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翌日再見,萬鳶的氣色也好了不少,隻是仍有些咳嗽,柳冬來時,他隻著了輕薄單衣,未添外袍,墨發未束,手中的那柄骨扇也未有拿於手中,模樣實在有趣得很,豆腐見他如此,識趣地趕忙取來了外袍,而後披於萬鳶的肩上,萬鳶輕咳幾聲,而後抬手攏了攏外袍,牽著柳冬的手往院間行去。

落花甚多,如飄雪漫天一般,空中半旋,飄舞而落,甚是優美,那許是春季獨有的風景,亦別有一番景致。

寒冬已去,冬梅已枯,春暖花開,才恍然覺出時光飛逝,這不禁想歎有時一些事一些人,許也隻能在回憶中念起,不論再度幾段春秋,那些回憶甫一念起,隻覺甜在心頭,也苦於心中。這世間最為蒼涼的,也莫過於物是人非。

綠綺仍擺於寒梅之下,茶具茶水仍擺於綠綺之旁,如平日一般,未曾變過,可隻怕那日後為萬鳶撫琴,論茶之人再不是柳冬。

一曲小令輕拂,猶如仙音下凡,分明是一曲平凡音律,竟能讓人久久不曾回神過來,久久沉醉其中。

“瑾之。”萬鳶輕喚,帶著些許疲倦。

也因這一聲輕喚,柳冬似是被驚到一般,音律瞬時皆亂,他不禁生了惱意,抬起眸子瞪著眼前之人。

“錯了。”萬鳶笑道。

“哦。”若不是你,會錯麽?柳冬不禁這般想著,隻是此話終究是不能問出的。

那人沒有回答,隻是恍然起身,行至柳冬身後,隨之他俯下身子,兩隻手臂環過了柳冬的腰,舉動甚為親密,他十指已於琴弦之上,輕輕拂去,便聽一段清泠曲音,萬鳶那狐狸狡黠地笑了笑,身子俯得更低了些,輕輕咬上了柳冬的耳垂,氣息全數呼於他的耳邊。

柳冬蹙眉,不由偏了偏腦袋。

“瑾之,本王想你為我撫一輩子的琴。”

柳冬聞言,而後一愣,半晌,他垂眸,隨之往後傾去,萬鳶雙臂一收,便將人攬入懷中,柳冬本就束得鬆散的墨發因這般舉動而散落開來,墨色青絲垂落至腰間,襯著那襲月白衣裳猶有些如天人臨世不容親近之意。

彼年隔江遙望,某隻狐狸的眼中本是隻有江南獨有的春季景色,他記得昔日在宮中之時,便看過幾幅江南景畫,畫上俱是江南春日:湖水、楊柳、輕舟、涼亭。本是平凡之物,卻被畫師繪出幅幅驚鴻之作,正如他再次見到柳冬之時。

也不知過了許久,柳冬終是輕輕開口:“王爺始終不可能一輩子待在這裏。”說著,他抬眸,看著自己纖長的十指,“所以,我也不可能一輩子為王爺撫琴。”

萬鳶撫著他的墨發,抬首看向遙處一片綠意,江南春景雖好,可他覺始終並無寒冬來時的寫意,殘雪壓枝,雨雪霏霏,寒梅點點。

“瑾之,你是想留住本王麽?”

“沒有。”柳冬如實答道。

萬鳶早是料到他會如此回答,也並不惱,隨之隻將人鬆開了,而後牽起柳冬的手往院間一株樹木之下行去,那株樹木生得枝葉茂密,日光透過密葉間瀉下點點日光斑駁。

“以後之事誰會知道呢?確實,又哪來的一輩子呢……”萬鳶一歎,聲音輕輕柔柔的,似在說給自己也似在說給柳冬,“隻是現在能留住你便夠了。”語罷,恰好微風徐來,拂來絲絲涼意拂來絲絲清香,那是早春時節獨有的花香。

萬鳶前些日子染了風寒,自然不可吹風,他現下身子虛得很,於是便讓豆腐攙著自己進了房,與柳冬早早告辭。回至房中,萬鳶便坐於搖椅之上逗著那隻鸚鵡玩樂,豆腐心知萬鳶不喜喝茶,正準備要將柳冬適才沏好的茶倒掉時,萬鳶恍然開口:“放著吧。”

豆腐詫異,倒也沒有說什麽,便將茶水置於萬鳶的手邊。

萬鳶伸手執過那盞清茶品了品,微澀的口味伴著淡淡茶香,其實倒也並無如此難喝,待得萬鳶飲盡,便將瓷杯置回案上:“我似是明白柳冬為何如此愛茶了。”他指間轉著瓷杯,也不知是說給何人聽,唇角微翹,似在莞爾。

那金絲雀籠裏的鸚鵡聽後,不由撲了翅膀,本就稀疏的羽毛現下又掉了幾片,它向著萬鳶叫道:“柳冬、柳冬!”

萬鳶卻是不再說下去,他隻喂了鸚鵡幾粒鳥食,而後便倚著椅靠一搖一搖的,豆腐瞅見萬鳶將茶喝盡,便趕忙換上了新茶,隨後在旁伺候著,他瞧見萬鳶望著窗外不知正想著什麽。豆腐隻是覺得王爺自認識了柳冬後變了許多,他記得王爺昔日是不聽曲子不喝茶的,而且也不常與賈家大公子他們一同出去外麵了……

隻是……王爺是真心喜歡他麽?

又過了幾日,柳冬如往常一般往康王府中送茶,怎料卻有正打掃門前灰塵的小僮說王爺回京城去了,柳冬一怔,忽覺心下有些難受,那是難言而出的苦澀與孤寂。他怔在康王府門前,刹那覺得萬鳶許是永遠也不會回來江南此地了。

“他何時回來?”柳冬問道。

小僮歪著腦袋想了想,而後搖首:“不知道。”

“哦。”柳冬垂眸,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幾餅茶葉,不由覺有些難受,他也不知是何時起,竟是開始貪戀起萬鳶予他的絲絲溫暖。

他獨自一人行在繁華街市中,春風微涼拂過他縷縷墨色青絲,昔日若果萬鳶在,定會叮囑他多添衣裳,隻是而今那人已然回了京城,也不知何時回來。街市兩道掛著的點點紅燈籠,正被微風拂得輕顫,仿佛如柳冬一般,其實萬般孤獨寂寞。

直到那座畫橋之時,他方才止了步子,看著水光瀲灩,恍然想起彼日他因失神跌入湖中,卻是萬鳶將他救起,隻是萬鳶不知道的是,他失神隻因萬鳶。隔江遙望,那於白玉欄前的男子氣質儒雅,一柄骨扇徐徐輕搖,然當他看至那人腰間所佩的佩玉之時不由怔了,於是也未有注意小舟前傾,人便也往湖中傾去……

柳冬笑了笑,賞了風景便獨自回去。

這些時日柳冬皆在鋪子裏,纖長的指啪啪地打著算盤,時而又記記賬目,時而又獨自品茶,應氏近來也很少來鋪子裏,隻在府中照料著柳鳶,於是二人更是沉默寡言。

他也時而有往康王府去,隻是打掃門前塵埃的小僮依舊是那句:“王爺未歸。”他不禁有些失望,心下是微微的苦澀與孤獨。畢竟京城繁華,終究是比於江南好得許多,畢竟此地未有讓他牽掛之人,他於京城,尚有他的皇兄他的舊友。

而自己,除了他別再無友人再無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