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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之城(出書版手打) 分節 1

光之城

編輯推薦

學長貴公子、偶像大明星、帥氣鳳凰男,外加單親家庭長大清美而堅韌的女主,形形色色的人、一切的糾葛都顯得那麽不真實。

假使有千萬個人,就有千萬條心,自然有千萬副心腸,就有千萬種戀愛。但隻有一種,能觸動你的心扉。

在這座時光之城,到底會有怎樣的愛情發生?

內容簡介

生命要有多少意外才算得上**迭起?

古生物學家的女兒許真本來過著正常平穩的大學生活,然而在她大三那年暑假,和她相依為命二十年的父親突然去世。

父親去世後不久,素未謀麵的母親梁婉汀忽然出現,並直言從今往後要照顧她。

而她的這個母親,是位十分著名的女導演。

她走近了母親,也接觸到了之前從不了解的娛樂圈,認識了影帝顧持鈞,隻是他對她似乎別有企圖。

為了籌措學費,她在飯店打工時認識了沈欽言。

而在學校,她和學長林晉修的鬥爭也日益白熱化。

自此,生活一波三折。

作者簡介

皎皎,畢業於某大學理科專業。平素好讀書,不求甚解,悟得隻言片語即足。居陋室,不求聞達,唯好上網挖坑灌水。已出版《如失如來》《一輩子暖暖的好》。

第一章?夏日再見

明明雙腳已經站在了酒店門口,我卻再一次踟躕起來。

現在這個時侯,說不緊張是假的。若幹次試圖提起了腳,又放下。我的行為實在愚蠢透頂,搞得酒店大廳的服務生頻頻對我側眼相看,走過來笑容可掬地問我是否需要什麽幫助。

我回了他一個笑容,再深呼吸一口氣,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一切都好,然後踩過明亮得可以照人的大理石地板穿過酒店大廳,走到前台,以一種毅然決然不跳黃河心不死的語氣開了口。

“我約了人見麵,我想知道她現在在不在。”

前台的年輕女孩笑容可掬,“請問是哪個房間的客人?”

“二十二層,2208號房。”

她邊在電腦上查詢邊問看我,“客人的姓名是?”

我抿了抿唇,“梁婉汀女士。”

這是我第一次在外人麵前提起這個名字。本以為這三個字我會說得十分艱難;讓我意外的是,那三個字忽然就有了力量,像跳跳糖一樣從我嘴中蹦出來,詫異的同時,我的心情頓時微妙地放鬆了一大塊。

這是個很有生命力的名字,就像這個名字的主人一樣,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都隻能用大名鼎鼎如雷貫耳來形容,雖然帶給每個人的雷聲程度各有分別。

例如我麵前這位的女孩,“梁婉汀”三個字讓她肅然起敬,連念都念得字正腔圓。

“梁導演?”前台女孩抬起頭打量我一樣,雖然她克製的極好,但我依然看出她和善視線下的濃濃好奇和探究。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在琢磨我和這位大導演到底是什麽關係,“那你的名字呢。”

“許真,”我說,“我的名字。”

她拿起酒店內線電話撥了出去,十秒鍾後她放下了電話,盯著我說:“梁導叫你上去。”

站在2208號房門,我今天頭一次鎮定下來。

大約是我所有的猶豫不決在來酒店的路上已經全部消耗殆盡,現在隻剩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勇氣了。小腿不哆嗦了,急促的心跳變得平穩,出汗的手心也重新恢複了幹爽,我穩著手心敲了敲沉重的木門。

門“吱嘎”一聲打開了,一道光流瀉到走廊上厚厚的地毯上,我抬頭朝門內看去,一個素未謀麵的二十七八歲的年輕女人正在對我報以十分親切的微笑。

“呀,你就是許真?請進。”

我身處的地方是這棟豪華酒店的一間套房,色彩沉穩,格調典雅,就這座像酒店的整體風格;客廳很大,四五米寬的落地窗簾半遮半掩,漂亮壯觀,可以遠眺蔚藍的天空、俯瞰城市的街景,還有遠處蔚藍色大海,一望無際的海平麵延伸到。早上的九十點鍾的陽光透過薄如蟬翼的玻璃,毫不吝嗇地撒了滿屋。

“我叫紀小蕊,是梁導的助理,跟著梁導也有快六年了,”她把我安置在落地窗旁的小茶幾上,她說話速度很快,從那給我倒咖啡的動作看,做事極為幹練嫻熟。她抬頭對我一笑,馬尾在她後頸裏輕輕掃過,“我們雖然通過兩次電話了,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你本人呢,你看上去比照片裏的還像梁導,都非常漂亮。”

我有點不好意思,“紀小姐,過獎了。”

她愉快地笑起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叫我小蕊就可以了。”

“噢,小蕊姐,”我想了想,還是加了一個“姐”字。

她再次打量了我,說:“我以後叫你小真吧。”

“哎,好。”

“這幾天拍電影到淩晨五點,梁導六點多才睡下,”紀小蕊說,“她剛醒沒一會,還正在洗漱。”

“噢,沒事的。”

客廳裏很安靜,豪華的家具們都不動聲色地彰顯著酒店的品味和檔次。我乖乖坐好,低下頭去,茶幾上除了一套咖啡杯,還有一本書。

“是電影劇本,”紀小蕊解釋,“你來之前我正在看。”

在我貧乏的想象力中,劇本應該就是是一疊裝訂好的打印紙,我麵前的劇本比我想象的漂亮多了。封麵做得漂亮藝術,上寫了四個極藝術的大字“約法三章”——我想起,這是電影的片名,其下是導演的名字梁婉汀和一個時間——那是開機時間。有那麽一個瞬間我很想翻開劇本看看劇透,但終於忍住了。

在別人的地盤,總歸要謹慎點。

有些緊張。

抬起眼,通往臥室的門半虛掩著,我忍不住朝門內看了兩眼,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有人從門裏出來,讓我措手不及。

紀小蕊看到我的目光,很善解人意地開口,“我去看看梁導。”

她剛剛站起來,那扇虛掩的門就被人從裏推開了。

我眼睛發直地盯著門,首先看到身穿黑色墜地長裙的女人從裏麵門內信步走出,修長手臂和脖頸的皮膚輕輕巧巧地□出來,白皙的膚色和那身如水的黑色形成鮮明的對比。她全身幾乎沒有任何裝飾,除了脖子上掛著的那串銀色的項鏈——項鏈垂到胸口,最下方懸著一個“L”形狀的吊飾,反射著明亮的星光。

我幾乎被那光耀花了眼,一時間無法分清是那光是從吊墜上迸射出來還是來自於她那淡然沉穩的氣度,實際上,我也無暇去顧及這樣的小細節——因為,她正朝我走過來。

這讓我更清楚的看清了她的容貌:就像無數八卦新聞裏形容的那樣,她的外表看上去更像是個一流的女演員而不是導演;她的真人比照片和視頻裏的更年輕,她今年應該是四十歲出頭,可看上去絕不超過三十五歲;她有一雙明亮的眼睛,極為有神,視線所到之處就像此時的陽光一樣,讓一切無所遁形。

她就用這種審視的視線掃我一眼,好像把我完全看透了一樣;我脊背一麻,下意識彈跳起來,那悅耳而不失威嚴的聲音傳入耳中。

“許真?”她連名帶姓地叫我,聲音聽不出什麽感情,幹練而又冷靜。

“……是我,”我猶豫了一下,輕輕叫出來,“媽媽。”

我平生第一次叫出這個司空見慣的名詞,那一瞬間,心情複雜得難以言喻。

是的,麵前這個氣勢淩人、美麗而高貴的的女人,是我的母親。

關於我的母親,我能說的其實很少,因為在我生命最初和現在的歲月裏,我的生活裏從來沒有母親的存在。

很小的時候也傻乎乎的問我爸“為什麽別的小孩子都有媽媽而我沒有”,因為每次提到這個問題,我爸都會放下手裏的論文或者化石,端正的臉上出現一種神秘莫測的表情,似乎他被天大的問題難住了,黑框眼鏡後的那雙眼睛顯得既困惑又愧疚。我也是長大之後才明白,我爸那不可言說神情的隱含意義——他的確想要告訴我一點什麽,但每次話到嘴邊又欲言又止。

因為我還太小。

末了會幹巴巴地對我說“你媽媽現在很忙,她空閑下來就會來看你的”。

一樣話說過三次、五次後,我也就不再多問了,不是我自吹,我向來都有著絕佳的領悟力。

我跟父親一起長大的,他是個古生物學家,涵養很好,我一輩子也沒見過他發脾氣;他的學識也很淵博,這在他的幾大本著作裏得到完美的體現。他發現了數百種從無記載的新物種;他能從一塊化石中看出其中疑似網狀結構的生物是生活在白堊紀或者第三紀,是木蘭或者樺樹;還能說出這種生物的習性和食物;他狂熱的愛著自己從事的事業,長時間跋涉在外進行古生物考察,他的著作裏的每一個字都浸泡著辛勤的汗水。

我十五歲前,爸爸每次出門都帶上我,我們去過偏遠的山區、浩瀚的沙漠、荒涼的海島……我們在**的地表尋找露頭的化石;我見過那麽多新奇別致的景色,見過形形色色的人,這對開闊我的心胸是有好處的。

我爸隻懂得古生物,但我還是以他為傲,所以,有沒有母親對我來說,似乎也不是什麽要緊的事情。

“早飯吃過沒有?”

我走神了片刻,終於聽到了從我母親嘴裏說出的這句話。這之前,我母親都在等著喝咖啡,紀小蕊往咖啡杯裏放了小半杯牛奶、三分之一塊方糖後,她這才拿起了咖啡杯。

照例上說這是個問句,雖然我沒有聽出來其中的詢問感。

“在學校吃過了,”我立刻說。

“一起吃,”雖然我表示我已經吃過了,她對我的話置若罔聞,叫紀小蕊:“叫客房服務,兩個人的早餐。”

紀小蕊答應了一聲就去打電話了,剩下我和我母親在茶幾旁獨坐。我抓空心思的想著話題,和素未蒙麵的母親見麵的尷尬就像過夜的水一樣喝了個十足,茶幾上的杯具們嘲弄地看著我,我大腿抖了抖,茶幾微微震動了一下,咖啡泛起了一圈圈緩慢的漣漪。

母親看了我一眼,勺子攪著咖啡,“說說你吧。”

這種“被麵試”的語氣讓我有輕微的不適感,我微微緊了緊眉頭,還是和盤托出:“靜海大學,大三,噢,我是說,秋季開學後就是大四了。我在商學院經濟係就讀,成績還不錯,之前是班上的學生代表,也是院裏的宣傳部長。”

“你也應該是大學生了,”她垂下眼瞼說了這句,又問,“你今年二十一?”

“是的,已經滿了。我的生日在二月。”

她點了點頭。她既然生了我,應該還記得我的生日。

我注意到她眼角一絲輕微的皺紋,眼圈下方有些發青,她明明化了淡妝但怎麽都掩蓋不下濃濃的倦意。一個多月前我在電視上看到她新電影的開機儀式;自那以後,關於這部電影的各種新聞就在報紙電影的娛樂欄目上頻頻出現,前期的宣傳可見一斑;這部電影是這兩年來投資最大的電影,幾個主演也都是現在最當紅的大明星,一舉一動都會被寫到八卦新聞裏去,而她一個人要當好這麽一部大片的導演,不受苦受累是不可能的。

“正堯,”她停了一下,“你爸爸的葬禮是什麽時候?”

就像有人拿著一把鋼釺往我的五髒六腑紮來,我眼睛鼻子同時發酸,喉頭哽了一下,“三個星期前。”說出來才發現,聲音還是有點哆嗦。

母親靜了一瞬,仿佛想起什麽,低頭喝了口咖啡,才說:“那時我在國外拍外景,回不來。”

“噢,沒關係,”我說得很誠心。

我的確認為這事沒什麽關係,也不會遷怒我母親。反正這麽多年我們父女倆過得很好,我爸對化石和標本的興趣已經蓋過了一切,也從來也沒有流露過沒老婆的遺憾和失望。所以我想,我爸不會在乎她是否來觀摩他的葬禮。

說話間,有人叩了叩門。

紀小蕊坐在距門很近的沙發上,聽到鈴聲,她放下掌上電腦去開了門。不出我所料,是客房服務,服務生把早餐整整齊齊在桌上放好。早餐很簡單,雙麵烤的焦黃的麵包片、顏色喜人的草莓醬,還有一壺牛奶,兩個雞蛋。

實際上我昨晚想著今天的見麵,根本沒睡好,今天一大早就醒了,在空蕩蕩的寢室裏呆了一會,又一路小跑去學校的餐廳,匆匆忙忙吃了一頓新鮮出鍋的早餐。然後我就坐上地鐵和公車,還經過了一座跨海大橋,在唾棄這個城市實在太大和無窮的煎熬中,花了足足兩個小時零一刻,輾轉到了這座坐落在城市南邊且靠海的酒店。車船顛簸明顯消耗了我的體力,我忽然覺得有點餓了。

母親動作優雅地往麵包上塗果醬,小口小口喝著牛奶;我也準備照做,忽然聽到門又響了一下。我心裏琢磨著著這門今天真是被開了關了太多次,如果門有感情的話,想必會覺得不耐煩吧。

原以為是服務生去而複返,我隨意往門口掃了一眼,當即一怔,伸手去拿麵包片的手僵在空中,還有點顫抖。

紀小蕊衝著來人熟絡的打了個招呼,又回頭看著我母親:“梁導,顧持鈞先生找你。”

顧持鈞。

活生生的顧持鈞出現在我麵前。

我沒法控製自己不看他。

起初是做賊似的,鬼鬼祟祟瞥一眼,悄悄摸摸收回視線。我眼角餘光中的顧持鈞挺拔修長,穿得很隨意,燙得筆直的襯衣和深藍色的長褲,頭發整整齊齊,至於五官,我太緊張以至於視線模糊,隻依稀覺得,他整個人看上去好像都在發光。

當真是明星中的明星,不論走到哪裏都那麽耀眼。

於是我又大了膽子,再看了他一眼,這一眼比我想象還要持久且頗有成效,他的麵容五官闖入我的眼瞼——和我在無數照片電影裏看到的一樣:額頭飽滿,眉目疏朗,眼眸沉靜,一眼望不到盡頭。

我忽然想起某本電影雜誌上的影評——如果一個人長了顧持鈞這幅容貌,除了當明星就沒有別的出路了。他拿著一個文件夾朝我們走過來,且邊走邊和我母親點了個頭算是招呼,視線掃到我身上,一停。

隻一眼,我的世界好像都亮了起來。

等等,他居然在看我?我後知後覺地發現。

於是我再次看了一眼他。這次確認了,他的的確確正在用那雙漂亮的鳳眼看著我。

我們的視線在空中撞上。顧持鈞容貌俊美,眼神極其迷人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情,上一次我跟他這麽近距離的接觸是在三四年前的事兒,那是在他代言的某產品見麵會上——他當時在台上環顧四下,眼神在我身上略微停留,對我微微一笑,示意抽中簽的我上台參與一個小活動;其實那個眼神和微笑不過是轉瞬的事情,我可憐的心髒幾乎不堪重荷,差點爆掉。腦子裏翻來覆去地想:什麽叫被電到?這就是!

在我不負責任胡思亂想的片刻,他已經自行坐到茶幾旁的第三把木椅上,把手裏的文件夾放到餐盤旁,疊起了雙手。

當然,人是會變化的,我現在比三年前有用多了,絕對不會出現他看我一眼我就要緊張得死掉的激動心情了;但不幸的是,他現在距我不超過五十厘米,他襯衣領口的第一顆扣子沒有扣上,我幾乎能看清他勁瘦的上半身和起伏流暢的鎖骨。

我母親抬頭看他一眼,隨口問:“持鈞,什麽事?”

語氣很平和,一聽就是熟悉了若幹年的老朋友語氣。這也難怪了。據我看到的各種各樣五花八門的娛樂新聞,總結出來兩人的大致經曆如下:顧持鈞在二十歲左右遇到了我母親,我母親那時已經是個頗有名氣的導演,她很賞識這個年輕人,讓他在自己的電影裏擔任了一個小小的配角,這部電影合作下來,他從配角升為主角,接演了一部愛情電影,故事裏的男女主角是對筆友,相隔千裏之外,每天堅持通信;有一天女孩不再來信,男孩循著信封上的地址找過去,才知道她已經因為絕症去世。

這部電影當年騙了無數年輕人的眼淚,顧持鈞也由此大紅大紫,從此走上了光輝燦爛的明星之路。

他的樣貌非常好,那時候又特別年輕,這讓他在起初的幾年裏,很演了一些感人時髦的愛情電影,跟女主角談情說愛,無不哀怨纏綿。這些電影未必是跟我母親合作的,但他積累了大量的名氣。

不過,在電影界,男演員長得太英俊本身常會使人得出一個判斷:無能。但顧持鈞打破了這種陳規。在我母親的電影《半生》中,顧持鈞展現了日臻完善的演技。他在片中演十分逆反的兒子,和幾位老前輩級的演員對戲,完全不輸任何人。

他憑借那部電影,首次拿到了國際電影節影帝提名。

十一年時間過去,顧持鈞早已成為炙手可熱的大明星,他極勤奮,一年至少有一兩部電影問世;他幾乎不演爛片,接拍的戲都是選了又選,極有口碑那種。他的演技也得到了認可,各種影帝拿了無數,算是現在國內身價最高的幾個男影星之一,而現在的他正是我母親這部《約法三章》的主角。

此時,我身邊這位頂級巨星現在正一隻手支著下顎,徐徐道:“昨晚那幕戲要改,劇本我大概修了修。”

聲音溫潤低沉,非常動聽。

他隻演電影,對出唱片完全沒興趣。倒是有點浪費這把好嗓子。

“好,我看看。”母親伸手去拿文件夾,“改到現在?”

“差不多,就睡了兩個小時。也不急這一會,劇本你吃了飯再看吧。”顧持鈞一手壓住了文件夾,視線從我母親身上轉移到我的臉上,朝我露出一個那種隻有成熟男人才具有、能讓異性心跳快十倍的親切微笑,“這位,是新演員?”

他在跟我說話,這個事實讓我血管都要不堪重荷了。不幸的是,他關於我身份的質疑足以把我的激動完全抵消。我有些輕微的尷尬,正打算說“不是演員”來澄清事實,我母親已經搶先我一步開口。

“不是,”她就這樣毫不避諱地解釋我的身份,“我女兒。”

那一瞬間,顧持鈞的表情隻能用異彩紛呈來形容,不勝驚訝、難以置信交替出現;不過不愧是影帝,下一秒就恢複了鎮定,讓我以為他的驚訝是我做夢的時候看到的。顧持鈞和我母親認識、相熟整整十餘載也是頭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我的存在;那麽我敢打包票,母親是個極為注重**的人、也是極為自我的人。

“我可真是沒想到,”他搖了搖頭,對我露出炫目的笑容,又在茶幾上方伸出了手,認真同我招呼,“你好。”

我匆匆伸手跟他相握:“啊,顧先生,你也好。”

他輕輕握住我的手,那雙手幹燥清爽,指節修長,溫熱有力,我嚴肅考慮著幾天不洗手。

他又問我的名字,我毫無保留地說了。

“你姓許,許真,”他輕輕念了一遍,“不錯的名字。”

“謝謝。”我腦袋發熱地感謝他,也不知道感謝的到底是什麽。

母親拿起牛奶抿了一口,問他:“吃過早飯了沒有,一起吃吧。”

“沒,”顧持鈞搖了搖頭,神色中露出一點迷茫的倦意,“醒了就過來了。”

本著節約糧食的原則,我把自己麵前的餐盤推了推,說:“這份早餐我還沒動過,我來之前已經吃過飯了,顧先生你——”話到一半忽然啞住了,顧持鈞是什麽人,怎麽會吃我不要的早飯。

母親臉上的神色也充分說明了我的可笑,她搖搖頭掃我一眼,“不要自作主張。小蕊,打電話。”

“不用叫了,我就吃這份就可以,謝謝你,許真。”顧持鈞拖過了我的餐盤,禮貌和涵養無可挑剔,緩解了我莫名的尷尬。我想,身為一個頂級巨星,顧維鈞還真是如同傳言那樣,做人做得八麵玲瓏。

“保密做得真好,”顧持鈞咬了一口麵包,跟我母親說,“梁導,我居然一直不知道你有個女兒,而且都這麽大了。”

“不是保密,”我母親卻說,“是沒必要說。”

這個答案真夠我尷尬的。我在她心中也就是這麽個“沒必要”的存在,甚至連提都不必提及。雖然她在我心中可能也差不多,但我畢竟有求於她,現在低聲下氣總是沒錯的。

兩人緩慢吃著早餐,時不時聊上一句關於電影的話題。聽他們的對話,我才知道他們現在能坐在這裏吃一頓早飯是多麽的來之不易——連續兩周他們都是淩晨四五點鍾才睡覺,今天是執行導演在拍幾幕不那麽重要的戲,他們才得以休息。

但這些話題到底和我平時的世界相去甚遠,我插不了話也不想去插話,幹脆不做聲的傻坐著,靜等他們吃完飯。

隻是……時不時看顧持鈞一眼。

他吃飯的姿態很優雅,修長的手撕著麵包,微微低垂眼瞼;就像他在電影裏的一貫形象。

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偶爾會對上他的目光,總能感受到他微笑眼神中的善意。

這個人是受過訓練的專門演員,隨便的視線都帶著可怕的殺傷力,英俊得讓人不敢直視。我需要在桌下攥緊我的手,費極大的力氣才能控製住自己的心情,不讓自己的花癡表現出來。

忍不住想起之前看過的我母親拍過的一部電影《無休無止》,海報印刷得極其精美,畫中的顧持鈞和一位美麗的年輕女人對坐在路邊的咖啡廳裏,顧持鈞撫著女主角的臉頰,額頭相抵情意綿綿地談情說愛,畫麵真是唯美得讓人想哭;我也就是因為這張海報,腦子一熱衝進電影院買了票,才知道海報上的畫麵隻是一個幌子,開場五分鍾後海報上的場景出現,顧維鈞跪下求婚,在他求婚的一刹那,不知道哪裏的子彈忽然而至,一槍奪走了年輕女人的生命。然後顧持鈞開始了複仇之旅,一波三折的劇情,把他的演技展現得淋漓盡致。片中他跪在女友墓前失聲痛哭的那一幕,現在還反複被人提及。這部電影讓他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影帝,也是很重要的一個。

這部電影對我來說也意義非常,就是這部電影後,我成了顧持鈞的粉絲。

等到兩人吃完了飯,看著我母親伸手去拿顧持鈞帶來的飛單,心知他們又要陷入一場關於劇本的討論裏去,我立刻插了話。

“媽媽,我有事想求你幫忙。”

母親並不意外地掃我一眼,“什麽事情?說吧。”

有顧持鈞在場的情況下,我覺得這話題難以啟齒,低下聲音:“能單獨跟你談嗎?去臥室,可以嗎?”

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離座而起,可見還是應允了。

她的臥室很大,看上去和外麵的客廳差不多大小,也有著同樣壯觀的落地窗簾,不過是全拉上的,看上去私密得多;酒店的房間大同小異,但總有個等級,母親這間套間明顯屬於較高檔次的。我也來不及細看,畢竟此時不說更待何時,“媽媽,我想跟你借點錢。”

“借錢?”她皺著眉頭,仿佛聽不懂我的話,好像我說的是古埃及語或者西夏語。

但凡有人聽到“借錢”兩個字都會露出這種“果然不是好事”的表情,我早就習慣了。不過既然對象是她,也許還有說服的可能。

“我不借很多錢,隻要能支付一年的學費和住宿費就可以了,”我怕她想多,連忙解釋,“我已經大四,隻差一年就畢業了,都到這個時候了,我也不打算跟學校申請減免學費……再說我還有同學比我更需要學校的獎學金。”

她不答,臉色陰晴不定地看著我。

我心裏“咯噔”一下,進一步解釋說,“生活費我可以自己掙,我已經找到了一份兼職。我打算上研究生,我的導師錢教授說幫忙,我肯定能申請到獎學金。媽媽,這筆錢我會在兩年內還給你的,我可以馬上寫借據。”我吸了口氣,期盼地看著她,“您看怎麽樣?”

她盯著我,聲音近乎嚴厲了,“正堯難道沒留下錢給你?你居然連學費都拿不出來?”

我不做聲地搖了搖頭。別說學費,我現在連兩千塊都沒有。

其實我也不想跟她借錢的,也不樂意訴苦,但確實走到了困境。

去年這個時候,爸爸檢查出得了肝癌,已經發展到了中晚期。我爸雖然在古生物學上建樹頗多,但這並不能為他帶來豐厚的收入——我爸爸和大多數自然科學學者一樣,完全不善理財,有錢就花掉或者用於購買新的研究輔助工具。

坐吃山空。

保險負擔了絕大部分醫療費,但爸爸沉屙病床近一年,總有一些花費是保險範圍之外的。

家裏的積蓄很少,我動用了爸爸留給我的教育基金,爸爸的生前的朋友也慷慨幫助,一直撐下去,頑強地等著合適的器官捐贈者;好容易等到了合適的器官,他卻終於沒能熬過移植手術。

我爸的主治醫生傅寅醫生安慰我說:他年事已高,熬不過是正常的。

意外變故就是這樣,當它們洶洶襲來的時候,**凡軀一點抵抗力都沒有。

爸爸生病後我跟學校請了假回家照顧他,連續大半年沒上學,隻在最後考試的時候去了一下,成績很不怎麽樣,又缺課太多,獎學金也在意料之內的失去了。

爸爸的葬禮之後,我最後整理清算了一下家中的財產,毫不意外地發現,我現在連學費和生活費的支付都成了問題。

這並不是說沒人能幫我,隻是爸爸的朋友已經幫了我太多,我實在不好意思再次求助了;找同學或老師,我完全相信他們會樂意相助——畢竟一直以來我人緣都相當不錯。隻是,我的窘迫境地必然引來一大堆同情的目光。爸爸生病的時候我已經看夠了他們的同情,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實在不想采用這下下之策。

而秋季開學迫在眉睫。

這時,素未蒙麵的母親給我打了個電話。她剛剛從報紙上看到父親的訃告,向我表示了深切的慰問;我想,再怎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而我也是從她肚子裏出來的,她慰問一下我也在情理之中;慰問後又過了兩天,也就是前幾天,她再次跟我聯係,說自己回到了靜海市,跟我約定了見麵日期。

於是我仔細地想了想,分析了又分析,在所有能幫我的人中,母親經濟實力最雄厚,我的學費對她來說不過九牛一毛;而她也最有可能幫我,因為我在電話裏叫她“媽媽”的時候,她很清楚地答應了。

我隻是沒想到她會露出這種被人戳到痛處的反應。

說不失望是假的,我竭力做著心理建設。說來也是,忽然冒出的女兒來借錢,誰都不樂意的,現在騙子這麽多,沒準她會認為我身份可疑呢。她的猶豫,完全在情理之中。

“不論如何,還是謝謝您。那我告辭了。”

話已至此再沒別的好說,隻當這趟白來了。我轉了個身,拉開臥室門打算離開。

“站住。”下一秒,她冷冷叫住我,聽上去絕不愉快。

我就真的站住了,大惑不解地回頭。她卻不看我,叫客廳裏的紀小蕊。

“小蕊,進來,”母親吩咐她,“拿支票本和筆。”

看來她改變主意了,我大喜過望,一疊聲的道謝:“媽媽,錢我會還給您的。”

她坐到書桌前,我也占據了小半個桌角,從書包裏往外掏紙筆寫欠條。我學經濟學,寫欠條這種東西對我來說輕車熟路,我倆同時完工。我寫下的數額是不多,可看到她給過來的支票才發現,她在支票上寫下的金額是三十萬。

這麽大一筆錢,簡直可以砸暈我了。

我傻了眼,“啊啊?我真的不需要這麽多錢啊。我隻借學費和住宿費。”

“錢哪裏會有不需要?”她冷淡地掃了我一眼,“除了學費,你的衣服、褲子、鞋都該換了,品味太差。頭發也應該打理一下,現在這樣,實在難看。”

我一怔。我雖然穿著打扮都不是什麽名牌,但也算清爽整潔,想不到在她眼裏竟然這麽不入流。鑒於她如此豪爽地給了我這筆錢,我暫時不打算跟她爭論我衣服的品味問題,隻是頗誠懇地建議:“就算是這樣,這也太多了,再說——”

紀小蕊推了我一下,打斷了我本來要發表的激情洋溢的演說:“小真你收著吧,梁導給你了,你就拿著。她是你媽媽,又不是什麽外人。”語氣裏大有勸誡之意。

不用她說我也感覺到我母親是個說一不二的人,往好了說是果斷堅定,往壞了說就是武斷。偌大一個影視圈裏最有名的女導演,沒點懾人的本領怎麽能在這個圈子裏站穩腳跟,她絕對不喜歡有人違逆她的意思,不論那個人是我還是別人。

我垂下視線想了想,俯下身重新寫了張欠條雙手遞過去。我跟她相認隻因為她是我媽媽,並不是為了要她的錢。她這樣強行讓我背負巨額債務的行為真是讓我又無奈又悲催,按照現在的銀行利息算,一年下來,我竟然要還她幾千上萬。真是太可怕了。

這筆錢真是燙手的山芋,拿,或者不拿,都是個問題。

遞到她手裏的借據,她看都不看就扔進了碎紙機。

我的嘴巴可以塞下一個雞蛋了,又覺得不雅,迅速閉上:“您別這樣,我很為難。”

她以那種發號施令的眼神看著我,“不要這筆錢,你就別再叫我媽了。”

她毫不留情地把話說到這麽嚴峻的地步,讓我愕然。我在心裏默默咀嚼“媽媽”這兩個字,安靜地把支票收好。

逼上梁山的借錢並不好受,總之,過段時間後一定要找個機會還掉這筆巨款。

我正在心裏“劈裏啪啦”打著我的小算盤,母親把簽字筆放下,紀小蕊在旁邊收好了支票本,“現在開始,每周來見我一次。”

“呃?”

“你爸爸不在了,我應當管教你。”

我已經是個成年人啦,雖然我很想把這句話振聾發聵地叫出來,但還是忍住了。她借給我錢,自然有權利知道我在幹什麽,更何況大四的課程不太緊,我點了點頭。

我懷揣著那張滾燙的支票走出臥室,自覺腳步都蹣跚了。明明是一張薄薄的紙,卻壓得我腰都直不起來。我去沙發上拿我的書包,準備閃人。

“小蕊,送她回去。”

紀小蕊應了一聲,我趕忙說,“不用了,我認識路的。”

母親凝神想了一想,頷首說了句“也好”,就回到了餐桌旁,拿起顧持鈞送來的幾頁修改的劇本看了起來;顧持鈞卻沒有把全部心思放在修改的劇本上,他隔著寬敞的客廳朝我看過來,唇微張微合,無聲地跟我說話。

就像無數次我從電影裏看到的他,雖然隔山隔水,卻總能走到人心裏去。我能讀出他的意思。

——“許真,再見。”

第二章?糖果時光

離開酒店門口,時針已經快到了中午。眼看時間來不及,我沒回學校,搭了地鐵去了市中心。結束父親的葬禮後,為了籌措生活費,我在市裏的一家叫曼羅的連鎖意大利餐廳在找了份服務生的工作,昨天已經麵試過了,今天開始接受培訓。

餐廳正在本市市中心廣場一條街外,旁邊的建築不是五星級賓館就是各大銀行總部、跨國公司的大廈。在這種地方開餐廳,想必算是得天獨厚了。裝修隻能用燒錢、奢華來形容——不過也對,人家來這裏吃飯是吃環境的,味道則是其次。

匆匆掃了一眼菜單,發現餐廳中每道菜的價格真是讓人瞠目結舌,我在這裏辛苦幹上半天也不夠點一道稍微像樣的菜——好在員工吃飯還是免費的。

我去見經理,他是個微胖的中年男人,一臉和氣生財的樣子。

我還沒畢業,在所有能做的兼職裏,收入最高的恐怕就是曼羅的服務生,運氣好的話還有可觀的小費;而且時間安排也還算合理,一周在曼羅工作四天,周二周四、還有周末兩天,從下午四點到晚上十點半下班,早上的時間全都空了出來。

我唯唯諾諾聽著經理的安排。

“時間上有沒有什麽問題?”經理問我。

“沒有沒有,”我連聲道,“這樣就很好了,謝謝您。”

說話間,虛掩的門響了三下。

有人踩著很輕的步子走進來,靜靜站在我身邊,跟經理微微一躬身。

“經理。”

聲音可謂十分悅耳,介於男孩子和男人之間,幹淨得沒有一絲雜質;我心思一動,側過頭去看來者何人,頓覺眼前一亮,以至於暗地裏吃了一驚。

早知道曼羅這樣的高級餐廳的服務生必然都是相貌不錯的,但我身邊的這個男生,其容貌水準遠超平均水準。

他非常非常年輕,比我高了大半個頭,一身黑白相間的製服。他很瘦,但肩膀的寬度卻可以襯起那燙得妥帖白襯衣,脖子下是打得一絲不苟的黑領結,筆直長褲簡直就是為他定做的。

經理指著他道:“他叫沈欽言。以後,由他帶你。”

寒暄之後,我跟沈欽言就算是認識了。

離開經理室後,他帶我穿過走廊,到了一個大概是員工休息室的房間,我跟他說:“以後就麻煩你了,我什麽都不懂。”

沈欽言看我一眼,點點頭,沒有多言,隻彎腰從櫃子裏取出一套製服。

明明是很普通的一眼,卻看得我心口一跳。剛剛沒機會真正看他,此時終於有了機會。他眼仁黑亮且清澈,看人的時候極其專注;鼻梁高挺,淡色的嘴唇削薄,比英俊更添了一份柔和美麗,卻完全沒有任何女性化的特質,總之,是那種極其討人喜歡的長相。

我從來都是個顏控,對長得漂亮的人,寬容度異常的高。

因此對他剛剛那種模棱兩可實在瞧不出親近和歡迎之色的眼神,也隻覺得沒關係——人長得好,自然允許有一些自己的矜持和驕傲。

“試試。”

“好的,”我接過,“沈欽言,謝謝你。”

他搖頭,表示沒關係。

我低頭看著黑白相間的裙子上的蕾絲,有點發怵:這衣服似乎很繁瑣。

沈欽言那時候已經準備轉身,忽的又停住了動作,頓一頓後問我:“不會穿?”

“不會……”我訕訕笑,這就是第一次當服務生的壞處。

他點了點頭,退了出去,站在門口又說了句“我找人進來教你”後掩上了門。

我琢磨,這個年輕人還真是吝於言語。

換製服的時候我想,不要緊,慢慢就熟悉起來了。

接觸之後才知道,沈欽言在這個餐廳已經工作一年多,經驗和我不可同日而語。

他在工作之外話極少,隻是做著規中規矩的事情:帶我熟悉了餐廳、去了廚房,介紹各種餐具給我,讓我背菜單。我有時候被那些繁複的菜色折磨得頭暈,他不厭其煩的一遍遍提點我,從來沒有不耐煩。不論我的問題多麽愚蠢,他都會解答;但也僅限於此,他平時不會多說一句話,年輕的臉上也沒有表情,有時候我被菜單折磨得太累,試圖說點笑話緩和氣氛,但他完全不搭腔,隻是看著我。

於是,氣氛頓時降到零度,冷常

隨即釋然。他這樣真的不錯,我見過不少巧言令色的男人,難得見到他這樣品性的——低調、沉穩且可靠。

我也在他的指導下,飛速進步。

一周後我大致熟悉了流程,菜單終於也記得差不多,輪到學習禮儀了。餐廳檔次太高,對員工的要求也很嚴格;雖然我隻是兼職,一周隻上兩個白天和兩個晚上的班,但要遵守的規則一樣不少。

厚厚的員工法則裏事無巨細地規定了一切禮節,包括怎麽對客人微笑,鞠躬時彎下去多少度,走路是要如何不踏出聲音——於是我不得不笑容僵硬地站足一個下午,真是腰酸背痛,我以為是腦力勞動者,現在做的完全是體力活。

我想到這點就覺得渾身疼,真痛苦。

爸爸生病之前,我們的生活雖然談不上大富大貴,但從來衣食無虞;我從來沒窮困到用打工來維持生計的田地;爸爸生病之後,我休學了照顧他,雖然又累又辛苦,但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此生唯一的父親,怎麽辛苦都心甘情願,隻怕自己做得不夠做得不好。

可現在,要對從不認識的客人低聲下氣和曲意迎奉,心理上的落差,一時半會總是難以適應,臉上還得堆出笑容。

現在一切都讓我深切地感覺沒父母依靠的孩子會遭受何等境遇,什麽都要自己去打拚,每分錢都要用自己的雙手去掙回來。

沒有父親的庇佑,我覺得很累。

隻好多看他的臉緩解鬱悶。總覺得,看著他認真的樣子,就好像看到一棵筆直的青鬆拔地而起。再一次忙到夕陽西下,沈欽言終於放我去休息,好容易得了幾分空,我一臉倦怠地坐在員工休息室喝水。

沈欽言敲了敲門走進來,看我一會,忽然問:“很累?”

他難得跟我多聊兩句閑話,我心情略微好了點,也配合著點頭,“這份工作,是不容易。”

“你之前沒幹過服務生?”

“完全沒有。”我坦蕩一笑。說真的,第一份兼職就在高級餐廳打工,我自己也覺得自己起點太高了,高得我快接受不來。

“那做過什麽?”

我攤攤手,說實話,“我最開始跟你說我什麽都不懂,不是虛言,除了讀書和給老師打工,我完全沒有任何經驗。所以最初有些不上道,請放心,我會努力不給你添麻煩。”

認識十多天,這還是我倆第一次說起關於自己的話題。大抵是因為我態度陳懇,他的神色柔和很多,嘴角勾了起來露出了微笑。我想那是我在工作時間外,第一次看到他的微笑。

他說:“也沒有,你很認真。”

“不能不認真啊,”我心情慢慢好起來,笑盈盈,“坦白說,我需要錢交學費呢。”

他看上去有些吃驚,“你是靜海大學的學生?”

麵試的時候我提交了一份簡曆,他知道我的學校不足為怪。

“是啊,讓你見笑了。”我歎氣。

“讓人佩服。”他這麽說。

我就讀的靜海大學算得上是國內最有名的幾所學校之一,排行榜上不會跌出前三。對名校生,人們的寬容度或者不滿往往都比較高,沈欽言大概屬於前者,看我的神色大抵帶上了欽佩——他肯定以為我是自己掙錢供自己上大學的人。

我沒有澄清,笑眯眯問他:“你呢?”

“我沒上過大學,”他背過身去,似乎對這個話題不予多談,走到他自己的儲物箱前拿出一個筆記本遞給我,“隻要你還想在這裏幹下去,先回去看看這個。”

我翻開小本,首先驚豔於那漂亮流暢的字跡,隨後才看清楚內容,記載著滿滿的心得體會——背菜單的訣竅、怎麽和幾位大廚打交道,怎麽讓自己的大腦高速開工,能同時記下客人的若幹吩咐等。這樣寶貴的經驗也肯告訴我,我百感交集。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我拿出考大學時百折不撓的精神,白天在餐廳學習各種技巧和近乎苛刻的禮儀規範,晚上在空蕩蕩的宿舍一個人捶著腿背著菜單,一點點熬過了餐廳的培訓期,總算也能走上台麵了。

送走了上一桌客人,換了簇新的桌布,我也暫時歇息下來。

沈欽言對我點了點頭,看上去倒像是讚許。

我背過臉去歎了口氣。

被他稱讚,感覺真是……詭異。

平心而論,沈欽言這樣容貌氣質的男生在曼羅也是出眾的,我用了幾天和餐廳裏的其他女服務生混熟,人多嘴雜,各方聽到的消息一拚湊,大致知道了他的情況。

同組的舒冰知道沈欽言今年才二十歲,比我還小了一歲。知道這事的時候,我大跌眼鏡。舒冰又說,他不但沒上大學,中學似乎都沒念完,獨自一個人在本市漂泊,十六七歲時就開始自謀生路了。

我十六七歲的時候在學校不知道過得多開心,從來不為生計憂愁,總覺得天塌下來還有高個子的頂著;至於他,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是怎麽在這個嚴酷的社會生活下來的,我簡直不能想象。他和我這樣的兼職生不一樣,工作繁忙得多,一周上班六天,隻有一天休息,從來都規規矩矩做自己的事情,對待客人時可以笑得跟春天一樣溫暖,該低聲下氣就低聲下氣,該迎合就迎合,不過隻要下班後一秒都不多呆,徑直離開餐廳。

我本來就喜歡看他精致的臉,現在就更經常地打量他——明明生活那麽坎坷,可他的臉上卻絲毫沒有被生活壓榨的痕跡,隻有和年齡不符合的從容、低調。

“我怎麽了?”

我這樣明目張膽的看他,他自然也有所察覺,終於問我為什麽。

他褐色的眼珠透明極了,眼神和表情都有些古怪,我想他大概是被我充滿慈愛的眼神給嚇到了。

我是多麽淡定的人啊,不動聲色地別開視線,若無其事打個哈哈,“沒什麽沒什麽,你好看我就多看你幾眼啦哈哈哈。”

這借口找得顯然沒有水準和沒有分寸,在某些國家已經能扣上性騷擾的罪名了。畢竟我和他遠遠不到熟悉的份上,隻是比最開始稍微好了那麽一點,可以聊聊家常的關係。

“你——”

沈欽言張口欲言,但忍了忍還是平息了心情,低低“氨了一聲,視線掃向我的身後,跟我說:“有客人來了。”

我回過頭,看到從旋轉門進來客人時,心裏“咯噔”一下,氣息頓時不穩。

我的身體忠實地反應了我的微妙心情,腳步都跟不上。

我這一遲疑,沈欽言已經抬起了腿,迎了上去。

我跟過去,“我也去,我認識他們。”

準確的說,剛剛走進店裏的那對青年男女,我隻認識那位男士,是我的學長,姓林名晉修;至於他身邊吊著他胳膊顯得那位小鳥依人笑靨如花的姑娘,是誰都不打緊,反正他身邊的女人三天兩頭都在換。

我調整了心情,露出標準的服務性笑容迎上去,道了句“歡迎光臨”。

林晉修上上下下打量我,嘴角蕩起一個微笑,指了指我,“她一個就夠了。”

沈欽言依言退開,眼角餘光瞄我一眼。

我自認為是個膽大的人,可每次看到林晉修這樣笑都心裏發毛。林晉修這個人外表看著樣樣都好,除了桃花運稍微多點沒什麽大毛病,但平心而論,我一輩子都不想跟他扯上關係。

我小心翼翼地欠了欠身,“請問二位想坐哪裏?”最忙碌的時間已經過了,現在餐廳裏空出了大片座位。

林晉修反問:“你給我推薦一下,我們適合坐在哪裏?”

今天晚上第一次聽到有人要我介紹座位的優劣,我完全沒準備,絞盡腦汁地想了想:“您和這位年輕的小姐兩人一起吃飯,最好選適合說話,不被人打擾的位置,窗邊的位置就很不錯,二位還可以欣賞外麵的花園。”

“聽起來倒是不錯,不過我想起來,”林晉修饒有趣味地瞧著我,“我還是坐老位子吧。”

可憐我才結束培訓開始上班,哪裏知道他的老位子在哪裏,完全傻了眼。林晉修的人生一大愛好就是看我吃癟,於是他笑得更開心了。

我尷尬至極,沈欽言折了回來,跟他欠身,“林先生,她是新人,還不了解您的喜好。我來為您帶路。”

是的,我很早就意識到沈欽言是個好人,但今天更是進一步了解了這個事實,險些熱淚盈眶。

在外人麵前,林晉修從來都要維持一幅紳士君子的好模樣,絕對不會做得太過分。他當下笑了笑,不再為難我,微微笑著走到窗邊落座。

我為兩人擺放餐具時,拿過兩本菜單遞給兩人。點餐進行得很快,林晉修對這裏的菜色異常熟悉,基本上不用看單就說了餐前的甜點,然後問他對麵的小女生,“樂玉,這裏的甜點非常可口,你應該很喜歡吃。正餐你要吃點什麽?”

我能感覺出那個叫樂玉的女生大概是第一次跟著男伴來這麽高級的餐廳又或者是因為跟林晉修在一起心情太激動,她咬著下唇,不知所措地翻了翻菜單,在林晉修溫柔的視線下,她的臉一點點的發紅,最後低聲說:“我,我不是很清楚。林先生你說什麽就是什麽。”沉溺愛情的模樣看得我於心不忍。

林晉修隨口推薦了幾樣,都是店內的招牌點心。

樂玉猶疑著,“會不會太多了?”

“哪裏會太多了,晚上看電影去了還沒有吃飯呢。就這樣吧。”

林晉修轉頭吩咐我,“我剛剛說的都記住了?”

“當然當然。”

我答得飛快,走筆如花的記著菜單,趕緊撤退到服務台後,驚魂未定的拍了拍胸口。

沈欽言跟在我身後撤退,把菜單遞到廚房後,轉回來跟我說了一句:“你一緊張,就會把話說上兩遍。”

“哎哎,一緊張就話多,這是我的老毛病了。”

說著隔著服務台,用眼角去偷瞄林晉修,他視線飛來,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得我一哆嗦。

沈欽言看我一眼,又看林晉修,低頭去拿咖啡杯子,臉上居然露出一點狐疑和思考的神色,顯示出難得的興致。

我也不瞞他:“也許你之前就在疑惑,現在明白了吧,為什麽我毫無工作經驗卻能得到這份工作?而且經理對我非常客氣……就是他介紹的。”

沈欽言是聰明人,聽了我的話,了然地一點頭,“一個多月前我見過他一次,經理對他畢恭畢敬。”

我想,沈欽言真是觀察入微,對客人記得這麽牢,虧得隻見過一次就記住了他——當然也不排除林晉修是個特別顯眼的人。

“他之前在國外,兩個月前回國,”我停了一停才說,“曼羅,大概是他某位表親家的產業。”

沈欽言“嗯”了一聲,不再作聲,埋頭做自己的事情。

我也埋頭整理手中的餐具,心情沉甸甸,好像灌了鉛。

我和林晉修的恩怨真是一言難盡。我是在高中階段認識他的。

從小到大我都沒有母親,也沒有親近的親戚朋友,爸爸一年到頭十二個月到有十個月在野外考察,他不放心把我交給保姆,於是不論去什麽地方時總會捎上我,他親自教導我學習學校的課程——於是,十五歲前,我壓根沒進過學校。所以,剛上高中那會,我對“學校”這種環境感覺到無比的新奇,整個人正直又朝氣蓬勃。

我就讀的高中是一所真正的貴族中學,之前是男校,數年前才開始招收女生。高中奉行精英教育,學費貴得可怕。

我爸送我到這所貴族中學的目的很簡單,希望他出去考察時有人能照顧我——比如這所中學的羅校長。我爸和羅校長是大學同學,畢生至交,我爸覺得把我送到摯友手底下,他能放心地出遠門。

羅校長對我關愛有加,也多方照顧,所以我剛一入學就被老師青眼相看;身邊的同學也很友好,我自己也表現得很不錯,隨後加入了學生會的宣傳部和好幾個社團,當時的我簡直愛死了這所高中。

在學生會裏,我認識了林晉修。林晉修當時是學校裏的王子,家世良好,成績優異、容貌俊美、在學生中威望極高。他在中學的最後一年,就接到了靜海大學經濟係的通知書,這是國內最好的商學院。在新生的開學儀式上,他作為優秀的學生代表,給我們講了一番激動人心有關青春、有關高中、有關人生的話,讓人恨不得趕快、迅速、馬上燃燒青春。我坐在茫茫的新生人海中,從下而上的看著這位優秀的學長,想,一定要成為他這樣的人,讓人憧憬和向往。

於是,我渾身上下充滿了幹勁,除了學習之外,還參加了學校的各種活動,各種事情都搶著做——我們學校的對外活動非常多,我在宣傳部忙得腳不沾地不亦樂乎,總是呆得很晚才離開學校,於是我發現了一些奇怪的現象。

我記得那是深秋,我把宣傳冊的樣本打印出來後就離開了辦公室。爸爸那時在外考察,讓我寄住在羅校長家裏,就在距學校不到一百米的公寓,很近也很安全,所以晚一點回去也不要緊。

回去的一路我穿過校園,經過了實驗大樓、操場室內體育館和遊泳館。路燈晦澀不明,我在夜色中看到有人從遊泳館中鬼鬼祟祟地跑出來,當下大驚,立刻衝過去找人,人沒抓到,但遊泳館的大門的確是虛掩著。

野外考察的時候,經常幾個月都跟父親露宿野外,各種危險都見識過;我也會一點防身的功夫,所以我從來都膽子大,無所畏懼地進去查看。

我們學校被譽為貴族中學是有道理的,遊泳館非常大,有大中小三個遊泳池,大的是比賽用池,中小是老師上課用的。

我咬著牙,一層層推開門,確認沒有人;我終於來到那個有著最小的泳池的房間,推開虛掩的門,看到了畢生難忘的景象——嗆人的煙酒味道、或許還有大麻的殘餘味彌散四周,泳池裏、岸邊上,幾近□的身體毫無縫隙地貼在一起,一口酒從一個人口中渡到另一個人口中,濕漉漉的水汽從一個人身上淌下來又黏上另外一個人的皮膚……嬉笑的語言、綿長的呻吟、激烈的肢體動作、激起的水花聲交融在了一起。

我呆立當場。

要知道我在此之前連張十八禁的圖片都沒看過,眼前的這種視覺衝擊讓我足足愣了三分鍾。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不堪入目啊,簡直不堪入目。

我現在都能回想起我當時的反應——目瞪口呆、站立不穩、渾身發熱、氣血上湧、怒發衝冠、這並不是因為泳池裏暖氣充足的原因。

我那時很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正想吸一口氣醞釀情緒勢如破竹地大叫“你們在幹什麽”,氣剛剛提到嗓子眼,就看到了林晉修。他幾乎是用瞬時移動的功夫從泳池旁的沙灘椅上彈起來,閃到我麵前,一把捂住了我的嘴,扣住我的肩膀拉我閃出了泳池。他動作行雲流水的動作中,我幾乎沒看清他的臉。

好容易他放開我,我才看清我們正在小泳池外的走廊裏。和泳池內的人相比,他穿得最為周正,因為他除了條泳褲,還披了件白色的襯衣。他距我的距離是如此之近,水珠從他的肌膚上滾下來,滴在我的身上。

他穿得太少讓我覺得緊張,於是後退兩步,直到身體和牆壁的距離徹底消失;他又逼近,一隻手撐在牆上,手臂上的皮膚幾乎要碰到我的耳畔,眼神如刀子般淩厲。我大口地喘息,氣得話都不利索了:“你……你……你們這是在幹什麽!”

他也不多話,準確地伸手,從我的左衣兜裏拿出手機,迅速翻了翻,手機屏幕上的亮光照在他的臉上,我看清他緊繃著臉,咬著牙,臉上寫滿陰沉的不愉、被人打斷好事的憤怒。他眼底的光芒異常冰冷,聲音也是。

我之前和林晉修雖然不熟,但總還是說過幾句話的。他修養極好,對女生極其紳士,總之言笑晏晏,何嚐變臉到這個程度,完完全全是另外一個人。

“你叫人了?”

我跳起來去搶手機,“把手機還給我!我要叫保安!我要告訴老師!告訴羅校長!”我的身高和力氣怎麽能跟個比我大兩三歲的男人相比,再怎麽反抗也和跳梁小醜一樣,結果當然失敗了。

他也不多話,扯著我的衣領把我帶進遊泳館,當著所有人的麵,“啪”一聲把我的手機扔進泳池。

我呆了好幾秒,眼睜睜看著心愛的手機沉到水中,屏幕上的亮光消失無蹤。

一幹人發出了“哈哈哈”肆無忌憚的嘲笑聲。

林晉修好整以暇地緊了緊衣服,輕輕拍了兩下手。

我不知道這算是什麽暗示語言,總之這群人紛紛從泳池裏爬出來,也不避嫌,就這樣開始換衣服。

我目瞪口呆看著現場,憤怒的火焰節節攀升,就要燒起來。

我指著林晉修痛罵:“你們,男男女女……不穿衣服……太無恥,太不要臉了!”

“你說,我們有什麽好無恥的?”他收好了冷峻的笑意,以一種聊天的口吻問我。

我幾乎崩潰了,紅著臉大吼:“你們,你們居然做這種無恥的事情!有傷風化!不知廉恥!”

一屋子人好像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穿衣服的忘記穿衣服,套褲子的手停在半截,拍著凳子椅子對方的肩膀哄堂大笑。

“這個小妹妹是怎麽來到我們學校的啊?”

“簡直是原始人類。”

“哎呀,你們也別這麽說,小姑娘有顆透明的玻璃心噢。”

“恐怕連男人的手都沒牽過吧哈哈哈。”

“……”

等他們笑完了,林晉修才冠冕堂皇地回答我,“**,是人之常情。我們都過了十七歲,有些人滿了十八歲了,是成年人了。你學過生理課,應該知道人都是怎麽出生的,難道你要說你父母的行為也有傷風化?”

我被他噎得險些一口氣上不來去見閻王,又深吸幾口氣,“我爸媽和你們又不一樣!再說,你們也不能在學校的遊泳池幹這事!”

“在學校怎麽了?每個人心目中的學校是不一樣的。一所學校的作用很廣泛,除了讀書外,還可以有別的用處,”林晉修說,“學校的遊泳池的閑置是一種浪費,本就應該開放給學生。”

我目瞪口呆,過一會才吼:“你把我的手機扔泳池了!你賠我手機!”

“噢,賠手機?誰證明我扔了你的手機?”

一群人笑哈哈附和:“我們完全沒見到,小學妹。”

我後來才知道林晉修的口才是很好的,據說是學校裏的最佳辯手,帶著校隊參加過全市的中學時候辯論比賽。當時我完全被他和那群高年級生攪亂了思路,好容易腦子裏靈光一現,好容易從嗓子裏擠出一句話,我的臉都快成豬肝色了,大吼:“你們違反了校規!”

林晉修反而笑起來,“你說說看,我們違反了哪一條校規?哪一條校規規定:不許入夜後在遊泳池開PARTY?”

沒有學生會去背誦校規,我當然也不例外,隱約有一些印象,但具體的條目是不可能記得了。

我黔驢技窮地指責他,“你偷換概念!枉你還是學生會會長!”

“正因為我是會長,我才知道畢業生們最需要什麽。許真,我們需要放鬆,你懂嗎?”他低聲歎了口氣,最後伸手摸摸我的臉,又俯身下來,唇一點點的貼近我的鼻尖,我聽到他的聲音又親密又曖昧,偏偏還壓抑了呼吸,聽上去那麽危險;他的臉在我麵前放大,我看到他的眼睛裏去——平時總是流露出溫柔笑意的眼睛裏,此時一派肅殺,讓人肌膚生寒。

“請隨便告訴老師和校長吧,”林晉修聳肩,一字一句,“我們現場有二十二個人,誰都不是好惹的,你撞到他們赤身**的樣子,以後還想有什麽好日子?”

他氣勢逼人,完全壓住了勢單力薄的我。

我想起好幾年前的事情,我和爸爸在非洲草原上發掘化石,我看到了一頭朝我們走過來的獅子,那種眼神,和林晉修現在的,一模一樣。是的,我知道,那是毫不掩飾、甚至是故意流露的敵意和威脅。

當時的我,雖然的確閃過了那麽一絲懼意,但到底年輕氣盛,狠狠地反問了一句,“怕死?我為什麽要怕死!”然後使出所有的力氣,憤怒地一把推開他,撒腿就跑。

推門而出的一瞬間,我聽到了他冷冷的說話聲。

“記住我的話,給我管好你的嘴。”

我以最快的速度奔回了羅校長家,把見到的一切和盤托出,並且說得聲色並茂。羅校長大為吃驚,馬上組織了老師和保安去檢查遊泳館,結果大堆人馬匆匆趕去,卻撲了個空。

別說人,鬼影子都看不到一個,煙酒的痕跡,沙灘椅,什麽都沒有,水池平靜無波。我那個被扔到泳池底的手機也不知去向,仿佛剛剛那荒唐的一幕隻存在我的大腦裏。

林晉修剛剛拖住我,爭取到了清理現場的時機,隻剩下我一個人證。羅校長為了給我一個交代,還是吩咐悄悄調查。被我看到的所有人都表示,那天晚上他們都不在遊泳館,是我眼花了。在沒有物證的情況下,我的話沒什麽說服力。

我堅持:肯定有物證的!

羅校長摸摸我的頭,說:我知道你不會說謊,但這件事,也就到此為止吧。

身為校長,他自然有很多顧慮,於是遊泳館事件就這樣悄悄發生,再悄悄地不了了之。

但我從來也不是逆來順受的人。那口氣堵在胸口,怎麽都消不了。雖然看在羅校長的麵子上我沒有張揚遊泳館事件,但那之後,我就不怕死地跟林晉修杠上了。

幾天後我在抽屜裏發現了一隻新手機,我一看到他送來的東西就直犯惡心,衝進他的教室,把手機在他麵前摔個稀爛。

“我不要你的破東西!”

大半個教室的人都在看我,倒抽一口涼氣。

林晉修並不動怒,實際上他甚至微笑了一下,說了句:“許真,你到底多喜歡我?到底僅僅為了見我一麵,你居然砸了自己的手機?”

半個教室的人都在笑,我漲紅了臉,覺得備受侮辱。

於是,我盯著林晉修足足大半年,找他的岔子,在各種工作中反對他的意見,無所不能的挑刺,直到他上了大學。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兩麵派,在人前和在我前完全是兩張臉。舉個例子,我試圖宣揚林晉修人渣敗類,卻隻換來了同學們的嘲笑,沒有人會相信我。在他身上,我堅信了一個觀念:大凡外表太完美的人,內心裏的陰暗麵也比別人來得多,來得更加黑暗。

其實我也是到後來才發現,我當時到底挑戰了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在這所中學,對地位的認知有著無與倫比的清楚,簡直可媲美於路易十四在位時期的凡爾賽宮廷,學校裏大約有五十個左右的各式社團,都等級森嚴。

毫無疑問,林晉修就是這森嚴等級體係中的國王。

他要為難我,隻是一個手勢的事情,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出麵。

我在學校寸步難行,總有人來為難我,我被逼到絕路的時候,他英雄救美般出現,不遺餘力地幫我;每當我一臉嫌惡地拒絕他的幫忙,他就在別人麵前一臉憂鬱地表示“我太喜歡許真了,可惜她怎麽都不領情,總覺得我是個花花公子,大概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她才在背後中傷我吧”;隻剩下我們兩人時,他就會一改翩翩佳公子的模樣,把我逼到牆角無處可躲的地方,才聳肩道:“你連我最糟的一麵都看過了,我也不用在你麵前裝了。你就這樣陪我玩到畢業吧。”

不幸的是,我雖然清楚他的真麵目,但別人不知道。為此,我受到的責難車載鬥量,在他畢業之前半年過得簡直慘不忍睹,不但要忍受林晉修的嘲弄還要承受朋友的責難,被學校的女生視為公敵,完全是沒法解脫的惡性循環。

大半年後他和他那幫跟班紛紛上了大學,我終於從他的可怕魔力下解脫了,心滿意足過了兩年正常的高中生活。

然後又是兩年。

我考上靜海大學經濟係,跟他在大學裏再次相遇。他依然是那個完美無缺貴公子、優等生的林晉修,輕輕一揮手指就可以大殺四方、所向披靡,而我還是他的學妹。

一切再次重演。

新生交流見麵交流舞會上,他以不可侵犯的學長威嚴、合理的要求、笑容可掬的英俊臉龐讓我去他的辦公室拿個相機,結果相機沒拿到,居然被誤會成是闖空門的小偷,其他人居然把我關在空蕩蕩的屋子裏;等到誤會澄清時,那天晚上已經過了大半。

林晉修打開門接我出去,當著我的麵,給了帶頭的男生一個耳光,又讓在場諸人不論男女,陸續跟我道歉。那時的我,疲倦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不知道他在這起事件中起了多大作用,背後的真相我完全不知道,甚至想都不願意想。

不論怎麽說,他給我的這個下馬威真是讓我一輩子都印象深刻。

我也不是兩三年前那個傻乎乎到處碰壁的許真了,已經知道“吃一窺長一智”這個道理,也很清楚對林晉修,絕對不能逆鱗的。

我真是怕了他,遠遠見到了就繞道走;不得不見麵相處的情況下,除了原則問題絕對不主動跟他起衝突。好在他接下來的時間裏都在國外某同樣知名的商學院念書;我總算不必看到他了。

三年之後的今天,我搖搖晃晃走到了大四;再次見到他,還是幾個星期前,他結束了交換生生涯回國;而我卻剛剛安葬了了父親,正在四處找兼職,累得馬不停蹄。

我雖然出自一流大學一流專業,但因為學的是相當基礎的經濟學,社會上也沒有專門為經濟學設置的崗位,按照老師的說法——“經濟學隻是一個學習的起點”,談起兼職,還得看機會,和專業的關係著實不大;當然,我能幹的活倒是不少,如一些設計策劃項目、調研分析等,但要麽時間過長,要麽薪水不讓我太滿意。

林晉修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直接說已經知道了我的家庭情況,單刀直入地說,說可以給我介紹一份工作。

那時候我又累又乏,坐在學校的花園裏休息,炎熱的夏季,我跑了整整一天,接受了三四場麵試,人都要掉了一層皮。

雖然我知道麵前的林晉修學長從來都是以折騰我為樂,但那時也顧不得這麽多,勒令自己不要想他主動示好的目的,就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去會接受麵試。

現在我已經在這家餐廳呆了一個月,卻依然不知道林晉修主動伸出援手幫我的原因。不過以他的個性來說,恐怕不會這麽簡簡單單幫我一個忙就算了。

我站在兩人身邊不遠,隨時準備上去斟紅酒。林晉修和那個叫樂玉的女孩子說說笑笑,女孩子起初有點靦腆,一杯紅酒下肚後她的靦腆羞怯就被徹底瓦解,紅著臉開始說個不聽,從天到地,從衣服到學習,仿佛一輩子的話都要在今天說盡,林晉修安靜地聽著,一隻手支著頭,笑意十分溫暖。

兩人的餐盤終於見了底,我在一旁站得要崩潰的時候,林晉修才對再一次我招了招手,簽單。

那一瞬間我真是感動得眼淚都要下來了。

林晉修環顧了一下空蕩蕩再無旁人的餐廳,又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慢條斯理地用毛巾擦著手,徐徐道:“看來我們是最後一桌客人了。”

你們半個小時前就是最後一桌客人了!我心裏痛罵這個偽君子,臉上保持著僵硬的笑,“十點半餐廳關門,現在已經到時間並且超過了。”

“那你也可以下班了?”

“是的。”

“我記得你住在學校?”

我鬧不明白他為什麽跟我說這些沒頭沒腦的話,還是回答:“對的。”

“現在去換衣服,”他說,“我送你回學校。”

我傻眼了,坐在他對麵的樂玉也傻眼了。他和佳人看完了電影吃了昂貴的晚餐,現在應該送佳人回家才是,此時忽然提出要送我回學校,完全是故態複萌,再一次把我拉入一幕複雜的三角戀戲劇裏去。

“不用了,學長,”我眼角瞟了瞟樂玉,特別誠懇地說,“如果有事,明天再談吧。”

“我先送樂玉,再送你,”他挑起一道視線,根本沒在乎我說什麽,“我的車在外麵的停車場,自己過來。”

這個人還是一樣的武斷,拿定注意後是從來不征求意見。我不敢惹他,隻得應承下來。

怕林晉修等得太久,我回到休息室,閃電般卸了妝,換好衣服,急匆匆到男生休息室跟沈欽言招呼了一下,匆匆離開。

林晉修的車我很早之前逼於無奈坐過一次,那時一車有三四個同學,熱鬧得很,我們大聲地說說笑笑,半點都不覺得尷尬。而現在和之前的情況完全不一樣——他依然坐在駕駛椅上,樂玉則坐在後座,我微一遲疑,很自然地去拉後座車門。

前門自動打開了,他回頭瞥了我一眼,“我不是你的司機,坐前麵。”

他讓樂玉坐在後座,讓我坐到他身邊,這種“就像棋子般”被林晉修掌控的情緒讓我百感交集。林晉修在國外這兩年,更是變得越發高深莫測了。

林晉修的車子不是他大學時開的那輛,已經換成了另一種奢侈型號;車內安靜得很,連發動機的聲音都無法穿透。車子行駛在路上,我在後視鏡裏看到樂玉用一種“被人搶了老公”的眼神瞪著我,畢竟是我破壞了她美好的約會之夜。她不會對林晉修抱怨、咬牙切齒,所有的不愉快也隻好衝著我來了。我從來不知道一個年輕的小姑娘也會有這樣怨毒的表情,隻覺得如芒在背,這種尷尬就跟要命的黃連水一樣,我怎麽都要喝下去的。

車廂裏沒有人說話。我不吭聲,樂玉也不說話,林晉修開著車,也不說話。我悄悄瞥一眼他的側臉,卻被他逮了個正著。

我聳然一驚,他似笑非笑看我一眼;車子來了個急刹,“嘎”一聲輕響後,停在路邊。

他回頭,“到了。樂玉,今天晚上謝謝你陪我。”

“不是的,林先生,是我謝謝你,你真是太好了……真的,”樂玉飛快地說,“那我……我下車了。”

林晉修溫柔道:“好的,晚安。”

我看著他,心中的情緒真是複雜。不得不承認,林晉修溫柔、體貼的時候非常迷人。之所以有無數女人前赴後繼的撲入他懷抱,除了被他的金光燦爛瑞氣千條的表象欺騙,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非常溫柔,他甚至都不舍得對女孩子紅臉。

溫柔和體貼這種屬於好男人的標誌需要大量的時間修煉,他身邊的人每換一個,技術就更加爐火純青。

當然,林晉修從來不給任何人承諾,隻要有人倒貼他看著順眼就來者不拒,一定前戲做足,看電影送花送禮物選衣服請吃飯,完美得讓人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即便被他拋棄,也寧可獨自躲在被子裏流眼淚深感自己配不上他的自慚形穢。這也是他身邊的異性換了一個有一個居然沒被人追殺的原因。

之前有個樂玉在,我自覺車廂裏氣氛尷尬得要死;她一下車,我和林晉修之間就恢複了常態。我幹咳一聲,找了個話題,“你和樂玉很熟?”

林晉修發動汽車,“完全不熟,今天才認識。”

“今天?”我扶額。

認識林晉修不是一天兩天了,太清楚他對異性的殺傷力了,千言萬語也不知道從何感慨起,隻好說,“看上去好像年紀不大。”

“似乎是中學生。”

似乎?中學生?我眼皮猛然一跳。

“你那麽緊張幹什麽?我再怎麽樣也不會對未成年少女下手的。不過是覺得她可愛,唱歌也不錯,請她吃頓飯而已,”林晉修好笑地看我一眼,“你吃醋了?”

雖然我和他從來都不對盤,但這麽多年鬥下來,對對方的想法心知肚明。我裝著沒聽到後半句,慢慢醞釀著情緒,感謝他介紹我來做這個兼職。雖然感謝他還是需要一定勇氣的,但我向來恩怨分明。

“我有不少收獲,”他鎮定自若開口,“例如,我可總算看到你穿女仆裝了,果然跟我想象的一樣適合你。”

我的臉**了一下。他這個人的惡趣味真是數年不變。

剛進大學那時候,係裏要辦個活動,活動後有個簡單的茶話會,當時的協會會長也就是林晉修學長忽發奇想,非要讓我們這些女服務生都穿那毫無意義的、極為誇張的女仆裝。我作為組織者之一強烈反對,林晉修相當不高興,給我扔下一句“我總有一天會讓你穿上女仆裝”,我則梗著脖子回答“堅決不”,然後撂擔子走人。沒辦法扭轉大勢的時候,總可以獨善其身。

而我現在工作的意大利餐廳,女生製服就是黑白女仆裝,衣服極為精美且時尚,完全暴露了社會上一部分人的本質。

我呼了口氣,“難怪你喜歡來曼羅吃飯,看女仆裝可以一次看到飽吧。”

“不是,”林晉修在我麵前從來不掩飾什麽,他大笑出聲,像個吃得酒足飯飽的狐狸,“我隻是特別喜歡看你穿女仆裝。你這種對誰都不屈服的人,穿上女仆裝後頓時變得又乖巧又聽話,對客人低聲下氣俯首帖耳百依百順,相當有趣。”

“你就是為了看我穿女仆裝才介紹我來曼羅兼職的?”

他側過頭,眸子裏笑得星光點點,“難道你以為還有別的原因?”

我醍醐灌頂。沒錯,隻要他願意,完全可以給我介紹別的工作,不見得非要選擇曼羅。天知道我之前為什麽還想著感謝他。

“話說回來,你平時應該化一點淡妝,”林晉修放慢車速,“卸了妝後氣色不太好。”

我的氣色怎麽可能好得了。照顧病床上的父親近一年,真是心力交瘁;然後又為了一份能掙錢的工作忙得腳不沾地。

“我氣色不好真是礙了你的眼睛啊。”我不無譏諷地吐出這句話。

他卻沒生氣,臉上笑意半點不失,“有力氣和我鬥嘴了?不錯。現在就像以前的你了,隨時隨地都那麽精神百倍的樣子。看來心情恢複得差不多了。”

“人總要活著吧,過去的人、事也不能追回來了。”

林晉修微微點頭,“這才像我認識的那個許真,百折不撓,萬難不屈,”他極少說我的好話,我驚訝地豎起耳朵,卻聽到了後半句,“……就像打不死的小強,春風吹又生。”

我當時腦子裏湧起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彎腰、脫鞋把鞋底子朝他臉上扇過去。下一秒我我想起了我人生的信條——“真愛生命,遠離林晉修”,於是,就像之前的幾百幾千次一樣,生生忍住了。

我想,如果說百忍可成金,我現在一定是個億萬富翁了。

第三章?約法三章

新學期很快開學,教授同學也都陸陸續續知道了爸爸去世的消息,對我寄予了很大的同情;教授找我談心,說隻要我需要幫助,學校都會盡可能的提供。

雖然我沒有接受,但這樣的好意讓我的渾身都暖和起來。

在母親給了我那筆巨款後,我肩上的壓力小多了。我繳納了學費後就把剩下的錢單獨存在一張卡上,等著幾個月後和母親的關係近一點了,再還給她。

我念的是國內最好的經濟係,念到了大四,課程還是一樣多,選修必修實習等等。畢竟,大學這個門檻一跨過,剩下的就隻能靠自己,隻有兩條路可以走,要麽進一步深造,要麽麵向社會。

父親在病床上的樣子讓我前所未有意識到金錢的重要性,所以我早早就下了決定準備出來工作;但兩三個月前,學院的錢綱教授忽然主動找到我,說願意接收我為研究生且能讓院裏給我獎學金。我起初以為是他偏愛我,後來才知,他在醫院裏看到我在父親病床前衣不解帶,被我感動了。

總之,不論什麽原因,這是最近一年裏,我收到最好的消息。

學業還算輝煌,但掙錢真是太難了。每一家餐廳都是社會的縮影,社會百態盡收眼底。來曼羅吃飯的客人大都有些來頭,我一個小小服務生實在得罪不起,加倍小心的伺候。

好在餐廳的總體環境不錯,同事們還算友好,隻除了一位叫韓美的領班。沈欽言對我更是步步提攜,我是新人,難免有顧慮不周不熟悉流程的時候,都是他幫我在領班和幾位大廚麵前說好話,還幫我應付難對付挑剔的客人。

有時,林晉修每兩三天都會帶著不同的女伴來曼羅吃飯,他總是點名讓我為他服務,像小丫頭那樣使喚我,隻要我稍微露出一點要爆炸的跡象,他就會支著下巴,閑閑地來一句“許真,你可不要給我丟臉噢”。

他的話的意思很微妙,每次我一聽,脾氣全沒了。他可以輕易給我這份工作,也可以輕易收回,我隻能加倍小心。

大抵是我的唯唯諾諾低聲下氣讓他開心,林晉修每次給的小費很多,簡直可以說非常多,幾乎趕得上他吃的那頓飯的價格了。

第一次也就罷了,第二次第三次也是如此。這讓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疑心他正在變相的接濟我。

但他給小費的姿態絲毫不見同情,隻隨手把幾張大鈔放在菜單裏遞給我就攜女伴從容離開,絲毫沒有特殊之處,顯然他把這事兒看得十分稀鬆平常。

悄悄問沈欽言怎麽辦,他倒是言簡意賅:“收著。”

他說得輕鬆,我隻覺得,林晉修的錢可不是那麽好收的。我垂頭,心情十分沉重。

他說:“有附加條件?”

我唬了一跳,“啊,這倒是沒有……”

“你們認識多年?”

“哎,是,所以尷尬得要命。”我唉聲歎氣。

“你跟他暗示過你缺錢?”

“沒有!我怎麽可能做這事?”我頓了頓,“說實話,這份工作我本都不想答應的,不得不欠他一個人情了。”

沈欽言不意外地點了點頭,“那不過是再欠一個罷了。”

能把一件讓我糾結兩周的事情說得如此輕鬆,沈欽言當真是快刀斬亂麻。

“人人都有難關要過。欠下什麽,以後總有還清的時候,”沈欽言說,“現在,裝傻。”

真是簡單易行的操作方法。我欽佩地看著他,慢慢呼出一口氣。明明年紀比我小,在很多事上比我通透得多。

我工作的第三個周末,遇到了一對讓人印象深刻的中年夫妻。那位妻子一臉陰沉,脾氣大得很。我察言觀色,估計這兩人必定是吵架方歇,心情都不好,於是格外的陪著小心。我知道在一百個人裏總會有一個惡意顧客,但沒想到遇到那麽難打發的人。

通常我們是兩個人照顧一桌,那天餐廳客人特別特別多,還有不少要外賣打包帶走的,我們的人手不足這個缺點就顯得十分明顯,我完全淪為了他們的出氣筒。

那妻子起初嫌開盤菜裏的蔬菜、火腿片不新鮮;一會嫌通心粉太硬;過一會又批評說“海鮮的醬料不好”,我隻能一次次賠小心,立刻端走請廚師重做一份;這還不夠,隻要我速度慢一點就用極為尖刻的語言把我罵得狗血淋頭,還罵我是狐狸精,勾引她丈夫,威脅投訴到經理那裏去。

勾引?我完全傻了眼。

我隻是保持著一貫的笑容,希望她丈夫稍微可以壓製她的火氣而已。

那真是我人生中最奇恥大辱的時候。我長這麽大,何嚐被人罵成這樣。爸爸當我是掌上明珠,在學校裏雖然時有不順,但從來沒有卑賤到這個地步;我又羞又怒,火上心頭,眼睛都氣紅了,手開始抖,托盤裏的盤子杯子“嘩啦”掉在桌上,殘渣冷汁弄髒了桌布,往那個女人身上也濺了不少。

那個女人眉毛一豎,下一秒她抓住我的衣領站起來衝我咆哮,我看見她揚起了肥厚的手掌,惡狠狠地朝我打煽過來。

我絕沒想到這個女人除了言語侮辱之外,還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動用肢體攻擊,一時間都忘記反應;等到靈光一現想躲都來不及了。

沈欽言一隻手把我撥到他的身後幫我擋去了全部的火力,完全擋在我的前麵,一把抓住了女人高高揚起揮舞的手臂,沉聲道來。

“這裏不是您上演全武行的地方。您對我們有什麽不滿意,可以提出來,不需要動手。”

他的聲音又沉穩又可靠,不容挑剔的禮貌中帶著不容侮辱的強硬。沈欽言在工作氛圍中絕對專業得讓人仰慕。如果不是因為被攻擊的對象是我,我想我一定會更好地欣賞他的行為。

那女人大叫:“她弄髒了我的衣服!”

我想要分辨,但沈欽言一拉我的手心讓我稍安勿躁,對那個女人不假辭色,“我們會送去幹洗,請您自重。”

說著他簡單收拾了一下被我搞得狼籍的餐桌,對我使了個眼色。我無比地感激他,蹲下身去撿起那些摔碎的餐具殘片。

剛一站起來,就被匆匆趕來的韓美按住了脖子,讓我跟那個女人道歉;我自覺一點都沒做錯,梗著脖子不肯,韓美在這麽多客人麵前也不能拿我怎麽樣,她讓沈欽言處理後續情況,麵色鐵青拉著我就到了員工休息室。

“你這是什麽態度!客人挑剔你忍一下,怎麽能把東西潑在人家的衣服上!”

我試讀解釋,“我沒有做錯什麽,隻是手滑盤子才打碎了。如果有製度,我願意受罰。”

然而韓美怎麽都聽不進去,反而更尖利的數落我;我起初咬著唇忍著羞辱不做聲,直到她忽然說:“你這副桀驁不馴的樣子是要給誰看!別以為你有後台我就不敢把你怎麽樣了!”

我茫然:“什麽?”

韓美冷笑,“你怎麽來曼羅的?”

原來她說的是林晉修。這件事我的確沒有分辨的餘地,隻有苦笑聽著她的處分——除了挨罵之外,還要被扣掉薪水補償餐廳的損失,誰讓我摔碎的是一套珍貴的瓷器呢。

我心灰意冷,自認為兢兢業業,想不到還是落到了這種不堪的境地,雖說人在屋簷下不能不低頭,但被侮辱到這個份上,我也隻能撂擔子走人了。

“夠了。”這句中氣十足的話完全反應了我的心聲,卻不是從我的喉嚨裏喊出來的。我詫異的回頭,看到經理推門而入進來。

“今天的事情下班後再處理,”經理言簡意賅,大手一揮,“許真,你先回家。”

我被這麽一句話打發出了房間;出了房間看到沈欽言靠著走廊,微微勾著頭。我的腳步聲驚動了他,他抬起頭,明亮的眼睛裏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

我心裏一動。

“是你去叫經理來的嗎?”

沈欽言打量我,仿佛是要確認我是否頭手完整,安然無恙。

“今天的這些事情,真是謝謝你了,”我感動得幾乎想要給他一個擁抱。委屈受得太多,看到一個支持我的人,就恨不得掏心掏肺歃血為盟畢生為友。

沈欽言終於說話,“有時候會遇到不講道理的客人。”

我大有知己之感,“你也遇到過?”

他不語,那就是默認。我也覺得自己真傻,沈欽言在社會上好幾年了,見過的肯定比我多,經驗也豐富得多。

他頓一頓:“以後再遇到這種客人,就直接叫經理。”

“我記住了,”我低低呼出一口氣,有些虛脫地背靠著牆。

沈欽言不做聲,伸手輕拍我的肩膀。

我在他麵前也沒有什麽可隱瞞了,“如果不是經理進來,我大概已經跟韓美翻臉了,太痛苦太冤枉了,在殺人和忍住不殺之間反複掙紮。”

“忍一忍就過去了,”有一瞬間他看上去比我還悵然,“有時候就是這樣,不論多麽平淡無奇的生活裏,都會遭遇到各種各樣的惡意,還有那些讓人恨不得一瞬間死掉的事。”

假設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汪湖水的話,我幾乎能看到那句話像水珠一樣滴進我的心口,泛起“天涯都是淪落人”的漣漪。

他側頭對上我的眼睛:“怎麽?”

我微笑起來,“難得聽你多說幾個字。”

他明亮的眼角裏有光閃過,不過那就是一瞬間的事情。下一秒他“唰”一下別開了視線,轉頭去看著走廊盡頭,輕聲道了句“你先回去吧”。

“不了,臨陣脫逃不是我的個性。”

他嘴角一揚,勾出了一個完美的弧度。

那天和沈欽言一起離開曼羅時,我又重新打起精神來,完全打消了辭職的念頭。在回去的地鐵上,我痛定思痛,對服務性行業艱苦性的了解加深了一個檔次,於是決定將服務性行業和國民經濟增長掛上鉤,當做畢業論文課題來研究。這也是一舉兩得的好事了。

我做好了充足的準備迎接接下來的壓力和工作,根本不懼挑戰,卻沒想到經理沒給我任何處罰,隻是提醒我如果再遇到這種事情就直接找他,好說話得要命。

我受寵若驚從經理辦公室出來,迎著韓美的視線走到餐廳,就看到林晉修好整以暇坐在老位子等我。我一驚,拿出所有的勁頭來工作,小心翼翼招待他。

下午四點剛過,客人不多,林晉修難得沒帶女伴,慢慢喝著咖啡,優雅得好像在表演一樣。他也不在乎別人的視線,讓我坐在他對麵:“昨天晚上的事情我聽說了,你沒有做錯。所以,你想怎麽辦?”

“什麽叫我想怎麽辦?”我不解他這話何來,“繼續工作唄。”

林晉修挑眉,“我還以為你最起碼會打算辭職。”

“我沒那麽脆弱,被這麽一件小事打擊了就辭職,”我說,“把自己當成一塊鋰電池就行了,睡一覺就恢複精神了。”

“雖然我一直知道你好養活,”林晉修饒有深意地微笑,“但也未免太能忍了,和幾年前的你可不太一樣,那時候的你為了一點小事就跟我頑強地對抗好幾年,完全不認輸的。”

直到現在,我也不覺得在泳池裏開PARTY是小事;讓人把我當成小偷關在黑屋子裏直到半夜我也記憶猶新。

我自然不會跟他說起這些,隻說:“此一時彼一時了。”

他笑:“那就繼續保持吧。”

手指摩挲著衣角,我猶猶豫豫開口:“學長,我沒受到經理的處罰,是不是你幫我說話的原因?”

他笑而不語,離座而起,我送他走到門口,他才回頭說了一句。

“你說呢?”

我默默把他的外套遞過去,決定不去思考這個啞謎的答案。我有一種很樸素的世界觀:生活已經不容易了,我不打算給自己添堵。

那段時間,學校、餐廳構成了我生活的大部分;除此外,我每周還要去見我母親,有時候她實在太忙,她就取消見麵,但電話則是一直沒斷過——隻是時間讓人尷尬,通常不是在深夜就是清晨,她的態度讓我有些犯糊塗,不得不疑心她是在拋棄我二十幾年後忽然內疚,想給我一點溫暖的母愛來補償。

可惜她實在不是那種慈愛的母親,她問我的學業、生活,我例行公事小心翼翼的回答,對話幹癟癟,就像沒有水的海綿,宛如下屬匯報工作。

眼看著又一個周六來臨,我試探性地打了個電話過去問是不是可以不見麵了,沒想到母親直接說“來片場”。

我有些傻眼。

紀小蕊接過電話說,有司機一會來學校接我。梁導兩三個星期沒見你,想念得很。她這周不論如何都要見你。

我打哈哈,假裝她的話是真的。

兩個小時後我到了片場。

所謂的片場,是在一艘巨大的海輪上。因為《約法三章》說的一個在發生在船上的故事。豪華巨輪上,各色人馬為了一份機密文件而匯集,化裝成美女的特工、腰纏萬貫的商人、神秘奇特的掮客……都匯集在了一起。

這些劇情是紀小蕊跟我講的,我在接待處跟她見了麵,鑒於我們已經相當熟悉了,她像個姐姐一樣領著我走進停在海灣的巨輪。我老遠在車上看著海輪就覺得異常的大,簡直就是一棟放到的摩天大廈;近看更是規模驚人,船身總長一眼望不到盡頭,絕不低於十層。

“好大!”

紀小蕊拉著我走入電梯,電梯裏鋪著厚厚的地毯,踩上去一點聲音都沒有,“是租的海輪,也是國內最豪華的海輪之一,還在施工中,所以有點吵。”

我現在總算知道新聞上說這部電影投資很大的原因了,光是租用這條船的費用恐怕就是個天文數字。上船的一路上,我發現,這艘船還未完工,樓下的幾層還在施工,工人們忙忙碌碌往牆上噴漆。

“是相當昂貴,差不多占了成本的三分之一,所以我們隻租借了兩個月多,需要加班加點拍攝船上的戲份,”紀小蕊一邊解釋一邊拉著我走,“電梯通往十層,我們去的是三層,這裏是普通餐廳,今天的戲在這裏拍。”

一聽這話,我眼睛發出光來。

紀小蕊忍俊不禁,“你很激動?”

“是啊,”我很興奮,“電影看得很多了,但這是第一次到電影片場!”

“看多了就好了,你以後來片場的機會很多,”紀小蕊說,“我大學畢業就成了梁導助理,那時候又年輕又激動,還跑去跟明星要簽名,被好一頓批評。”

“噗——”我太理解這種情緒了,“上次我在酒店見到顧持鈞的時候,差點就跟他要簽名了,我喜歡他好些年了。不過還好,我當時忍住了!”

“那你今天可以跟他要簽名了,”紀小蕊拍拍我的肩膀,讓我側身讓開一個搬著道具箱的工作人員,“他人很不錯,私下一點巨星的架子都沒有。他要是聽到你這麽喜歡他,一定非常高興。別說一個簽名,我估計別的條件他都會答應你的。”

我莞爾,“因為我是導演的女兒嗎?”

“當然,他和梁導是什麽關係啊,可以這麽說,沒有梁導就沒有他的今天,他是很感恩的人,”紀小蕊說著停下腳步,伸手指了指旁邊,“到了,在甲板上拍攝的,雖然不是現場收音,但還是稍微輕點。”

我緊張地問:“有顧持鈞嗎?”

“當然,他是今天的主角。”

我平生第一次來到電影片場,給我的第一個感覺就是忙碌,各色人來來去去,眼睛簡直不夠用。

正在拍攝的一幕我看不出來,但應該是群戲——海輪頂層的戶外餐廳裏,十幾個人在吃午餐;攝像機在拍攝軌道上緩緩滑動,我母親坐在導演監視屏後,膝蓋上躺著劇本,穿著身幹練的深色套裝短裙,肩上圍著同樣顏色的小披巾,我站到她身後,也瞧著大屏幕。

海風拂麵。

雖然我自詡顧持鈞的粉絲,但實際上,鏡頭第三次掃過顧持鈞時我才認出他。總是衣冠楚楚、氣質高貴、永遠保持著一種浪漫的高貴氣質,隨便一笑就有著致命誘惑能引無數粉絲折腰的顧持鈞在我麵前變成了一個潦倒落魄的中年人。

他躲在甲板的角落裏,異常頹廢,下巴上有一道疤痕,頭發留了很長,胡子拉碴,垂著頭,長長的睫毛擋住了他眼底的痛苦和憂鬱。鏡頭在他身上停留了十秒鍾,我看到他表情苦澀,雙目迸發出焦灼的光芒,他想要把身上的焦灼熄滅,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提起酒杯,醉眼迷蒙地灌了兩杯酒,輕微地咋了咂嘴,仿佛咽下去的不是酒,而是一段被人丟棄的時光。

他鄰桌的女子起初瞥了他幾眼,片刻後撩動一襲紅色長裙離座而起,走到他身邊款款坐下,一雙玉一樣的胳膊搭在桌沿,微啟紅唇開了口,聲音撩人:我以前見過你。

他默默往肚子裏灌著酒,對身邊那個香氣撲鼻、麵如春水、美麗得像個頂級藝術品的女人毫不在意。

她微微聳肩,低語:大白天就醉酒,這可是不好的習慣哦。

他懶得理她。

她笑得百媚千嬌:我記得你有個孩子吧,她怎麽樣了?

“孩子”兩個字讓他瞬間抬起頭來,憔悴的麵容隔開一道裂痕,深入骨髓頹廢氣質忽然一改,眸子裏竟然精光畢現,極為懾人。

美麗的女子微微一怔,拂袖走人。

兩分鍾後場記打了板子,這一幕拍攝暫停。

氣氛明顯鬆懈下來,攝像回頭看我們的方向,“怎麽樣?”

“很好,”我母親說,“再來一次。”

於是,我把這幕場景又看了一遍,再一遍,還有一遍……足足三次。再好吃的事物吃上幾頓也會膩,再動聽的歌重複幾次也會索然,最關鍵的是,這一幕場景重複這麽多次,而我完全沒看出這其中的任何差別。

我幾乎抓狂,但現場的工作人員都麵目如常,除了偶爾的疲憊,幾乎看不出異樣。看來他們倒是早就習慣了。

這一幕好容易過了,我比演員和劇組成員還要如釋重負,長長的鬆了口氣。

母親之前一直都在凝神靜氣地看屏幕,這時才回頭看我一眼,“來了?”

“嗯,”我點點頭,把那句“媽媽”掐滅在喉嚨裏。這是她工作的地方,我不確定她願意別人知道我們的關係。

紀小蕊給我搬了張凳子,讓我在她身邊坐下。我隱約覺得有些不妥,斟酌幾秒還是坐下了。

顧持鈞一離開鏡頭就判若兩人,落魄和懾人的光芒就像被光芒擊退的黑夜那樣消失了。他容光煥發,那拉碴的胡須,下巴上的疤痕,沒有扣上的外套讓他有種特別的魅力。這種出戲入戲的能耐讓我對他的仰慕又上升了一個檔次,不愧是影帝。

他笑著走過來跟我打了個招呼,“許真,好久不見了。”

“啊,你也好,顧先生。”殊不知我緊張得就要爆炸了。

他在我身後彎下腰,一邊揮了揮手讓工作人員回放帶子,一邊說:“好久沒見你了,最近在幹什麽?”

“學校開學了,所以有點忙,顧先生——”我想站起來,把座位讓給他,他右手搭在我的肩上,肩膀上垂直下降的力度像釘子般把我穩穩地摁在了座位上,“不用讓,你坐就可以了。我一會還有戲。”

我仰起頭悄悄看了他一眼。不敢直視他,隻能這麽偷偷看上他一眼。他的肩膀和脖子極其漂亮,下顎的線條棱角分明,鼻子像是筆架上突起的梁。

“持鈞,這小姑娘是誰?”

說話的是片子裏的女主角秦子青。剛剛我在母親身邊坐下來的時候,就注意到很多不明真相的工作人員在打量我。現在他們看到顧持鈞跟我熟稔的說笑,詫異更勝。秦子青也不例外,她笑吟吟地走過來,紅色的長裙飛舞。她也是當今最紅的青年女演員之一,生得極為美豔,三、四年前出道,在好幾部年度大製作電影裏擔任女主角;她去年和顧持鈞合作了一部傳統的愛情電影,讓她拿到了一尊極具分量的金像影後。

秦子青的問話讓我難以啟齒,顧持鈞也猶豫了一下,接話的是我母親,她表情淡淡地,“我女兒。”

因為指導戲的原因,她衣襟上一直別著話筒。於是,“我女兒”三個字跟聲波炸彈一樣傳到了空間的每個角落,連凳子都在嗡嗡作響。

全場震驚,甚至那些桌子凳子玻璃杯都有了生命,微微顫動著,好像聽懂了她的話;下一秒我成了焦點。演員和片場工作人員沒有四十個也有三十個,他們投過來的各種視線幾乎可以把我烤成肉幹,這絕對是原子彈級別的八卦。

秦子青很快收拾好不符合她身份的震驚之色,掩口笑道:“好爆炸的新聞啊,真是沒想到,梁導居然有女兒。”

“是,”我母親看著監視屏上的畫麵,隨口道來,“我跟她爸爸結婚得早,離婚得也快。她之前一直跟著她爸爸。我完全沒盡到母親的職責。”

她居然在這麽多人麵前說“沒有盡到職責”,我再傻也不會聽不出這其中的後悔和自責——雖然從她那張美麗疲憊的臉上完全看不出來這兩種情緒,隻是一如以往公事公辦的臉。我怔住片刻,說:“媽媽,你……”話沒出口就啞了。

她抬起手壓了一壓,環顧片場一圈,“好了,看夠了就回去做事,不要因為我的私事出戲,”她略微一頓,等著演員和工作人員有條不紊地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去再說下去,那是屬於導演般的命令的口吻,“子青,下麵的鏡頭很重要,是電影裏最重要的段落之一。我希望你在這裏的表現會今人印象深刻。記住,你要表達的,不是勾引,而是激怒。”

那位長著絡腮胡子的場記大叔本來還在盯著我瞧,我母親這一句,他渾身一抖,馬上收回視線,一麵打板一麵高喊:“各就各位,56場13鏡1次。”

半小時後上午的拍戲結束,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酒店送了外賣過來,我也跟大家一起,就在臨時搭建的棚子裏吃外賣。棚子裏放著各式道具,凳子椅子桌子擠成一堆,所有人一起吃飯的場麵熱鬧的很,我和母親、還有幾個主演一桌。我環顧四周,感慨這片子還真是明星雲集——比如影視新星羅睿、比如新科影後秦子青,老牌戲骨關亦中……

他們吃飯的時候完全不談電影也不談任何八卦,完全把注意力放到我身上,問我的學業生活等等若幹情況;其中,我隱約覺得秦子青對我有莫名的有興趣,在我母親起身離開座位接電話的時候,她終於沒忍住,問我:“小真,你父親是做什麽的?”

秦子青長得極為豔麗,有一種燒傷人的魅力,我趕快別開視線,迅速回答:“我爸爸是古生物學家。”

她茫然,“古生物?”

我進一步解釋,“他研究古代生物,例如白堊紀啊、第三紀的古生物、古植物學、藻類研究等等。”

她依然很茫然,大部分人聽到古生物都會路出這種表情。對不懂科學的人談古生物,比跟不懂經濟學的談統計學還費勁得多。

顧持鈞點點頭,用鼓勵的語氣問我:“他有沒有什麽相關著作?”

“《第三紀植物學》、《植物研究史》……我爸爸的研究方向是古植物學,”我一口氣說了好幾本書名。雖然我知道顧持鈞不過是因為禮貌才問我這些問題,哪裏會真的對幾億年前的動、植物有興趣。

但沒想到顧持鈞點了點頭:“著作真不少,我會去找來看看。”

“啊?”我驚奇得勺子都差點戳在臉上,“外行人看著很枯燥吧。”

“多看點書總有好處,哪怕隻是古生物學。”顧持鈞眼皮都沒跳,這麽回答我,帶著理所應當的神情。

秦子青“噗嗤”一笑,“持鈞,我知道你喜歡看書,但是,古生物學?”

顧持鈞淡然微笑,露出整齊白皙的牙,“古生物學沒什麽問題,當普及科普。”

顧持鈞實在太會做人了,也實在太給我麵子了,不遺餘力地維護我。就算我以前不是他的粉絲,現在也要變成粉絲了。我連忙說:“也不會,我爸爸的書雖說是學術著作,但絕對談得上‘深入淺出’四個字,並不是太難理解。”

“那就太好了。”

顧持鈞恰恰坐在我對麵,我不小心對上他的黑曜石一樣的眸子,心跳沒出息的又快了快——明明他還化著那種落魄的妝,相貌遠遠不及平日,但隻要一雙眼睛就能讓人深陷其中。

我腦子一熱,“顧先生,你要是真的想看看的話,我下次把爸爸的書帶給你。他的書,在外頭並不好找。”

說完覺得自己做了件蠢事,顧持鈞怎麽會去看我爸爸的書?我真是個傻瓜,把他兩句戲言當了真。

沒想到,他認真對我頷首:“那就有勞了。”

這頓飯吃得當真難以言喻。母親吃飯時話不多,也不會阻攔我跟這些大明星之間的交談,她從頭到尾都在安靜的吃飯,除了偶爾跟執行導演的交談。我還以為她這頓飯都不打算開口的時候,她側過頭看了看我的飯盒,忽然問我:“你不喜歡吃牛排飯?”

“還好還好。”我趕緊往嘴裏塞了幾口飯,又咬了口牛排,發揮在學校餐廳吃飯的速度,三下五除二解決了午飯,馬上要告辭走人,必須在三點半前就要到曼羅。

“走得這麽早?”

“我有個兼職……”我謹慎地開口。

母親神色不豫,“你這麽缺錢?”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她已經給了我錢我還要出去兼職,她大概不能理解。

“也不是,”我不敢說實情,找了個借口,“現在課程也不多,當社會實習吧。”

“具體工作?”

“在一個餐廳,當服務生。”我幹癟癟地開口。

母親窮追不舍,馬上追問“什麽餐廳”“在哪裏”等係列問題;我隻能一五一十地全部交代了。她聽完微微皺著眉心,並不讚許的樣子,“下班太晚。”

“沒什麽,”我立刻說,“餐廳、學校都在市中心,有地鐵,很快就到。”

母親不為所動:“工作時間太久。”

“一周二十四小時而已。”

“我覺得沒有關係,”顧持鈞介入我們母女之間的交談,“那家意大利餐廳我大約知道,環境不錯。許真能自力更生,這是值得讚許的好事。”

他一說完,其他人也紛紛表示讚同;我感激地看著他,顧持鈞對我頷首,還微妙地眨了眨眼,仿佛我們認識了很多年一樣。對他我真是沒有抗拒力,我明顯地覺得心跳又快了一拍。

母親這才不再反對了,看來顧持鈞的話對她很有影響。

撂下餐具,下午的拍攝工作又要開始,我爬下樓梯,穿過迷宮一樣的船艙準備離開,走到了電梯旁等紀小蕊的時候被人從後叫住,是個穿白衣服牛仔褲一身幹練的年輕女人,她笑著自我介紹說叫孫穎,是顧持鈞的助理。

我詫異:“怎麽?”

孫穎對我非常客氣但又十分得體,“許真小姐,顧先生讓我跟你說,不要忘記帶書給他。”

我微微一怔:“啊,好。”

沒想到,顧持鈞對這事還真是上心,我以為他跟我的那些話都是客套之辭,說說就算,居然不是。

到餐廳時還不到上班時間,我換了衣服到休息室去,隻看到沈欽言坐在休息室的一角靜靜看書,微翹的長長的睫毛輕輕一顫,勾著我的心也一跳,打消了叫他的念頭。

我輕手輕腳走過去,走得近了,也看清了他手裏的書原來是本電影雜誌,叫《影像風景》,我曾經看過幾期,相當有知名度的老牌電影雜誌,有一批出色的記者和編輯,影評有深度,照片往往驚人的漂亮。我之前也注意到沈欽言的儲物櫃裏有幾本電影雜誌和戲劇類的書籍,不過並沒有多想,年輕人看這些不足為怪。

所謂無巧不成書。沈欽言正在看的那頁,恰好那是一篇顧持鈞的訪談,雜誌的左頁配圖是他的整張大幅照片——

顧持鈞坐在一個四壁都是書架的書房內,一隻手支著下巴,一隻手翻著擱在沙發扶手上的書;他穿著非常隨意,沒加任何修飾,白襯衣黑色長褲,額前的頭發微微垂著,專注地看著書,黑色的窄框眼鏡讓他顯得儒雅之極。

照片裏的光線是那麽柔和,隻需看上一眼,莫名的感動融化在這張溫柔的照片裏。

我想著今天在海輪上見到的顧持鈞,他和母親一個站一個坐,小聲商量電影情節的一幕;談到電影的時候,他目光湛然,我當時就想,有這樣一雙眼睛人必然視力很好。

但他在這張照片裏卻帶上了眼鏡示人,斂去了他作為影星的鋒芒,隻讓人疑心他是不是資深學者或者年輕有為的大學教授。

“你是顧持鈞的粉絲嗎?”我笑問。

據說社會學家的報告,八卦讓人際交往製造安全,同時製造黏性;而有個共同的偶像的話,人們會立刻感覺相見恨晚執手相看淚眼。隻是沈欽言的反應完全沒有達到我的預期。

他被我嚇了一跳,“啪”一聲合上雜誌,回頭看著我。

“抱歉嚇到你了,”我忍俊不禁地道歉,“看他的照片看的那麽出神啦就忍不住插話了,其實我也是他的粉絲。”

他把雜誌放到櫃子裏去,凳子轉了個方向,很認真地回答我,“不是。”

我啼笑皆非,“不是粉絲你看的那麽入迷幹什麽?”

沈欽言凝神想了一會。在我以為他就會這麽沉思下去不再開口的時候,他低聲說:“我喜歡他演的電影,他的演技非常好。”

我哈哈一樂:“唔,這還不是一個道理嗎。他人也非常好。”

今天去了一趟片場後,我才知道,顧持鈞在這部片子中的戲份其實並不算太多;但他的的敬業程度別人真是難以望其項背:他從會不遲到早退;即便沒有他的戲,但他依然到場,配合別的演員對詞;不論多麽辛苦,你也不會從他的嘴裏聽到任何一句抱怨的話。

“他和別人不一樣,別人演戲隻是演戲,而他是不是,我總是覺得他是在享受電影,隻要他出現在鏡頭下,總是煥發著生命力。”

“總是這樣吧,”我說,“這是他的工作啊。”

“我的意思是,他有一種不折不撓的進取精神,哪怕他現在不需要怎麽努力了。一般情況下,對一個享有盛譽的頂級電影明星來說,不論他表演得如何大家都會走進電影院;隻是走到這個層次的演員想要更進一步就非常難,因為往往無論作出多大的努力,因為觀眾實在太熟悉他了,所以在影片中所看到的不是他的角色,而是明星本人,但顧持鈞卻能克服這種困難。你看影評的時候就會發現,人們大都隻談起他的角色而不是他本人,我簡直無法想象,他為了塑造一個角色要投入多少精力。”

認識這麽久,我第一次聽到他一口氣說這麽多話,倒是一怔。

雖然我母親是個電影導演,可我本人似乎完全沒有繼承到她的藝術細胞。這番話我似懂非懂,隻好笑眯眯跟上一句。

“呃,我覺得,你說的有道理。”

我想,人遇到自己喜歡的人或者事物的時候,總會有很多話想說。可見平時他話少,是因為這平淡的生活不是他興趣所在。

既然說到電影,我忍不住問他:“他和梁婉汀合作了很多次,你怎麽看導演呢?”

“梁婉汀是個很特別的導演,一般人看到她的片子絕不會想到她是個女人。她拍的題材其實很商業,但細節十分豐富,即便是已經拍爛的題材在她手下都別有味道;場麵點到即止,故事卻波瀾壯闊,交織複雜的情趣,異常好看,”沈欽言沉思著,我看到他修長的手指在雜誌封麵上無意識的劃過,繼續說,“她的電影裏隻有一點像個女人,就是非常溫柔。”

“嗯?”

“比如說孩子。”

有人這麽誇我母親,我感覺心裏泛起了難以形容的驕傲,隻是——

“孩子?”

“嗯,孩子。”沈欽言聲音也那麽溫柔,“她的每部電影裏,不論明線暗線,都會有個孩子出現,每個孩子都是真正的天使和救贖者,他們的笑容可以撫慰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傷痛。我想,如果她有孩子的話,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

“……”

在這種場合下,我能發表什麽言論?

於是,我背過身去,**著嘴角“哈哈”兩聲,懷著複雜的心情敷衍了兩句,中斷了這個本有可能成為長篇大論的話題。

第四章?刹那溫暖

每天餐廳結束營業的時候我總會長舒一口氣,就像三千米長跑終於跑到了盡頭,除了疲累之外,心頭還會湧上來某種名叫輕鬆的情緒。這天卻好得多,我想是因為林晉修這個晚上沒有出現,跟我為難的緣故。

下了班我和沈欽言一起離開餐廳,沿著長街走到一公裏外的地鐵站搭車。這幾個星期來,我們下班後必一路同行,已經成了習慣。

我們走過了整個九月和十月,直到延遲的涼意姍姍而來;抬頭望去,寬闊道路依然是燈火璀璨,車輛人流依然不減少,花園裏五顏六色的喇叭花正奮力怒放著最後一季,直到凋零。

大抵是因為我和沈欽言走得太近,惹得餐廳的女同事們紛紛詫異,都問我用了什麽秘籍讓他融化了——我很誠懇地說不知道,她們壓根不相信我。

實則我和沈欽言的話題總是圍繞著大學生活,通常是我說,他聽。

他性子沉穩,話少,說真的,起初我不知道該跟他談什麽,餐廳同事的八卦?我和他對此都敬謝不敏。

喜歡的電影?他對電影的看法很老道,說的話我基本聽不懂。

喜歡看的圖書?我們的愛好完全不一致,我除了本專業的書籍,看得最多就是古生物;他看社科文藝。

交流生活中的那些不順心的感受?算了,何必讓我們都再難受一次。

隻能跟他說我在學校裏遇到的種種狀況,學業、老師、社團、活動等等,他極少發言,隻安靜聽我說,我每次說到興頭上側過頭去,就能看到他沉靜的側臉——道旁的盞盞路燈光照亮了城市的夜空,他的臉反射著這個城市裏的光芒,是那樣青春洋溢的一張臉。我於是知道,他喜歡聽我說大學裏的逸聞趣事。

我跟他認識這麽久,對他也可謂了解,我幾乎能從那張臉上看出那種隱蔽的向往,還有些難以言說的寂寥。我能明白他,錯過了大學,總有一些遺憾。

我問他:“是不是覺得我話太多?”

“沒有,”他搖頭。

“你有想上的大學嗎?”

他靜了一瞬後,回答,“電影學院或者戲劇學院。”

我微微一怔,本來我倆走得就不快,現在幾乎完全站住了,“為什麽沒上大學?”

夜風拂麵,帶來隱約蕩漾著的花香,他垂下臉看著我,年輕的肌膚上寫滿了不可言說的無可奈何。

我知道自己戳到他的痛處了,然而我這個人總是向前看的。

“沒必要太難過的,你現在還很年輕,還可以再試一試。”

沈欽言不語。

“你先別給自己泄氣了,學習這種事情,隻要努力就沒有不可能的,”我腦子飛快地轉起來,幫他出主意,“你可以考慮我們學校的戲劇學院,據說相當不錯。我不太知道考試流程……這樣吧,你什麽時候有時間,來我們學校,我介紹戲劇學院的學生給你認識,你可以問問他們入學考試的準備工作。”

他仿佛不認識那樣看著我。

我說的不是虛言。靜海大學的理工類學科相對較弱,社會學科,經濟、法律、哲學、文學全國翹楚,戲劇學院也有相當的知名度。

“雖然我對戲劇電影這類的不了解,但我覺得你對戲劇電影應該有一定的了解,考大學也不是難事,一年的時間,準備什麽都來得及。”

“但——”他震驚而且猶豫。

“僅僅是入學考試的話,我可以幫你補習的,”我發揮古道熱腸的熱情,“我學習還不錯,準確的說,應付考試的水平還不錯。再說申請戲劇學院不需要全優。”

他明顯被我說得動心了,唇輕輕顫動著,就像蹲在洞口前的小兔子,謹慎地環顧四方。

“為什麽幫我?”他的視線停留我的臉上。

“我到曼羅這段時間,你對我的幫助,我永遠都記得,”我拍拍他的肩膀展現自己的豪邁氣概,“你幫我,我不會問你原因。輪到我為你做一點事的時候,你卻那麽見外。”

他不置可否,“幫我補習,這需要很多時間。”

“我的時間我自己有數,沈欽言,”我連名帶姓叫他的名字,彎起了嘴角,“我總覺得你是個有目標的人,應該不會甘於在飯店當一輩子的服務生。雖然現在成功的路子很多,但讀書依然不失為一個捷徑。你覺得呢?”

我們並肩走入地下通道,地鐵呼嘯駛來,轟隆隆的聲音從四麵八方擴散。我站在車廂裏,對他招招手,“就當我多事,考慮考慮吧。”

地鐵開動起來,而他矗立在站台上,留下一個瘦瘦高高的剪影。

我不著急等著沈欽言的回答,也不會去問結果。人的道路都是自己選的,不是我遊說了兩句就能奏效;他需要完全考慮好且想好了所有的退路後,才能一鼓作氣打起精神,朝著預定的目標努力。

隻是我沒想到的是,第二天他就給了我答案,異常堅定的四個字:“我想試試。”

我忍不住一笑,“我就知道你會答應的。接下的我來安排就可以了。”

他既然願意,我當即聯係了戲劇學院的學妹安露,跟她說明了來由。安露學的是編導,我大致知道她家境相當優渥,但她完全沒有大小姐的嬌蠻脾氣,為人坦蕩豪爽,我很願意跟她結交。她現在除了上課外,正在MAX廣播公司下的某著名新聞台實習——她平時非常忙碌,但一接到我的電話,立刻答應,約定了時間地點。

她一看到沈欽言眼睛都直了,自我介紹後馬上說:“學姐你從哪裏拐來這麽一個漂亮男生啊,你的桃花運就是好,啊啊,我嫉妒死了。”

她說話也從來不顧及別人,看到沈欽言微微漲紅的臉,我忍俊不禁,“你多幫幫他的話,他明年成為你的後輩,到時候你想怎麽欺負就怎麽欺負。”

“當然了,”安露笑,“學姐你都這麽說了,這個忙我一定會幫到底的。”

沈欽言欠身,“謝謝你們。”

安露還帶著個同學院的男生喬子萌,是安露的好友,也是個清秀的大三男生,學的是表演,也是沈欽言想考的專業。

這對學弟學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你一言我一句的,一頓飯吃了近兩個時,基本上沈欽言想知道的都說盡了,我也大概明白了戲劇學院的考試流程——先報名,再參加戲劇學院的麵試、如果有作品最好提交相應的作品,最後參加全國性的入學考試,達到一定的分數就可以了。總之,沒什麽出奇的。

喬子萌說:“我那時候就提交了一個自己寫的劇本,和一段自己拍攝的MV。”

“你是技術派嗎。其實學表演的話,最重要的是長得好。聽說過一個最有名的笑話沒?”

“什麽?”

“電影學院說,我們並不以貌取人。”

我笑出聲。

“沈欽言的樣子長得這麽漂亮,我們學院裏那些老頭老太太肯定喜歡得很,以我閱人無數,我敢說咱們整個戲劇學院都沒見過幾個比他長得還出色的,”安露詭異地笑了一下,“也非常有明星氣質,學姐你不覺得他跟顧持鈞非常像?”

我聞言一怔,轉過頭仔細看了看坐在我身邊的沈欽言。他不說話專心傾聽時微微挑起的鬢角,和顧持鈞的確有些微相似之處。隻是一個青澀到一眼就可以看透,一個經過歲月的打磨而變得深邃。

沈欽言自己也沒想到自己會跟顧持鈞相比,他抬起手臂摸了摸自己的臉,茫然中又帶著不確定地,“是嗎?”

“當然啦,”安露上上下下打量他,“我這雙眼睛,能看錯嗎。”

我打趣她,“知道知道,你那雙眼睛就跟探照燈一樣,什麽□都瞞不過你。”

“不過,上大學也不是靈丹妙藥,最重要的還是人際,”安露支著頭笑,表情詭秘,“學姐,依我說,你真有心想幫沈欽言的話,不如去跟林學長說來得快。”

她說的林學長是自然是林晉修,我一頭霧水,“這事跟他有什麽關係?”

“啊,原來還是不知道,”安露抿住嘴角,笑得肩膀都在抖:“沒……沒什麽,學姐你忘記這事吧。”

沈欽言很疑惑又茫然地看著我。我攤手搖頭。

安露遮遮掩掩的態度讓我好笑,不願意說我也不能逼問。我隻關心的是最終目的:沈欽言得到了所有考試的相關信息,並且喬子萌和安露還表示可以隨時提供後續信息,這就足夠了。

仔細說來,我是因為林晉修的關係認識安露的。大約是兩年前,那時林晉修即將出國,在某個高級的俱樂部辦了個極奢侈的告別晚宴兼生日宴,非請帖勿入的那種。我現在還記得那請帖精致考究,足有半斤重。那場晚生日宴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奢侈程度讓我體會到火星撞地球的震驚感,同時覺得十分疑惑:明明他請的都是大學裏的同學,有必要炫富到這個程度麽?

這種看熱鬧的時候,林晉修自然不會放過我,我剛到了沒一會兒就被他抓住了,他當著二三十位客人的麵要我交出贈別禮物,現場拆開參觀。我那時候和林晉修鬥法若幹年,已經知道他從不介意看我窘迫、無助的樣子,因此我絕不會讓他如意,以不變應萬變,坦坦蕩蕩遞給他我的禮物。

我送的是一塊晶瑩剔透恍若水晶的琥珀化石,裹著一枚翠綠的四葉草。那是我十二歲時跟爸爸在野外考察時親手挖掘出來的,對我來說意義非凡。要把這件心愛的收藏送出去,我很肉痛,但隨即想到林晉修即將出國再也不會跟我為難,心情大好,似乎也能割舍自己的心愛之物了。我跟他說:“這塊琥珀有數百萬年曆史,而這片四葉草是地球上最古早的四葉草。四葉草代表了幸福,學長,希望你在國外一切都好。”

我在心裏把這話補充完:千萬別再回來了。

林晉修當時用一個長達一分鍾的擁抱來感謝我,所以我沒能看到他當時的表情,隻感覺到他呼出的暖氣在我的耳廓旁縈繞不去,隨後聽到他戲謔調笑的聲音,“居然舍得送我這麽一份大禮,真是太讓我感動了。不過,許真,我知道你在想什麽,盼望我馬上就出國然後再也不回來吧,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讓你如願的。”

我就算再沉穩淡定,聽到這話的一瞬間也恨不得狠狠掐住他的脖子或者一腳把他踢成天邊的流星。

那個擁抱實在太過曖昧,在現場的安露也看到了。以至於此後的兩三年,她一直堅定地認為我和林晉修關係非同一般,不論我找林晉修幫什麽忙他都會答應,雖然實際情況是我從未開口求過林晉修任何事,但這並不妨礙她綿綿無盡的猜想。

但我也有口難辯。

林晉修在國外的兩年,每到各種節日都會給國內的朋友寄送禮物,這其中總有我的一份,談不上多麽貴重,但總是比別人的特別。比如上一個聖誕節,他給男性朋友都送了電子產品、給女性朋友是香水,唯獨寄給我的確是一盆淡粉色的少女石竹。

我當時在醫院裏照顧父親,每日都心力交瘁;他的那些朋友把花帶給我,我抱著石竹呆呆站在走廊裏,花香且美,明明知道他的存心,依然覺得百感交集。

吃過飯後,我和沈欽言去了書店。買書總是件美好的事兒,徜徉在滿滿的書架之中,讓人心情愉悅。我一把抽出早就寫好的參考書目錄,對照書架一本本選購,沈欽言則提著購書籃跟在我身後。

“你想的很周到。”沈欽言看了看我手裏的書單。

“我一直覺得,下了決心就趕緊做事,一分鍾也不要浪費,所以昨晚就把書單列好了。”我邊說邊從架子上取出一本書放到籃子裏去。

“難怪你說你很會自學。”

“其實是被蚊子逼出來的。”

“蚊子?”他詫異。

“我爸是個古生物學家,他對自己的事業很癡迷,”我說,“很多時候我們都住在野外,到了晚上,我爸清理當天發掘的化石,我就趴在帳篷外的小桌上看書,寫作業。你知道,在野外,高原還好,如果是在山區,蚊子又多又凶猛,簡直可以把人都抬走。爸爸說,如果我能提高效率快點做完作業鑽進帳篷,就好多了。我因此養成了製定計劃的習慣,什麽事情都希望速戰速決。”

沈欽言似乎忍俊不禁,但是又止住了笑,垂下頭,在嘴角留下一絲淺淺的笑紋。

“許真……”

我有些恍惚迅速別過臉,在他說話之前把最後一本書扔進籃子裏,再把書單收好,“走吧,去結賬。”

選好了參考書,書店外的整個城市夕陽西下,陽光如金色細沙奢侈地塗滿了半個城市。

我跟沈欽言說:“我想回家一趟。”

“回家?”他抱著裝書的紙袋,轉過臉麵向我,“你是本市人?”

“我家就在附近……”我心思一動,“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他說:“好。”

我家的公寓偏舊但卻有特色,深灰色外牆紅色屋頂,望之頗有曆史氣氛,且整個街區地段好,綠化也極好,環境舒適。

父親去世後我再也沒回過家,隻把一些必需品搬到了學校;此時再次走入熟悉的公寓,一時酸澀難當。

拿鑰匙開門進屋,這麽久沒回來,屋子裏還是我離開時的模樣——窗簾拉得密密實實,一絲光都透不過來,黯淡的灰色猶如潮水淹沒了這間屋子。我看到暗處的陰影微微晃動著,那是爸爸曾經在這裏工作生活的痕跡。

什麽都在,隻是人不在了。所謂的顧景傷情說的正是我現在的心情,這屋子的每個角落都有爸爸留下的影子。我腳步一個踉蹌,幾乎跌坐在地上。

沈欽言眼疾手快地扶住我。

“怎麽了?”

“沒什麽,有點難過而已。”

我迅速地揉了一把臉,走過去扯開藍色的窗簾,夕陽餘光“唰”的映紅了屋子。

我招呼他,“隨便坐。”

話雖如此,但我回過頭才想起,我家能坐人的地方確實不多。

從麵積來說,我家並不算小,但能容人的地方不多——起居室、儲藏室、大臥室被打通,成了爸爸的工作間,書從櫃子上碼到了床下,把書桌和床都擠到了角落裏去。爸爸采集回來的礦石樣本太多,工作間放不下,連客廳都堆放著各種箱子和櫃子,按照年代、種類,整整齊齊排列著爸爸這麽多年在深山、荒原裏回來的化石樣本。

於是,偌大一間客廳隻有一張小沙發可以坐人,被我用布遮上了,我扯開布,再次招呼他坐下。

“呃,大概有灰,我兩三個月沒回家了。”

他卻在一個櫃子前站住了,透過玻璃看著裏麵的一個個貼著紙條的木盒子。

“是我爸爸發現的新物種。”

“這是?”他指著櫃子裏的白色晶體問我。

“幹燥劑。動植物的化石必須要小心保管,防止水分、防止塵埃、避免被破壞……爸爸在世的時候,這些化石都是他的心肝寶貝,其重要程度可以跟我相提並論了。”

他對我點點頭,一聲不吭放下書,這才環顧四周,輕聲問我:“你家裏沒別人了?”

我說:“我從小沒媽,爸爸前陣子也去世了。”

我這話似乎也有不妥之處,我母親畢竟還在跟我聯係,某種意義上,照看著我的生活。但要跟他解釋我的混亂的家庭關係也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他眼神裏閃過一絲了悟,大抵是明白了我為什麽會缺錢以至於不得不打工掙學費的緣由。他沉默了一會,再開口時聲音有一絲起伏:“抱歉。不過,你跟我差不多。”

我悲傷而感慨地看著他,難怪我一直覺得我們身上有種惺惺相惜的氣質。

“我爸爸很早去世了,媽媽改嫁……”他表情悵然,想必是往事不堪回首。

“過去的事情,就過去吧。”我最後說。

他微微頷首,表示同意。

我先領著沈欽言大致看了看我家的構造,他問我:“廚房在哪裏?”

“你會做飯嗎?”我很驚奇。

沈欽言年輕的臉上流露出孩子氣的神色,“你要吃什麽?”

“我不挑的,不過廚房可能沒什麽東西了,不然我們出去吃?”

“先看看再說。”

我把他帶到廚房,開始翻箱倒櫃找吃的——結果翻遍了所有櫥櫃和冰箱,隻找到了幾隻雞蛋和一包從未開封的麵。

“這就夠了。”

我太久沒有回來,灶台和鍋上積累了不少灰塵。沈欽言沒有多說話,擰開水龍頭,立刻卷起袖子開始清洗流理台。他動作熟練,清洗鍋子的速度準確而快速,一看就是胸有成竹的樣子。鑒於我們都這麽熟了,我也不跟他客氣:“那就麻煩你了。我爸去世後我就沒再回來了,我還有一些需要處理的事情。”

他點頭:“你去忙。”

我走到門邊,又回頭看了他一眼。那嘩啦啦的水聲,晃動的人影讓我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他是我的親人或者兄弟。今天帶他回來還真是對了,如果他不在我身邊,我也許連這扇門都不敢踏入;就算有勇氣踏入,但恐怕又會一個人抱頭痛哭吧。

電話留言大概有幾十條;傳真也有十來份,大都是哀悼和悼詞。我爸從來都獨立進行研究,但和很多協會都一直有來往。爸爸去世後我在報紙上發了一份訃告,然後就躲回了人多嘈雜的學校裏去。

我一條條聽著電話留言,又彎下腰打開了書桌下的大抽屜。爸爸的著作整整齊齊地放在抽屜裏。爸爸這一生寫了五本學術著作,每本大概四五百頁,和某些科學家比起來並不算多,但在古生物學界都極有影響。

我各選了一本,裝到書包裏去,同時分神聽著電話留言。

一般的留言大抵是悼詞,隻有最後一條稍微不一樣,幾個小時前打過來的,是本市自然博物館館長助理鄒琪特地留言給我的。

“許小姐,知道許正堯先生過逝的消息,我代表博物館深表哀慟。另外,一個月後博物館會舉行為期一個月的古生物展覽,許正堯先生有不少珍貴的化石藏品,許小姐,這些藏品能否暫借給博物館?”

我爸爸跟自然博物館很有些交情,這樣的請求我不可能拒絕。我當即撥回,表示可以借出那些化石。

鄒琪很感謝我,“太謝謝許小姐了。”

“沒什麽,”我說,“如果有必要的話,到時候我也可以來當誌願者。”

“那就太好了,”鄒琪說,“其實我們有些缺人的,學古生物的人確實比較稀少,願意當誌願者的就更少了。”

“古生物學到底是門冷學科。”我感慨。

話音未落,沈欽言端著炒麵出來了,明明隻有雞蛋作為輔材,炒出來的麵卻香氣撲鼻。隻聞那個香氣我就知道我們做飯的水平絕對不在一個檔次上。我長話短說迅速掛掉電話,朝他撲過去,五體投地表示崇拜,“你真是太厲害了!”

“還好。”他並不覺得自己做了多麽了不起的事。

“以後誰當你女朋友就有福氣了!”我笑,“我一位朋友的人生目標就是找個廚師當老公,我也深有同感。”

沈欽言對我的話題不予置評,可臉頰似乎有點微紅,視線在我身後的牆壁上飄來飄去。

我努力不讓自己的吃驚表現出來。沈欽言當真是一個很有趣的男生,在餐廳的時候麵對一個個刁鑽古怪的客人都很從容,看上去那麽可靠,但此時,居然因私下裏的幾句玩笑而不知道如何應對,露出了這種羞怯的表情。

真是難得一見。

他指著牆,終於說話了,“那是什麽?”

人家的牆壁上掛的都是油畫、水彩,隻有我家的牆壁上是古生物學年表——那是我爸爸親手繪製、撰寫的一張古代植物的進化表,足有三米長,一米寬。這畫很有些年頭了,據說此圖比我的年齡還大,掛在牆上非常顯眼。爸爸每發現一種新的植物,都會把這張表取下來,記錄上新的植物種類。

我一一解釋,他說:“你對古生物學真的很了解。”

“平時生活裏都是古生物化石,什麽孢子植物、裸子植物,所以看得多自然知道得多,被我爸熏陶這麽些年下來,我也算是小半個古生物學家。”

他滿臉佩服。

我稍微停了停,又搖了搖頭,“但比起我爸差得多……哎,都不好意思說是他的女兒。”

“但是……你學經濟學?”

我怔住,握著筷子的手也微微一顫。從來沒有人問過為什麽要學經濟學,以至於我自己都快要忘記原因了。我就讀的靜海大學的商學院名聲卓越,成就很高,是所有學子的夢想之地。若幹商業巨子都是我們的校友,每年收到國內國外的申請都可以裝滿一個屋子,在外人看來,能踏入這個門檻,你簡直就可以看到人生的康莊大道了。

我想,對,就是這麽回事。

我定了定心神,笑得很輕鬆:“學經濟有錢啊,這不是明擺著的。我爸說,一家一個古生物學家已經夠嗆了,不要再存在一個了。”

沈欽言凝視我半晌,卻不接我的話茬,換了個話題:“許真,今天謝謝你。”

我正想說“不用謝”,他已經自顧自的說了下去,“……我十六歲離開家後,就不敢再奢望大學了。但因為你,回到學校裏讀書似乎也不是那麽遙不可及了。”

我絕口不問他為什麽離開家,莞爾,“你看,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雖然我在工作上笨拙,光給你添麻煩,但我怎麽也比你大一些,有些建議還是有用的。說真的,你現在的樣子,可讓我找回一點自信了。”

他忍俊不禁,笑出聲來。年輕的臉上寫滿了真摯的謝意。我喜歡他看這種生動的表情,蘊含了無數的感情,像鑽石一樣閃閃發光,不是在曼羅時對客人的那種流水線生產出的微笑,也不是那種收到小費時的公事公辦的謝意。我始終覺得,像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應該更沒心沒肺一點,不是在大學校園裏愉快追逐女孩子就是在球場揮灑汗水,怎麽耗費青春怎麽來。

我從來不是個拖延的人,很快敲定了學習地點——是在曼羅旁的一個公園。鑒於我倆的經濟情況都比較窘迫,總不能找個花錢的地方去學習;至於大學和他住的地方又相隔太遠,想來想去,還是曼羅附近最合適。

這公園雖然不大,但樹極多,樹林中還有幾套石桌石椅,偏安靜。對於當老師這事兒我充滿了幹勁,要知道,我從爸爸那裏學到的那套完整的自學方法還一直沒有傳授出去呢。

沈欽言是個很不錯的學生,簡單的測試後,我發現,他的水平非常不錯,遠遠高於我的預期;於是,我製定了詳細周密的學習計劃,按照周為單位,精確到了每天。

這個學習計劃我做了整整三個晚上,室友韋姍看著我這麽廢寢忘食,還詫異了好一會,還以為我找了個家庭教師當兼職。

此時沈欽言也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這麽詳細?”

“我要對你負責嗎,”我氣勢十足,拿腔拿調道來,“我?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