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被他注視的左捕頭像挨了一鞭似,脖子猛地一縮,“你聽仔細了——”他一字一句慢慢說:“回去稟報你們家大人,時家的事我寧獨齋管定了。從今爾後,找時家人麻煩,就是找我寧獨齋、還有寧家堡麻煩,這幾句話左捕頭可千萬帶我帶到。”

他都把話挑這麽明了,左捕頭哪敢待著,立刻領著人腳底抹油溜了。

直到看不見左捕頭人彤,恬兒一直繃緊的背脊才終於鬆懈下來。震怒似的,她往椅上一坐。“我真想不透,世上竟然會有這種官!”

乍看她表情。摸不透她的人肯定以為她膽子奇大,就算大塌下來眉頭也不會多皺一下。可錯了,她藏在袖裏不住發抖的雙手,便可證明她的無畏不過是佯裝。她的堅強,全是為了眼前這群喊她小姐的雇傭硬撐出來的。

打從哥哥病倒那一天開始,她才猛地發現自己已沒有懵懂害怕的餘裕——尤其在哥哥死後,嫂嫂又接著生病,看著時家六十多口人的眼睛,她逼迫自己一定得堅強,這個家,眼下隻剩她了。

寧獨齋何等眼力,想當然發現了。

說真的,他一度被她表情騙過,開頭才會衲手旁觀沒作聲。

可當捕快們群起圍上,和掌櫃、跑堂他們不斷擠搶推揉時,他才猛地瞧見她眼底的驚惶。

那個時候,他才猛然想起,她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姑娘——對照當年的自己,現在的她,不管表現得多剛強,也不過是個比孩子再稍大一點的小姑娘。

那一瞬間,一股心憐油然生起,他還來不及厘清自己心頭的感覺,手已經伸出去了。

他沒想過自己會有這麽一天——打自被娘親拋棄那一刻。

便對自己發誓,再也不要相信女人,再也不要跟女人有所牽扯的他,竟會為了保護一個女人,主動搬出寧家堡名號來!

可一言既出,他就不打算食言。反悔,不是君子會做的事。

他揮手要掌櫃他們回頭做事。

“你還好吧?”他望著她低聲說。

她臉一紅,發覺自己的逞強沒騙過眼前人。“我沒事。”她低聲說話。“謝謝四爺剛才挺身相救。”

他朝不住打量他倆的掌櫃看了眼,心頭做了決定。“我們得好好淡談。”

“當然。”她強打起精神,撐著發軟的雙腿來到後頭敞廳。

圓桌上,寧獨齋先前用過的碗筷已然撤淨,隻剩下一隻茶壺兩個杯子。

她幫他倒了杯茶。“四爺請。”

寧獨齋沒接手。隻是定定望著她略顯蒼白的秀顏。

直到此刻,那股憐惜還在他心湖蕩漾,弄得他整個人浮浮躁躁,很不安穩。

可他善於隱藏的表情瞞住了他心思,隻有打暈她的眼透出一點端倪。

恬兒還不夠精,所以沒看出來。在釀酒上。她或許是難得一見的瑰寶,可在男女感情上。她不過是個懵懂稚嫩的懷春少女。

他清了清喉嚨。“依我跟時大哥的交情,我就不跟你客套了。”

她輕輕一點頭。“四爺請直說。”

“時家這擔子,你一個人擔不起。”

一聽此言,她倏地變了臉色。“四爺的意思是——”

“兩條路。”他直直望進她眼底。證明自己不是在開玩笑。“一是找個能幹精明的男人嫁了,或許他能想出辦法鬥贏金家那幫人。二是把時家酒鋪招牌撤了,入我寧家堡旗下,一勞永逸。”

她想都不用想,直接回答:“承蒙四爺看得起,可恬兒——兩條路都不選。”

他眯起眼。“你有更好的法子?”

“沒有。”她坦言。“可是我心意已決,我不會把酒鋪交給其他人,我會想盡一切辦法撐持下去,直到時磊學會一切技藝,再把經營棒子交付到他手上。”

“誰是時磊?”寧獨齋一時想不起。

說人人到。他話聲方落,一個紮著童子髻的孩子突然跑了進來。

“姑姑——”

來人壓根兒不管廳裏還有沒有其他人,門一開立刻往他姑姑懷裏一撲。

“讓姑姑瞧瞧。”時恬兒端起時磊圓潤潤的小臉。“又為了什麽事情難過了?”

“我想爹。”時磊癟著嘴。“姑,爹去了好久,小磊想跟他玩。”

瞧他哭得像隻花貓一樣。恬兒歎了一聲,掏出手巾幫他擦臉。“姑姑不是跟你說過好多次了?你爹爹不是到外地做生意,他是死掉了,你見過的,我們大夥兒一齊將他埋在地裏了。”

時磊指著外邊。“可是掌櫃伯伯說——”

她又是一歎。這事她跟掌櫃他們提過好多次了,要他們坦白就好,沒必要瞞騙。人死了就是死了,何苦讓孩子抱著一個永不會實現的幻夢?

她記得爹娘相繼病故的時候,長她十四歲的哥哥,也是用同樣方式,讓她慢慢接受人死不能複生的事實。

“姑姑——小磊要爹,您幫我找爹……”時磊不斷央著。

“這事姑姑沒辦法,小磊乖,你看看旁邊,這位是四爺,你進來到現在還沒跟四爺打過招呼。”

“不要不要,小磊要爹——”

“小磊!”時恬兒低喊。他這年紀的孩子最是麻煩,雖然會說話,但懂的事情不多,根本沒辦法跟他講道理。

見她一臉無奈。寧獨齋心裏的疙瘩反而少了一點,原來她也有不拿手的事。

幫幫她吧。

寧獨齋合掌一拍,嚇了姑侄倆一跳。

“我是寧獨齋。”他彎身注視仍掛著兩行淚的時磊。“你呢,叫什麽名字,今年幾歲?”

時磊望著寧獨齋,似乎對他英挺黝黑的麵容感到好奇,忽然也忘了哭的事。

“我叫時磊,我今年三歲。”

時磊可愛。雖然嘴巴說著三,可手指卻比著四。

寧獨齋嗬地一笑。“你比錯了。”他輕拗小時磊短小的指頭。

“這才叫三。”

“姑姑?”時磊轉頭看著姑姑。

恬兒匆匆將目光移開。剛才寧獨齋一笑,她魂兒就像被勾去了似的,感覺臉都紅了。

她定了定心神望著侄子說話。“對,四爺說得沒錯。還有,你還沒跟四爺打招呼。”

時磊從小就被教導要對長輩有禮貌,一聽,連忙躬身行禮。

“寧獨齋好。”

“錯了錯了。”她笑著搔搔侄子額發。“你是晚輩,不能直接喊四爺名諱,要喊四爺好。”

時磊受教,彎著身又喊了一次。“四爺好。”

寧獨齋不算喜歡孩子,可時磊不一樣,他是時大哥的獨子,從他眉宇,隱約可看見時大哥的影子。

基於這點,寧獨齋對時磊多了分親切感。

“喊四爺太生分。”他摸摸時磊頭。“以後你就喊我獨齋叔叔,小磊,獨齋叔叔很久沒來你家玩了,你要不要當當小地陪,陪獨齋叔叔四處走走看看?”

“什麽是小地陪?”時磊天真地反問。

“就是帶獨齋叔叔去玩。”恬兒解釋。

“我要!”一聽能去玩,時磊立刻忘了先前的要求,改拉起寧獨齋的手來。

“快點快點,我們去玩——”

“會不會太麻煩您?”恬兒望著雀躍的侄子,表情有些不確定。

寧獨齋輕輕把時磊抱起,讓他小屁股坐在自個兒肩上。“不用擔心我,要真煩了,我會把他交給裏邊的傭人。你酒窖不是還有事?去忙吧,剛才的時論晚點再說。”

“快點快點,獨齋叔叔——”時磊似乎對高處感到興奮,表情相當開心。

寧獨齋要時磊環住他頭,望著恬兒頷首。“我們走了。”

“走走——去玩——”

恬兒定定站在原地,直到聽不見時磊的歡呼聲,她才揉揉額頭,扶著桌麵坐了下來。

當晚,恬兒設宴款待寧獨齋。席間,寧獨齋表示還想進酒窖多看一看,一等吃完,兩人立即轉移陣地,沿著矮巷慢慢朝酒窖行去。

釀酒的工作不分晝夜,就算夜色已深,窖裏還是有人,隻是人數不若白天,也不再是白天那一批人。

寧獨齋看了看。“牡叔不去休息了?”

長發掩在包巾下的恬兒和釀工們招呼著。“對。夜裏窖裏比較沒事,隻要安排幾個人輪著注意。”

走到人較少處,他停步注視略顯倦容的她。

或許是累了的關係,畢竟她已經忙了一天,又遭逢左捕頭的驚嚇。回視他的眉眼,少了白日的堅強自持,添了一抹楚楚可憐的嬌弱。

自見她就感覺紊亂的心緒,這會兒更是百味雜陳。

他發覺體內有股想靠近她、碰觸她的衝動——而他從沒有過這種感覺。

一直以來,女人對他,不過是消磨**的對象。他從沒想過要保護女人,更別提因為看了她倦容,就心旌搖曳,魂不守舍!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閉起眼睛喃問自己。

對,他得承認。時恬兒確實是他見過最漂亮的姑娘,不論眉眼身段、舉止、氣度都比他接觸過的名伎花魁要勝上幾分——但他明白,她之所以惹得他心煩意亂,不全是長相緣故。

但此時他不願也不想深究,為什麽獨對她有這等特殊反應,恬兒沒讀出他的心緒,隻覺得他表情不太對,但不曉得是因自己而起。

“四爺想跟我聊鋪裏的事吧?”她主動提起。“今日下午您跟我提過之後,我反覆想了幾回,我知道您的提議有其道理,可沒辦法,再怎麽樣我也不可能把時家這招牌摘下。”

他聽出她的回答,全繞著他先前說的第二個提議打轉。“怎麽不考慮招個夫婿進來?”

說完,他的心竟不期然痛了一下——他是怎麽了?他皺起眉頭,不明白自己怎會有此反應?

恬兒搖頭。自接下大酋職司,她便斷了婚嫁的想望。不是看不起外邊男人,而是她很清楚自己能耐。醉心釀酒的她,對一般大家閨秀擅做的事,根本不在行。

像縫衣繡補之類的針黹工作,她沒時間也沒興趣;琴棋書畫,她擅長的隻有讀書一樣。至於廚藝,是啦。她是比尋常姑娘精了一些,但因為忙著釀酒,她難得騰出時間進灶房。

“說了不怕四爺笑,別看恬兒在窖裏呼風喚雨,就以為我事事能幹。恬兒沒看起來的厲害。我真正懂的,也隻有釀酒一樣,出了這酒窖,我連外邊姑娘一根小指頭都比不上。真的,願意且膽敢娶我進門的公子少爺,百個還找不出一個。”

寧獨齋挑眉。他又在她身上發現一樣別人沒有的優點——老實。不會半點花樣就把自己說得跟大一樣高。

她真的是奇葩。他難得對女人起了佩服,她算是頭一個。

“你和我以為的十八歲姑娘完全不一樣,不,就算是男人,也沒幾個有膽承認自己的缺點。”

她輕輕搖了搖頭,回道:“我哪有什麽特別?我隻是知道,我的那些缺點不會因為我不承認而消失不見——而且,四爺不是外人。”

她最後這句話說進了寧獨齋心坎。對女子懷著芥蒂的他,頭回願意承認,世間女子,不仝是他想的那模樣。

或許仍有少數幾個——就像眼前的她,值得他信任、交往。

“既然你說我不是外人,我就直說了,你得多找個人來幫忙,你一個人,對付不了金家那幫人。”

她泄氣一歎,這事她比誰都要清楚。“您知道要找這個人有多難?他不但得有擔當,有能力對付金家老爺,而且還得有肚量,容我不讓他插手酒窖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