於在陰沉了很多天後落下來時,除夕夜到了,雋東和許可的病也終於好得差不多了,隻還有一點點咳嗽,倒也不嚴重。

唯一令許慕晴難過的是,許可的性子變了,以前活潑可愛的小女孩,才五歲,就跟個小老頭似的,活得戰戰兢兢,小心翼翼。

卻也懂事得很,許慕晴帶著他們去看病,她從不要抱,打針的時候也不哭,還會幫著許慕晴看好雋東,怕他有失,牽著他的衣角片刻都不放鬆。雋東身材壯力氣大,又愛跑,小小的她根本就追不上,有一回鼻子撞到桌子角,流了很多血,她卻一聲都沒有吭,隻是含著淚,和許慕晴說:“姑姑,我不疼的,你別打弟弟。”

這樣的孩子,許慕晴看到,心疼得像刀尖在紮一樣。

但她也沒有瞞她什麽,五歲了,開始記事了,也隱隱約約懂得一些東西。更何況,由於她的疏忽,在老家時,許可沒少聽到旁人那些亂七八糟的話,無非是“你現在是孤兒了,爸爸媽媽都不在,你要聽你姑姑的話,不然就真沒人要你了。”

恐懼已經深入到了她的心裏,許慕晴接下來唯一能做的,也隻有給她盡可能多的安全感,用實際行動告訴她,不管怎麽樣,她都不會拋棄她。

所以她怎麽待雋東,也怎麽待她,沒有差別。

除夕的早上蕭方舟過來接人,說是想她也一起去過年,就當一家人最後一次團個年,不過看他那意思,大概是想要把雋東帶走,喊她一起,也隻是順帶的。

這是返城後他第一回過來跟她說孩子的事,也許他是覺得,他已經給了她時間平複心情了,所以,他可以來麵對她了。

事實上,許慕晴的態度也足夠平和,沒有剛得知他出軌時的隱怒,更沒有許父和許慕明死時的戾氣,以及許母去逝時的死氣沉沉,她看著他時就像是在看個十足的陌生人,對他的提議,隻淡淡地說:“我已經家離四散了,我父母都不和我一起過最後一個年,我為什麽要跟你團這最後的年呢?”還說,“雋東的事,我們年後再說,至少今年,他得和我在一起。”

她的話說得很輕,但是意思十分堅決,蕭方舟看她那樣子莫名就有些怵,也怕把她逼急了亂來,隻好隨便說了兩句後,就走了。

然後姑姑也來喊她去她家裏團年,許慕晴也拒絕了。

下午的時候,她帶著兩個孩子去街上買了一些年貨,那會兒市都快要打烊了,街上人流稀少,即便有一些,也是行色匆匆的。

她不緊不慢地挑選,很耐心地問孩子們想要些什麽,許可卻不過她的意思挑了一條毛巾,雋東是還沒到選的年紀,多是看著什麽好看好玩就把它們撿起來放進籃子裏。

許慕晴也由得他。

出來的時候聽到到處都是鞭炮聲,和著騰空而起的煙花,硫磺的味道飄進鼻腔,年味就這麽出來了。

他們三個站在街上看了好一會兒煙花,最後轉進一條小巷,也買了一些回家,準備吃過晚飯後也出來放一放。

雋東抱著煙花笑得口水橫流,許可跟在他身邊,看他走得踉踉蹌蹌的,一臉為難。

許慕晴卻隻是望著他們笑。

雖然隻有三個人,其中兩個還是孩子,但許慕晴這餐除夕晚飯仍舊做得很豐盛,就著外間的煙火,還有電視裏晚會主持人們高亢喜慶的聲音,她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給雋東和許可都各倒了一杯牛奶,三個人一起舉杯,笑著說“新年快樂”。

她沒有和他們提爺爺奶奶,也沒有提其他的人,就是很平靜地,過著屬於他們三個人的新年。

飯後貓貓過來陪他們,她最近對她覺得很抱歉,因為先頭許慕晴回來時,她在關心她之餘問了句:“你媽媽怎麽不跟你一起過來?”

許父出殯的時候,貓貓也趕過去送了一程,但許母去逝,許慕晴卻沒有告訴她。

許慕晴當時的回答是:“她留在家裏了。”

貓貓就說了一句:“怎麽把她一個人放家裏啊?”

許慕晴笑笑沒說話,過後貓貓才知道真相,於是總有一種負疚感,差不多天天過來陪她。雋東和許可看病的時候,也是她開著車來來去去的,倒弄得許慕晴自己很不好意思,和她說:“我不在意的,因為在我心裏,我爸爸媽媽也真就是留在老家沒過來罷了。”

雖然說自欺欺人要不得,但有時候,自欺也是一種境界,能夠騙到自己,也就能夠更好地活下去。

她隨貓貓的意陪了自己一會兒,帶著孩子一起去外麵放了煙花,九點半以後她趕她走:“也要回去陪陪你爸爸媽媽,他們現在還健在,還能教訓你,你要覺得幸運,有空就多陪陪他們。”

不要像她,總以為父母陪著自己的時間會很長很長,長得她可以任性地揮霍,也可以白目地無視,以至於有一天,她連跟他們好好告別都來不及。

孩子們睡了以後,許慕晴一個人打掃衛生守歲到半夜,收拾東西的時候,她在一張舊桌子底下撿到一個機器貓的益智玩具,那玩具還是許慕晴在許可生日的時候買給她的,會講故事,也能錄一小段聲音,是許可十分喜歡的。

她以為它壞了,就很隨意地打開試了一下,沒想到竟然聽到了許慕明的聲音。

很簡短的一句話,還帶著哭音,在寂靜的背景下顯得那麽淒涼:“我對不起你們,我沒有用,慕晴,是哥哥拖累你了,你要好好照顧爸爸媽媽,照顧你自己。”

這應該就是他動手那天晚上錄下的,走的時候放在了客廳這張舊桌子上,算作是他留下來的最後的遺言,結果不知道怎麽的,還沒有被人聽到就被扔到了角落裏。

許慕晴聽了一遍又一遍,有些麻木地重複著,她想起自己那時候罵哥哥的那些話,說得最多的,大概也就是,你怎麽這麽沒有用。

如果那時候,她能夠耐下性子來,多聽一聽他的憤怒,或者是,能夠多給他一點安慰會怎麽樣?

他還會那麽極端嗎?

現在想來,許慕晴似乎從來就沒有真的去走近過她的哥哥,她以為他這一生大出息不會有,守著老婆孩子種種地也就好了,結果他打開了屬於他的人生天地,買了房也買了車,盡管結局慘淡,但他確實比她以為的要做得更好;她以為他老實本分,就是個很普通的男人,結果他在最後還用那麽酷烈得讓人指的手段結束了他人的生命,也結束了自己的人生;她更以為他出事後隻知道憤怒嚎叫,隻曉得喝酒傷神,但事實上呢?在搬出來之後的那一段時間裏,他明明也有試著努力去重新開始……隻是他們都忽略了,也忘了在流言蜚語中重新開始有多難多痛。

她沒有給過他安慰,也沒有聆聽過他的憤怒和哀傷,她甚至忘了,在整件事情當中,她和父母隻是連帶的受害人,而她的哥哥卻是受到傷害最大的那一個。

她忘了這一切,所以隻是按照她自己的步調,去做她自己認為對的事情。

以至於,她留給他的最後印象隻有埋怨,她這個妹妹,讓他在他生命最後,記得最深的一句話,也隻有,你怎麽這麽沒有用。

而這一句,也許也是他在田婷婷那裏聽得最多的,所以他聽後沒有真的奮起,反而是越聽越哀,越聽越絕望,直至於了無生意。

他給她那些錢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決定,可惜,許慕晴竟然沒有現。

在這一刻,許慕晴想,不知道她前世到底做了什麽天怒人怨的事,要讓她在今生後悔這麽多次,要讓她,背負這麽多的罪。

如果有來生,如果她還能遇到他,她一定一定會告訴他,她並沒有看不起他,真的從來沒有看不起他過,她很愛他,也很珍惜這一份兄妹之間的情份。

她隻是,太性急了,以至於忘了停一停步,好好看一看他。

可惜,她都沒來得及告訴他。

她抱著機器貓昏昏沉沉地睡去,第二日再醒過來,看到的是雋東天真無憂的笑臉,還有許可幹淨明朗的眼睛。

他們就那麽靠著她,等她醒來,微笑著齊聲和她說:“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又是新的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