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她連連搖頭,沒辦法了,底下事她說不出口了。

就說她命好,沒嚐過太多苦頭。他籲口氣。“就直說了,我為什麽會被我師父收養。我師父遇上我的時候,我全身不是青就是腫,找不到一塊沒受傷流血的地方。我娘身子雖不硬朗,但打起人那狠勁,你看了肯定會嚇一跳,再不濟,她也能拿棒子椅子幫手。她嫌我礙眼,她罵我是拖油瓶,是她倒了八輩子楣才會把我生下來——”

就在他陷入回憶難以自拔之際,她突然站起身,做了一件大膽的舉動。

她握住他手,緊緊的,像是抓住一個幾乎快溺斃的人。

他倏地回過神,難以置信地望著她。

“都過去了了。”她堅定地說。“現在的你,是響當當、赫赫有名的寧家堡四爺,不再是那個無助脆弱的孩子。你該放下她了。”

要能放,他早放了。他板起臉想避開她過於明亮的雙眼。他感覺到危險了,知道她離自己的心太近了。

“放開。”

“我不放,除非你把我的話聽進去。”她知道他這時候需要的,正是她天生的固執與無畏。她看見他了,在他心底,閑著一個體無完膚、茫然無助的孩子,她非得讓他發現他早有能力改變一切——一直折磨他的,不是他早已離開的娘親,而是他自己。

他突然覺得狼狽不堪,這麽多年來,從來沒人敢忤逆他,可這個丫頭,竟然絲毫不懼怕他!

最讓他惱怒的。是他自己的反應——他發現自己竟然舍不得推開她。他不願意承認,可是身體卻清清楚楚告訴他,他喜歡她緊抓著他手,喜歡她眸子坐的不顧一切與勇氣。

“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麽要我聽話?”

“我誰都不是,我隻是一個關心你的人。”這一刻,在她眼裏,他不再是往昔那個精明幹練、高高在上的四爺,他隻是一個脆弱、渴望溫暖的人。

“你或許會想,像我這般被嗬護長大的小姑娘,哪裏了解你心裏的痛,可是我懂,真的。我從你的眼神看出來了,你需要的並不是你一直緊抱著的憤恨,而是他人的關心。”

“荒謬。”他哪裏願意承認自己需要他人,而且還是個女人!他發狠說道:“早在我娘把我用五百兩賣給我師父那一刻,我就告訴自己,再也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女人!”

老大,原來他還遇過這樣的事!

一想到他挨了那麽多苦——她眸子輕輕眨動一下,兩串淚珠就這樣滾落。

就算麵對左捕頭沒掉過一滴淚的她,竟然哭了。

“你是在同情我?”他眯起眼睛。

“我沒有。”她拿手擦去眼淚。“我是感同身受。要是我遇上相同的事,我肯定也會跟你一樣,再也不相信任何人。”

“你能理解最好——”趁她抽手擦淚,他肘一彎抱住自己雙臂,再也不給她機會靠近。

他以為這樣,事情就算結束了。但沒有,她的話還沒說完——“你再聽我一句。”這回她直接捧住他臉,逼他看著自己。

明顯可見,他發怒了。

她以為她是誰。竟敢接二連三,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

“放開。”他咬牙切齒。

“我不放。”她固執地抓著他肩膀,她的淚水已停,但看得出來,淚意仍在她眼眶中打轉。“接下來的話很重要,你一定要聽——你可以相信我。”

他眯緊黑眸。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沉著聲音問:“你要我相信一個女人?”

“對。”她鄭重點頭。“縱使全天下女人都不可信任,但你還是可以相信一個人,我。”

“你憑什麽?”他譏諷地反問。“連生我的娘也做不到的事,我憑什麽相信你辦得到?”

“因為我心疼你。”她伸出抖個不停的手,抓著他,擱放在自個兒胸口。“你瞧清楚我,你覺得我像在騙你嗎?”

他確實瞧清楚了,包括她微抖的雙手還有她眸裏的疼惜。他忍不住懷疑,是什麽原因讓她變得這麽大膽?

隔著柔軟的衣衫,稍嫌急促的心音,仍在他掌下怦怦跳動。

他眯緊眼,仿佛想將她看透似地審視她,終於在她眸底發現她沒刻意隱藏的秘密。

那是傾慕他的眼神。

他譏諷一笑。“你這是在告訴我,你喜歡我?”

就知她瞞不了多久。她抿緊嘴,勇敢地說出口。“是的。我心疼你,我喜歡你。”

她喜歡他?“哈!”尖刻一笑後,他突然握住她下巴,低頭撲向她唇。

他滿足了打從昨晚,就一直渴望做的事——親吻她。可是這個吻,卻不帶絲毫溫情。

這是懲罰。懲罰她竟敢說她喜歡他。

他舌尖猛地侵入翻攪,接至吮痛了她香舌——他以為粗暴的對待,便足以破壞她的妄念。

怎麽可能?一個連親生爹娘也不要的人。怎麽還會有人喜歡他!

“後悔了吧?”他唇?辦輕滑過她細嫩的臉頰,停在她耳邊嘶聲潔問:“在我這麽對你之後,你還能說你喜歡我?”

“我喜歡你。”她重複道。“我喜歡你。不管你怎麽嚇我。怎麽努力想把我推開,我還是看得見那個不畏強權、善良體貼的你。”

他像聽了什麽大大笑話似。“我才幫了你一點忙,你就認為我善良體貼?”他沉下臉孔,用著令人膽寒的表情瞪著她。“你才認識我多久,就自以為很了解我?你錯了,不管你是怎麽想我、看待我,你都錯了。”

不管他怎麽努力詆毀自己,她眸子依子依舊那麽溫柔。

“我會證明的。”她綻出美麗的笑。“往後還有無以計數的時間讓我證明,我方才說的,並不是一時興起,也不是隨口說說。”

這樣看著她眼睛,他發覺自己——幾乎想相信她了。

但下一刻,殘存在心裏的傷口又讓他戒備起來。

“少來惹我,我沒興趣陪你耍猴戲。”他用力將她推開,任她跌坐在地。

望著他氣衝衝離開的背影,她想,她是不是太莽撞了?才把場麵開得這麽僵——她不應該那麽急的,應該再等幾天,找一個良辰吉時,再好好讓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可現在想這些有什麽用?聽聞他的過去,又見他那麽難過,她腦子便渾了,話就衝出口了。

好愁啊……她低頭揉揉額際,打小上過私塾也念過不少書的她,偏偏想不起哪本書上教過,要怎麽接近,一個心傷累累的男人。

“剛剛應該嚇到他了吧?”

恬兒和一般姑娘不同。她爹娘從不曾要求她做一個名副其實的大家閨秀。她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從來沒人阻攔過,所以她才會那麽大膽妄為,沒半點姑娘家的矜持。但她可以確定,她的話句句真心,絕沒半點虛假。

可他相信嗎?望著他剛才坐過的椅子,她歎一聲站起。瞧他反應,恐怕是不吧。

舔了舔嘴巴,唇角的微疼讓她想起,兩人剛剛做了什麽!

他的嘴,曾那麽近、那麽近地貼著她。

憶起方才一刻,**的臊紅漫過她臉頰耳根。青澀的她,還不知道男人女人可以做這種事——雖然,嘴巴被他嚿得有些疼,他舉動也不見丁點溫柔,但,心底還是歡喜的。

她原本已做好準備,得孤單撐持著酒窖,直到小磊長大接手——現在打算未變,隻是眼睛望去的風景,跟過去不一樣了。

因為心底多了道身影,讓她可以思念,可以愛。

明天,她想起他早上的邀約,他說過明兒一早會帶她到江邊采買,現下兩人鬧得這麽僵,不知這個約定還算不算數?

要是哥哥還在就好了,至少可以跟哥哥商議,看怎麽突破這僵局——她又歎了一聲。

同在此刻,盛怒離開的寧獨齋並沒回房。他一走出庭院,隨即蹬上時家屋頂,仰躺著望著天上的彎月。

亂了。打自再踏進時家,一切都亂了。

捫心說,對於她奇突的舉動,他並沒他表現的那般驚詫,雖然認識她的時間不長,但她的不按牌理出牌,早在他預料之中——反正一般姑娘不會做的事,在她卻不是難題。

他肯定她的能耐。所謂巾幗不讓須眉,說的就是時恬兒。

一道聲音在他腦裏發問——既然你這麽了解她,剛才為何發那麽大脾氣,還不惜把人推倒?

他閉緊眼睛。

現在隻剩他一個人。他終於可以承認,真正引發他怒氣的原因,並不是她說錯了什麽,而是,他的動心。

當她當著他的麵道出那幾個字——她喜歡他,他頭個感覺到的不是嫌惡、煩躁,而是竊喜、是如願以償。

老天!他大手罩住雙眼呻?吟。

一個口口聲聲說討厭女人的他。竟然會這麽想——如願以償!

他是不是腦袋燒壞了?

就這麽一閃神,他腦中再次浮現她甜潤嫣紅的小嘴,還有她盈盈落淚的雙眼。

他一向時厭女人掉淚,可說也奇怪,當淚珠自她眼角滾落。

頭個閃過他心頭的,不是厭惡,反而是憐惜。

他提醒自己別被騙了,女人不會無緣無故掉淚,肯定是另有所圖,才會把自己弄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就跟他娘一樣。

他永遠記得她把他賣給師父時掉的眼淚,看起來是那麽地淒楚可憐,仿佛她的狠心,是時不我予,絕非她刻意為之。

而年紀尚小的他,毫不猶豫地相信了。

即使她把他打得渾身是傷。說了那麽多難聽的話。他還是相信自個兒的娘親。

不是常聽人說,孩子是娘親的心頭肉,不是嗎?

他跟他娘的過節,他剛隱了一半沒說完。

師父買走他後沒幾天,他憑著粗略的記憶,一路挨餓乞討,走了好幾天路,終於又讓他回到舊時的家。本以為娘見他回來,至少會感動開心一會兒。可沒有,她臉上一丁點久別重逢的欣慰也沒有——他娘一見門外是誰,那張臉倏地變得無比猙獰,比鬼還可怕。

不等他喊一聲娘,她立刻抄起掃帚狠抽他身體,轟他出門,口口聲聲說他早跟她沒有關係,少回來死皮賴臉礙她的眼。

他閉起眼,被娘親拋下的痛,仍深烙在他心上——自那一刻起,他心就死了。

還是被自個兒的娘親手打死的。

他用力搓揉臉頰。十多年來一直擱著不願回想的往事,卻因為一個黃毛丫頭,又讓他內心翻攪不休。

不能再這樣下去,他告訴自己,得趁事情變得更混亂之前早早抽身,才是明智之舉——念頭一閃過,他人跟著站起,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了。

他發誓他絕非有意選了這片屋頂,可就是那麽巧,從他位置,正好可以看見仍待在庭院裏的她。

她正拿著他用過的酒杯,歪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麽,然後,他看著她把酒杯收進衣袋,像得了什麽寶貝似,步履輕快地跑走。

連傻子也看得出來,她為何留下他用過的酒杯。

她說她喜歡他。

他耳根倏地發燙。

“可惡。”他閉眼低啐。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一攪,他忽然想起自己還不能走。先不論他先前和她做了約定,單說明天,他還得跟王叔一塊到江邊買魚,他腦子有個聲音取笑——別忘了,明天她也會在。還是你親口邀她去的。

“煩死了。”他瞪著夜空啐道,可心頭,卻不由自主甜了起來。

翌日一早,天還未亮,掌櫃王叔已到了寧獨齋房門,正走來晃去,不知該不該提早喚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