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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在某個周末的早晨我帶著初雪去他家看正版。我猜他家一定是幹淨有條的,一再擔心帶著初雪會不會怕髒,突然造訪會不會影響他家人。他摸著初雪的頭向我保證,初雪會在他家玩的很開心。
我猜他家一定寬敞,但沒想到他住在偏遠郊區,車程近一個小時,而他上班從來隻早不遲。可見有極高時間觀念。
房子是兩層式的簡樸別墅,周圍風景美不勝收。初夏的山野裏繁華似錦熱鬧非常。房前的空地上鋪滿可愛的三葉草,隻留一條花磚路通往房間和車庫。初雪果然喜歡這裏,下了車奔大自然而去。
進到客廳更別有洞天。與其說是客廳不如說是間花房。各種植物和花卉錯落有致的分盆陳列,全部由他一手照料。陽光由高高的玻璃房頂落下來,光線與植物相得益彰,如置身園林。
在花叢中轉了幾個彎終於見到一張木幾,兩把木椅,證明這確是客廳。他抱歉道:“不常招待客人,所以十分簡陋,不如去樓上坐一坐。”
上了樓又是另一番天地。
裝修簡約但細致考究,舒適實用,可見他低調。人的內心與生活態度由他的房子便可見一斑。
他的CD在書房裏,數量龐大但整齊擺在陳列架上找起來非常容易。書籍收藏隻比我多一小部分,一眼望去都是精品但少一部《亂世佳人》。
他說:“小說看過都封進箱子裏,故不在此地。”我才發現架上全是哲學、宗教、散文、詩歌、傳記、警世錄和各種外文書籍。
想當初一門英語學的頭昏眼花才拚到八級,而他竟可閱讀多種外語書籍。
但他很謙虛的說:“我隻懂其中三門中英法,其他尚在學習。”
他熟練的希臘語也尚在學習?大概他懂的定義等同我的精通,尚在學習的定義等同我的熟練運用。
遊永一邊找出卡拉揚的專集一邊向我解釋:“這一區是古典,那一區是民族,另一邊有流行。”古典與民族我無研究過,跑去看流行。我傻眼,他的流行是卡朋特、披頭士、天真使團以及幾張香頌。看到最後終於見中文,竟是孟庭葦和王菲。
他見我一臉不感興趣便問:“怎麽?不喜歡?”
我哭笑不得:“喜歡,但這些對我來說算是古董。”
他於是抽出一張天真使團:“古董?看兩年前的新專集。另有小野麗莎今年的專集在畫室。”
他又帶我去畫室。這一間不象書房寬敞,但整麵玻璃牆使室內光線充足明亮。室內高高低低掛滿油畫水彩和素描。風景、人物是出自一人之手。我恍然道:“全是你大作?”
他指著畫架上未完成的一副:“這是窗外風景,像不像?”
我看了半天搖頭道:“不像,你的線條更抽象色彩更濃烈,有幾分印象派的意思。”他麵帶微笑知我懂得欣賞。
我盯著高處一幅小畫,風景甚是眼熟。隨口問:“是不是我們住的聖特裏尼島落日?”
他兩眼放光,顯然視我為知音了:“是的,你認出來了。這幅是十二年前所做。”
十二年前?十二年前我在做什麽?仍是一個初出茅廬什麽都不懂的小丫頭。
他興致大發,要我在他未完成的畫作上留下筆跡,幫我調色,為我解釋他的光影美學。
我感歎他究竟有多少不為人知的能耐?同時也明白他那份王者的尊貴氣質由何而來。
揮毫完畢,我們的畫風合二為一,反而別有一種風情。
出了畫室他領我去餐廳休息,他說臥室隻有一床一櫃,沒什麽好參觀。今天他要做主廚為我這個稀客燒幾樣拿手好菜。
這次他不謙虛了,他是全能,簡直成為我心目中的神。
我主動打下手,切切洗洗也忙了半個多小時,然後坐在桌邊等魚蝦蔬菜們變成無敵美味。香煎?糖醋?還是清蒸?但他的成果竟然是一盤番茄炒蛋、一份蔬菜海鮮沙拉、一鍋米飯外加蘑菇濃湯,湯料還是超市裏買現成的。家常的可以,簡單的可以。
我的希望大大落空,看來他並不是全能。果然對凡事都不可抱著太大希望,否則跌的更重。
我埋怨:“早知應由我做主廚,可得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午餐。”
他仍得意於他的作品:“你償一償再說,我的菜營養豐富,樣貌平凡但健康美味,勝在內容。”
話裏頗有深意。
我從未遇過這樣一個男人。他深奧如一個謎;博學如一本書;內斂如一片湖。他給人的感覺是高貴淩雲的,但他又不張揚,他說自己是一介凡人。“一介凡人”這四字在他口中變成了一種分量。人貴在自知。
我好奇:這樣的人由什麽樣的父母培養?
於是我問:“你的家人不住這裏?”
他邊吃邊講:“他們定居國外,偶爾回來也不住我家。一年裏至多來做客一次。”
我同他玩笑:“客廳的一桌兩椅子就是為他們的偶爾回來所準備吧。”
他竟點頭:“正是。”仿佛這是正常事。同人群疏遠也同親人疏遠的人,我更加好奇。
他為我解惑:“我有沒有告訴你我身上流著四種血統的血液?母親是純正中國人,父親兼收猶太、法國、希臘血統。我像母親多一些。”
“希臘?”
“是的,小時侯曾在雅典生活,所以學得標準當地語言,但是隻會說不能讀。中文來自母親,法語來自父親,英文來自學校。中學畢業那年隨母親返鄉愛上了這裏,在此攻讀大學,念中國古文學。畢業後安家落戶,開辦事業,算來到此有十六年之久。父母事業繁忙無暇顧及我,漸漸疏遠。另外我今年三十有四,從小學畫沒放棄過。還有什麽疑問?”他一口氣說完繼續吃飯。
一切真相大白,他並不是我想象中的神,際遇好於常人而已。我史料不及,聽的目瞪口呆。
想來人們崇拜偶像既是這樣。隻看到的光鮮亮麗麵便誤以為他們的神人,殊不知他們其實是際遇好於常人的凡夫,他們也有許多眾人不曾見到的瑕疵。
當然不可否認,遊永的閱曆雖聽起來順水推舟般簡單,但成長過程中他必是下了許多苦功才造就今天的風度。人的造詣一分靠天才,二分靠運氣,剩下七分全靠用功。而嚴謹之人往往是用功型。
“半年前我做夢也想不到會遇見你這樣閱曆奇特的人。”我感歎。
他哈哈大笑:“也許你早遇過比我更奇特的人,隻是不甚了解,故沒有察覺。”
說的是,如果沒有希臘之旅,沒有今天,他在我心中也許永遠隻是個嚴苛的老板。人之複雜,必須等了解過後才有結論。但我們遇到的大部分人都是點頭之交,小部分朋友也不見得了解,隻有那麽一兩個可以視為知己的,能夠成為彼此生活的一部分,這就決定了我們對周圍世界的了解常常是狹隘的。
而我們生活中美的人與事物不是沒有,他們存在過,但你的眼睛錯失了它們無緣得見;也許它們還存在著,但有待你用心去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