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歲番外·年年有餘二

賀歲番外·年年有餘(二)

中休,晴天。無風,暖陽。

臘月裏難得這種好天,王淩抬頭眯眼看看太陽,欣然道:“今天真是個買肉的好天。”

應景蘭在一旁道:“單舟哥,怎麽買肉還講究天氣日子?”

姬容君負手站在一邊,瞧著笑嘻嘻的應景蘭默不做聲。自從應小弟進了刑部以後,不知道是不是真沾上了什麽,一天比一天的陰魂不散,不論走到哪裏,他都能隨時隨地地鑽出來。譬如今天。

今天原本姬容君趕大早便去王淩府中,同他一道去市集買肉,姬容君今天特意連小廝也沒帶,窄袖輕裘,一身簡便,騎馬到了王淩府內。王淩覺得天氣甚好,適宜步行,順便活絡筋骨,姬容君便將馬留在王淩府中的馬廄裏,和王淩一道來到市集。

京城中極繁華的大市集有七八個,王淩與姬容君此次去的是離王淩家不遠的昌樂坊市集,臘月中旬正是辦年貨的時候,市集的街道兩側大小攤子擠擠挨挨,熙熙人流來來往往,街角屋梢與地縫中都滲著年味兒。

姬容君與王淩一道走在街上,心情恰如此時的冬日,明明朗朗,籠著細微微的暖意。

他早已打聽清楚,謝洛白今天有約要赴,應景蘭的刑部有宗大案,今日不休。不沾邊的人一個都不會來,隻剩下他和王淩兩個,輕鬆愜意,姬容君望著不遠處肉鋪前掛著的半扇生豬,覺得豬肉也像鮮花般美好,盛開在金燦燦的陽光下。

就在他預備一手攜起王淩的手,另一手抬袖指向豬肉鋪,道:“可是這家?我們一同進去罷。”時,一條土色的人影從那半扇豬後嗖地躥了出來,直奔向王淩,驚訝且充滿喜悅地道:“單舟哥,怎麽是你?”

姬容君還未反應過來,突然鑽出來的應景蘭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從姬容君手邊撈起了王淩的手,緊緊攥著道:“單舟哥,連在肉鋪居然都能遇著你。”

是啊,居然,居然連在此地,他都能冒出來。

應景蘭依然緊緊攥著王淩的手,興奮地道:“單舟哥,你來此處做什麽?”一邊向這邊掃了一眼,笑道:“啊,少賢兄也在。”

姬容君淡淡道:“是,我們來這裏辦些年貨。”他本打算說“我和王淩”,出口時又改成了“我們”。

姬容君再淡淡道:“毓彥賢弟怎麽會來這裏?”

應景蘭笑了笑,向四處一望,壓低聲音道:“我是特意來私訪的。”終於放開了王淩的手,拍拍自己衣袖,“單舟哥,你看我這樣像個尋常百姓不像?”

應景蘭此時的裝束確實十分稀罕,要不是他自己躥出來相認,王淩覺得應景蘭的親爹都未必認得他是誰。他上身穿著短衣土色棉襖,土色棉褲,頭上綁著土色頭巾,顯得臃腫不堪,還在腰間綁了一條深褐色的腰帶,配上腳上一雙係著麻繩扣的老棉鞋,活像個馬上要進窯燒製的土罐子,王淩都不忍心再多打量他,隻敷衍道:“像,像……隻是你……為何要扮成這樣,到這裏?”

聽說應景蘭最近再辦的是一樁滅門案,某官員全家被殺,隻剩下一人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難道持刀行凶的疑犯竟然是在這個豬肉鋪內?

屍體被剁碎了藏在肉鋪中,或者幹脆當豬肉賣了?說不定正醃在某家的醃排骨的大缸裏。

王淩覺得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立起來。

阿彌陀佛,佛祖保佑。大臘月快過年了不能觸黴頭,索性換家鋪子吧。

應景蘭再向四周望了望,低聲道:“單舟哥……你別和別人說……我們最近辦的那樁案子的最後一具屍體,找到了。尚書跟侍郎卻為了這案子爭起來,李尚書說,凶手是一個人,張侍郎說凶手是兩個人,因為什麽刀口不一樣,我覺得尚書大人的話有道理,於是張侍郎便看又我不順眼了,讓我來豬肉鋪學一學,不同刀不同手法割出的肉有何不同。”

王淩道:“這位張侍郎讓你這麽做,倒是一片善意。”

應景蘭道:“單舟哥是說他其實是想教導我學經驗?那他直接把各刀口各手法的傷口不同直接告訴我豈不更快?還是拿這件事情折騰人罷了。”

王淩知道他和張侍郎結怨甚深,就不再多說,便改口問道:“那你為什麽……這副打扮。”

應景蘭道:“哦,我是覺得,來到市井中,要更市井些才好,這套衣裳是洛白兄特意借給我的,他說這身最合適不過。”

應景蘭摸了摸袖子,喜孜孜地道:“我也覺得這套很不錯。”

王淩無奈地不說什麽了,這孩子還是太年輕了,哪個真對他好哪個真耍他都分不清。

姬容君微笑了一下:“洛白他一貫這麽熱心。”

王淩遂和姬容君一起進鋪挑肉,應景蘭卻還緊緊地跟著。姬容君道:“毓彥賢弟你自去忙就好,我一個人幫王淩夠了。”

應景蘭笑嘻嘻地道:“沒關係,我也看了半天了,正好和單舟哥學學怎麽挑豬肉,省得張侍郎下次為了什麽顏色的肉是死了幾個時辰之類的事情再把我弄到豬肉鋪來。”粘定了王淩身邊三步四步的地方,揮之不去。

姬容君隻好看著他跟著。

肉鋪老板果然和王淩是老交情,把一扇扇的豬肉抬來讓王淩挑揀,王淩皺眉細看,肉鋪的小夥計在一旁捧著筆硯,王淩有了相中的肉便拿過筆,在豬皮上簽下幾個字。王淩平時的字規矩板正,此刻題在豬肉上卻極其的淋漓酣暢,竟有幾分縱橫的霸氣。

豬肉挑揀完,付下定金,王淩回身道:“走吧。”

姬容君道:“不用搬肉?”

王淩道:“肉鋪下午自會送去。”應景蘭在一邊笑道:“幹脆讓人弄一隻整豬回府中殺不就行了,何必這麽麻煩?”

王淩正色道:“不同之豬,身上的好肉各有不同,譬如我剛才挑的肉,是坐臀、小排、脊排、蹄髈幾種,小排和脊排還有裏脊條肉要買黑豬肉,肉香而緊,禁得嚼,坐臀還有蹄髈五花肉之類,便要白豬,吃麩糠的豬坐臀肉好,吃豆餅多的豬蹄髈和五花肉好,而這其中又有……”

他一番肉經,邊走邊說,應景蘭就這麽一臉虛心狀地聆聽,捎帶便跟著走了,姬容君隻得也默默邊聽邊走。

走到街邊時,應景蘭方才像恍然大悟般地道:“啊,單舟哥,馬上快到你府上了,你住得離市集倒挺近的。”

王淩便順著問道:“等下快晌午了,幹脆去我家吃飯?”

姬容君在一旁眼睜睜地看著,隻見應景蘭立刻極其爽快地道:“好。”

於是,應景蘭在王淩府中吃了個午飯,閑話了整整一個下午,從刑部的滿門被滅案說到盜竊案、縱火案、綁架案、人肉包子案,在日落西山時起身假意告辭,王淩留他吃晚飯,他立刻又留了下來,終於在酒足飯飽後踏著一地的月光星屑告辭離去,臨走前問:“少賢兄不一同走麽?”

姬容君麵無表情道:“毓彥賢弟你請先行,我再等等。”

等應景蘭走了,姬容君向王淩道:“王淩,我許久未曾到你後園中走走了。”眼中映著如水的月色,凝望著王淩。

王淩一時間看得怔了怔,片刻後道:“後園麽,現在不大好去,幹菜和豆子白天都在後園的路上晾著,所以後園的路這幾天都是擦淨了不去走人的。”

姬容君眼中的月色閃了閃,王淩的心中忽然有些愧疚:“要不然,讓我想想……”

此時廊上無人,惟有月光夜風,姬容君輕歎了口氣道:“不必了。”王淩忽然覺得肩上一暖,姬容君十分快地握住他的肩,唇壓上他的唇,轉瞬又鬆離開。

王淩在站在原地,覺得姬容君又握了一下自己的手,姬容君眼中的月光此時已不像映自天上,而是映在水中,似乎還在粼粼地蕩漾,王淩聽見他低聲道:“王淩,我先回去了,等……我再來。”

手上包裹的暖意驀地鬆開,姬容君轉身的風拂動了王淩的衣袖,王淩心中有幾句話在肚子裏翻來滾去,最終還是那句最順口的衝出喉嚨,脫口而出:“嗯,好,晚上風涼,騎馬時小心受寒,回去後一定喝碗薑湯暖胃,千萬要放紅糖煮,不要白糖。”

年說來就來,到得很快。

一轉眼,祭灶到了,祭灶起就算入年,王淩每日從禮部回來,就忙著安排眾仆役打掃府中上下,預備姑老太太等人的新衣,預備年禮與一應過年時的人情往來,尤其姨母孟皇後處與外祖母家和舅舅家要格外費神。因今年不比往年,他有了正式的官職,但又是初到任,所以在選禮上輕重需要認真拿捏。這些瑣事頗費精神,正在費著神,年三十就到了。

姬容君這幾天倒是經常過來,橫豎姬府中的大小事外有姬太師,內有姬夫人,上頭還有大哥扛著,怎麽輪也輪不到他頭上,姬容君每逢過年,就覺得格外閑。時不時到王淩府中,在挑選年禮上,姬容君頗在行,便在一旁陪著王淩挑選。

當了年三十,諸事齊備,千家萬戶爆竹聲聲。

等到王淩與姑老太太還有幾個老仆一起圍著桌子吃年夜飯時,方才想起,姬容君幫他挑了許多天的年禮,他卻忘了替姬容君備上一份。

送什麽好?王淩一時竟想不出。

吃的穿的用的,姬容君應該都不缺,王淩心中思索,有些走神,舀起的一勺甜湯澆進了湯碗旁的小碟中。

門外的爆竹聲遠遠近近,王淩忽然覺得這個除夕晚上有點寂寞。

第二天,年初一,祭拜祖先與父母,又忙活了一上午,王淩的兩個妹妹初二初三都要回娘家,下午王淩又要惦記著妹妹和妹夫的臥房預備好了沒,到了傍晚,王淩從收拾好的廂房門內邁出,一抬頭時,便看見回廊下遙遙站著一個身穿長裘的身影。

王淩以為自己眼花,太師府中三十初一這兩天定然有許多安排,王淩估計姬容君一定沒空過來。

但此時回廊下站的,分明就是姬容君,眼梢中染著臘梅花瓣上的寒雪在暖陽下的一抹薄色,嘴邊隱著一絲微笑,身影越走越近,直到走到王淩麵前:“我來給你拜年。”

王淩的心中又有幾句話攪在一起翻滾,看見姬容君的袖子毛邊上還沾著幾片紅豔豔的爆竹紙屑,立刻伸手替他撣了,而後最順溜的一句話滑出了口:“你家今天應該忙得很,怎麽過來了?”

姬容君微笑:“趁著聽戲的工夫過來的。來給你拜個年就回去。”凝望著王淩的雙眼片刻,又道,“你不先祝我幾句吉利話?”

分明是你先說來拜年的,難道不該先說吉利話?

王淩替別人操心時雖然有說不完的話,但臨到說吉祥話時就就覺得有些詞窮,想了一想,笑道:“估計好的你也聽過不少了,那我送兩句最俗套的給你,平安吉祥,事事如意。”

姬容君佯皺眉道:“確實夠俗。”突然又再笑了笑,“那我也送你一句俗的,恭祝王大人今年官運亨通,財源滾滾——年年有餘。”

王淩的手突然被攥住,姬容君往他手中塞了一件東西。

王淩怔了怔,正要抬手,姬容君卻按住他的手,低聲道:“賀年禮,也是件俗物,我要趕回府去了,等我走了你再看。”在離著王淩鼻尖三四片韭菜葉處又深深凝望了他一眼,鬆手匆匆離去。

王淩見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上,方才抬起右手,手中是個大紅繡福字金花的緞麵口袋,確實夠俗,王淩拆開綁著著袋口的金黃色繩子,袋中躺著一塊溫潤的胭脂紅色玉佩,是一條魚的模樣。

王淩將玉佩拎出來,放到眼前反複看了看,確實是魚,比目魚,隻是雕得有些粗糙,東一刀西一刀的,魚尾的紋路都歪歪扭扭的不是很齊整,可惜了這塊好玉。

王淩把玉佩放進懷中,微笑起來。

正月十五終於完工,字有點多,分兩章貼,大家元宵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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