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鹵味

賣鹵味

袁一諾四仰八叉地坐在玻璃櫃子後麵的藤椅裏,身上穿著李嬸售賣的減價處理十塊錢一條大背心,下麵穿著一條大褲CHA,露出兩條粗壯結實的小腿,腳上一雙人字拖,手裏搖著大蒲扇,一副農民伯伯樹蔭下乘涼的模樣,嘴裏斜叼著煙。粗重的眉毛緊緊鎖在一起,眼睛半眯著瞧左上方屋角掛著的小彩電。“傳球啊傳球啊——左邊左邊——我靠,你會踢不?!”他氣忿忿地把煙卷拿下來彈彈煙灰,跟旁邊的人一努嘴:“瞧瞧什麽爛球,我上去都比他強。”

“就是嘛。”旁邊人也跟著罵,“臭腳臭腳!”

“老板,老板——沒鴨掌啦?”有顧客上門。

“沒啦沒啦,要買明天請早。”袁一諾頭都不回,眼睛都快貼到電視上了,“衝!衝!踢呀笨蛋!”

“那雞腿呢?”

“沒有。”

“雞胗?”

“沒有。”

“雞肝?”

“沒有。”

“雞……”小夥子越問越鬧心,女朋友非得要吃這一口,還指名這一家,可要買的都沒有啊,老板都不瞅他一眼,這是怎麽做生意的這是?

還沒等他想明白,旁邊有人推了他一把:“你買不買?後邊排隊呢。”擠上來飛快地掃視一眼玻璃櫃裏的東西,嘴裏叫道:“老板老板,雞脖兩個鴨脖兩個雞爪子六個。”

袁一諾這才回過頭來,一邊嘮叨:“什麽破球,我說沒有小羅就是不行吧。”掏出個透明塑料袋刷刷刷幾下拿出顧客要的東西,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一共三十五。”顧客早準備好零錢,扔到櫃台角落裏的錢匣子裏,拎起東西走了。緊接著後麵又上來一位,又是刷刷刷幾下,又是扔的正好的零錢,又上來一位……五個人前後用時不到一分鍾,小夥子看直了眼。袁一諾叼著煙卷皺眉,俊朗的臉在繚繞的煙霧後若隱若現:“我說你買不?”

“啊,買,買。”小夥子反應過來,再一看玻璃櫃,就剩下一根雞脖子孤孤單單躺在那裏,“啊?都賣光啦?”

“再磨嘰,再磨嘰連這個都沒啦。”袁一諾麻利地把最後一樣鹵味包進塑料袋,“一共兩塊五。”

後麵又來人問了:“老板,鹵味還有沒?”

“沒了,都賣了了,明天再來吧。”袁一諾隨手把煙PI股扔到地上。小夥子一瞧,得了趕緊付款吧,掏錢,拿貨,轉身走人。

袁一諾把油膩膩的木匣子端起來,嘩啦啦倒在桌子上,幾個鋼鏰一路蹦跳滾下地,他也懶得看,把一百五十的大票捋好,一五一十數明白,揣到褲袋裏。剩下的零錢用塑料袋一兜,衝著旁邊人嚷嚷:“行了行了啊,閉店了閉店了。”

“還差五分鍾,馬上這一場就結束了,就差五分鍾。1:1呀老袁。”

“幾比幾我都不管,我現在要閉店,趕緊趕緊走。”袁一諾一點不客氣,拎著掃帚往外趕人,“麻溜快點地。”

幾個人邊笑邊罵:“你個妻管嚴,就著急回家給媳婦做飯,差這五分鍾啊你,至於嗎?”

袁一諾挑起一邊眉毛,這個動作給他棱角分明的臉上平添幾分邪氣:“我還就至於了,怎麽地吧?你不給你媳婦做飯?你個老瘸子。”

“好好好,咱走咱走。哎,鹵味呢?給我留沒?”

“留著呢。”袁一諾從角落裏拎出四五個塑料袋,一模一樣的袋子上連個標記都沒有,他卻記得清爽,一個一個塞給幾位,“你的一斤雞翅,老瘸子你五個雞脖六隻鴨掌,鄭哥一隻燒雞,趙老弟半隻鴨子……付錢付錢,概不賒賬。”

不用他說都懂規矩,幾個人一招手,各自拎著鹵味搖搖擺擺地走了。

袁一諾閉了電視,把小店裏的煙頭廢紙略略收拾收拾打掃幹淨。拉下滑門鎖好,拖拉著人字拖,食指搖著鑰匙圈,晃晃悠悠到對麵“小本”雜貨店,把一袋子毛票鋼鏰嘩啦扔到櫃台上:“本子,換整錢。”

本子從櫃台後麵抬起頭來,一隻耳朵眼裏塞著耳機,滿腦袋黃頭發隨著音樂一顫一顫,跟得了癲癇似的:“多少錢?”聲音大得像炸雷。

“你數吧,愛給多少給多少!”論嗓門誰能比得過袁一諾?那是部隊裏訓練出來的,盡管沒人知道袁一諾在部隊裏當什麽兵種。當然這些都是老街人們後來才聽說的,因為有個轉業回來的兵認出袁一諾了,據說以前還在一個班,但袁一諾表現好,被上頭給提拔了。可被提拔的怎麽還比沒被提拔的更先轉業回家?這義務兵可說不明白,就問袁一諾。袁一諾挑眉毛眯眼睛:“我靠,你記錯了吧?”

別說袁一諾否認,估計整個老街的人也不會信,袁一諾,當過兵?拉倒吧。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吊兒郎當一副痞子的德行。可那個兵言之鑿鑿煞有介事。好吧,就算當過吧,那也是劣兵,沒看早早地就被部隊給開除了?

對此袁一諾從不發表意見,一笑就過去了。他的態度一向是,你們愛說什麽說什麽,跟我有半點毛關係?在老街,袁一諾是絕非常人的另類。表現一:不管賺多少錢,從不擴大經營範圍,我就賣鹵味,我就不裝修,我就破爛著,你愛買不買。可他做的確實好吃,還幹淨,當天沒賣了的鹵味一定扔掉,絕不含糊——當然,他也沒扔過幾回,因為做得太少,這就是表現二:不管生意多紅火,不管多少人來買,我就這些,天天這些,賣了拉倒,賣不了我就扔掉。你來晚了?那就沒得買。所以他店門口總是站大排,晚一步都買不著,尤其是夏天;表現三:早上九點一定開張,晚上五點一定閉店,絕對守時,從不晚一分鍾。尤其是晚上這個點,不管賣完沒賣完,不管外麵等了多少人,一律關門大吉。原因是,他要回家給媳婦做飯,媳婦六點半準時回家,進門就得吃飯。這就又牽扯他的表現四——他的媳婦是個男的。

這個消息是袁一諾和他媳婦搬到老街來第三個月,被鄰居張嬸發現的,她一發現就把這消息慌慌張張地告訴了樓下趙嬸,趙嬸又告訴李嬸,李嬸又告訴宋嬸,宋嬸又告訴……於是,沒出一天,整個老街都知道了。

袁一諾還在老地方繼續賣他的鹵味,那時他的生意慘淡得很——老街坊對冷不防塞入的外來人口,總是抱著莫名的敵意——這個消息一出來,更是沒人買,每天的鹵味全都貢獻給了流浪狗。大家或背後或當麵,對他指指點點,側目橫視。

袁一諾了解到大家為什麽瞅著他的眼神不對了,但他像不知道似的,該幹什麽幹什麽,沒人來就看電視,中午自己下麵條,準時五點關門,倒掉鹵味,上市場買菜。賣菜的都不愛搭理他,覺得他惡心,故意賣給他不好的,打蔫的,要不就說沒有。

袁一諾也不在意、也不著惱,叼著煙卷再去下一家。

事情的轉變是在袁一諾來老街後的第四個月,冬天,幹冷幹冷的,眼瞅著要下雪,沒到五點就黑天了,大家都急著收攤。瘦猴帶著他的兄弟們來了。

瘦猴一點也不瘦,他是從老街長大的,從小就瘦,都叫他瘦猴,誰成想長大以後又黑又胖又壯,像個鐵塔。瘦猴沒別的本事,就愛打架鬥毆,於是加入了老街人口中的黑社會。其實ZG沒有黑社會,真沒有,沒人敢,至少不敢叫這個名字,但性質差不多,都要交保護費,都會說我罩著你,當然這都是小打小鬧,往大了就不是普通老百姓能見到的了。

瘦猴就罩著老街,於是他也要求上交保護費。

他走到袁一諾的攤前時,誰也沒想到會發生什麽。畢竟袁一諾在這裏都好幾個月了,雖然生意不怎麽樣,每個月的錢還是照交的。

但這次,出事了,後來所有人都認為瘦猴活該。老百姓有老百姓樸素的價值觀,你撩閑你挑釁你再挨打挨揍,你就是活該。

瘦猴說:“聽說你媳婦是個男的?”

袁一諾沒說話,他眯著眼睛拿塊抹布擦玻璃櫃。

“男的和男的怎麽弄啊?”瘦猴嘻嘻笑,一臉壞樣,“你弄他?”

袁一諾還不說話,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把嘴邊的香煙給掐住了,扔到地上了。他這個動作很慢,慢得像電影裏的特寫鏡頭。

瘦猴沒發現危險即將要降臨,他反倒把腦袋往袁一諾那邊湊了湊,賊忒忒地問:“你是不是就弄他後麵哪,啊?哈哈——”他剛樂出兩個哈,第三個哈還在嗓子眼裏,袁一諾一把就掐住了瘦猴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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