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五月初一上午,王淩在監查督安司的司部衙門中坐,他妹婿的小表弟應景蘭由吏部的人親自引著,來到了監查督安司。

監察督安司乃是本朝新設的一個司部,名字聽起來挺唬人的,其實是沒大實權的地方。司部中全是年輕的王孫與重臣子弟,等於是朝廷恩典,賜給這些人一個品階官銜,將他們塞在一處,再把譬如察看京城的城牆該不該修繕、替皇上表彰的臣子義民送個牌匾、在京城中巡查下新近頒布的整頓令有無執行之類各部懶得管的不痛不癢雜碎小事丟給他們做。兼帶察看下各人的能耐,出類拔萃的,曆練個幾年就可以提到正經的官位上去。

監察督安司內共有一個監察、兩個副監察,其餘的都稱為督安郎,朝廷像是有意似的,將他們的官服做的一般官服不同,督安郎們穿藍色束腰窄袍,寬白袖,袖口藍色鑲邊,半文半武,監察的袍色與袖口鑲邊是絳紅,副監察為淺紅。司部中各個都是二十上下的名門公子哥兒,被這身官服一襯,越發風流,監察督安司管的事情瑣碎,須得時常騎著駿馬在京城大街上來來回回,滿京城的老百姓們都愛看。

王淩一直有點糊塗,他怎麽會莫名地進了監察督安司莫名地做了副監察。他十八歲時,朝廷憐他是重臣遺孤,便讓他進中書衙門做了個抄文書的閑職。他在中書衙門呆了三年,無功無過,過得十分滋潤滿足。

去年,監察督安司的監察副監察與幾位督安郎都被提入了朝中各部,朝廷便給有意入朝為官的一群年少王孫與重臣子弟們單開了一次科試,分文試和武試兩場,極其熱鬧,王淩也混在眾人中興致勃勃地看。武試那場尤其精彩,王淩看得眼花繚亂,兼帶著還操心萬一比試中有人下手重了,傷了他人該怎麽調解。那場武試中姬太師次子姬容君出盡風頭,奪得魁首。跟著的文試中,才名滿京都的謝洛白一文一賦豔驚四座,輕飄飄奪魁,姬容君第二。謝、姬兩人當時都才十□□歲年紀,旁觀的王淩將自己與他們一對比,慚愧頓生,並有些後浪遠比前浪高的感慨。後來,姬容君被欽點為監察督安司監察,謝洛白因為在武試中輸得有點慘烈,屈居副監察,王淩做為旁觀人,覺得這個結果在意料之中。

但,在這個時候,忽然有一道諭令落到王淩麵前,任命他為監察督安司的另一位副監察。王淩接到這道諭令,嚇了一跳,懵了半天。原來,比試那幾天王淩湊在人堆中看熱鬧,剛巧被太後和皇後看見了,驀然覺得王氏這脈遺孤從小到大,過得十分不容易,便懇求皇上將他再往上升一升,當年曾受過王左相恩惠的一些大臣也隨著讚同懇求。王淩這幾年在中書衙門裏渾渾噩噩,皇帝實在想不出該將他提到什麽位置上好,但就中書衙門上報,王淩此人惟一的長處就是挺細致,瑣瑣碎碎的事情都顧及得詳盡周全。皇帝頓時想到,監察督安司中司職輕,且司部中都是少年郎,需要有個細致些的人來管些瑣碎雜事。禦筆一揮,王淩就成了監察督安司的副監察。

王淩進監察督安司就任那日,望著司部內一群十七八歲十□□歲的青蔥年少,覺得自己像是根混進一堆水蔥中的老蘿卜,略微覺得有些尷尬。尷尬之後,又覺得自己最年長,更應該對其餘人多多照顧,熱忱之心大起。

姬容君對他揚眉拱了拱手,客客氣氣說了一堆官麵上的應付話。謝洛白倒挺隨和,攀談數句後,立刻一口一個“單舟兄”叫得極親熱。司部內的督安郎們,因為王淩是全仗著人情做了副監察,起初都沒怎麽將他放在眼中。但王淩愛操心的毛病已深入骨髓,就算受些冷言冷語,仍忍不住要在某些地方操操心。

某一日,許丞相的兒子許秩到司部應卯時遲了些,被王淩記在失職簿上。許秩極不高興:“就算是尚書衙門也沒這麽嚴過,晚個一兩柱香的工夫罷了,還真拿著雞毛當令箭了。”

王淩提著筆微微笑了笑,慢吞吞道:“要麽你現在出門去,找你老子上書皇上,也給你弄根雞毛使。要麽你就隻能暫時委屈著,因為我到底比你多了根雞毛。”

許秩對不上別的什麽話,狠狠咽下口氣拂袖而去,身後王淩擱下筆,忽然道:“且慢。”

許秩停住腳,王淩比他年長數歲,職位又在他之上,許秩總還是覺得自己的氣勢比王淩弱些,他轉過身,看王淩慢吞吞靠近,硬聲道:“副監察還有別的事情?”

王淩走到他身邊,麵色平靜道:“將你的官袍脫下來。”

許秩渾身一僵,屋內的其他同僚聞言也吃了一驚,噤聲探頭等著看戲,姬容君和謝洛白正在內廳中議事,也聽到了外麵的動靜,姬容君斂眉看向外廳,準備起了衝突時立刻出去調解,謝洛白也興味盎然地看著。

王淩已逼近許秩身前,許秩神色僵硬,勉強冷笑道:“副監察想做甚麽?”

王淩伸出兩根手指,捏起許秩的衣袖:“這道口子新劃的?下次趕著來司部時走路留神些。脫下來我替你縫縫。”

許秩木呆呆地站了半晌,神色變了又變,終於脫下了官袍,雙手僵直遞給王淩,王淩接過,抱著走回桌前,口中繼續道:“你先去內室中坐,櫃子裏有棉鬥篷臨時拿著披披,莫著涼了。”

些許時日後,督安郎們漸漸都覺得,王副監察雖然絮叨了些,實在很有兄長風範,對大家很是照應,是個好人。而且沒有架子,若有什麽事求他,一定答應,很夠義氣。漸漸愛同王淩親近,都跟著謝副監察學,對著王淩一口一個單舟兄,叫得滿嘴塗蜜。

不過王淩愛操心的毛病,也讓監察督安司的人們有些犯怵,試想,如果有個人,成天遊蕩在司部衙門的各處,茶忘了喝涼透了他一臉鄭重地提醒你喝冷茶傷脾胃,起風了他立刻告訴你不要站在風口免得著涼,就連看公文時偷偷打個瞌睡被他抓了,他肅然道以後不要如此的同時還兼帶告訴你下次睡覺記得在身上披件衣裳,這麽一天到晚的被他記掛著憂慮著,實在有些頭疼。再漸漸的,督安郎們對王淩變成了有求於他時滿嘴蜜,平時敷敷衍衍能躲就躲著走。

王淩對這些,似有所覺,覺得有些傷感。

從二妹的婆家回來後,這種傷感越發強烈,連淇蕙也已經說,用不著他再操心了。回到府中,王淩全府察看,發現各處井井有條,他一天沒操心,府中天也沒塌,也沒人出差錯,姑母似乎過得更舒坦。司部衙門中安安穩穩,同僚們像過得更開心。

於是,某個閑暇的工夫,王淩問四敬:“你看我是不是平時操多了心,現在還是收斂點好。”

四敬頓時雙目炯炯:“少爺,您終於決定要省省心了?”神色欣喜,充滿渴望。

於是,當吏部來的人領著他妹婿的小表弟應景蘭來到司部衙門中的時候,王淩認真地想,我是應當如妹婿所托,盡力地照應他,還是照應時略微鬆懈點,過得去就行?

姬容君已起身走到廳前,寬袖上絳紅的鑲邊在風中微微拂動:“你便是新任職的督安郎應景蘭?”

王淩起身,走到姬容君身邊,看見階下站著一個神采飛揚的漂亮少年,略稚氣的臉上正浮起笑容,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是。新任督安郎應景蘭,見過監察……和副監察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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