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舅

我的舅舅

我的舅舅

小的時候,我很喜歡往外婆家跑。記得有一次,母親要撇下我獨自去外婆家,就對我說,路很遠,你一個小孩子走不到半路就會要人背著走,而且全都是山路,不知要翻越多少坐山,爬多少個坡,下坡的路沙子又多,滑溜溜的,很容易摔跟頭,上次你去的時候,不是在膝蓋上摔傷了一大塊皮嗎?你這一去會累死大人的。不管母親怎樣勸我,我就是不依,硬要跟著去。結果母親的鞭子像雨點一樣落在我的身上,盡管這樣,我還是不依,最後母親不得不帶上我。

我因為要跟著母親去外婆家,沒少挨鞭子。每次挨過鞭子之後,父親就會在旁邊做我的“思想”工作,說那樣一個隻有火柴盒那麽大的地方,有什麽好玩的。我當時很小,自己也答不出理由來。直至長大了我心裏才明白,在外婆家,挽起褲子在小溪裏戲水捉魚;跟著表哥到深山去放牛,然後躺在由一根一根的古藤自然生成的搖籃上麵,看天上的白雲從眼前飄過;還有梨的香味,楊梅的酸味,桔子的甜味……,所有這些,就像天空中的彩虹,絢麗了我的童年的記憶。

外婆是住在一個像火柴盒那麽大的地方。全村四戶人家,共有70多個人。四戶人家其中就有我外婆一家子,舅舅一家子,自從舅舅結婚後,就和外婆分了家。四戶人家的房子分別建在山腳下。平日,大部分人種上兩三畝水稻,伐些樹木挑到街上賣點錢來維持生計。至於村外的人在做些什麽事,城裏的人討論些什麽話題,除了舅舅以外,他們是不曉得的。

舅舅在這個村子裏麵,算得上是比較曆害的人,他沒讀多少書,可算盤卻打得“劈劈啪啪”響。在外人緣好,講義氣。還懂得做牛販生意,而且從來不虧。當他坐在凳子上麵掛起他的右腿,那雙鷹樣的眼睛望著外麵時,他的智慧就像外麵的山一樣深。那個時候,其它村的人都在用油燈照明,用石磨磨米,而他卻利用了他的智慧,他的人緣,為村裏建了個小小的發電站,購置了用電的碾米機,在當地成為了第一個用上電的村。

可是,我卻對他很陌生,這種陌生來自於母親和他的隔膜,以及他對外公外婆的冷漠。那個時候,大人在小孩的麵前從來不避諱談家中的恩怨事,大人與大人之間也常會把私人的感情發泄到小孩子的身上。在我的印象中,我和舅舅幾乎沒有親密接觸過。

我經常聽見母親這樣說,你那個惡鬼舅舅(舅舅生前別人就這樣叫他惡鬼),真是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外公那天痛得曆害,吩咐我去叫他來看看你外公,他就站在門口,七八步就可以走到你外公的床前,我去叫了他,他竟然不肯,竟然說他都快要死了,雖然他也得了胃病,而且有時候會出血,可畢竟是他的親生父親啊,就七八步的路,可他就是不肯去看看這個可憐的老人,你外公就他一個兒子啊,這是人做出來的事嗎?你外公就在那一夜,傷透了心,從牆上取下獵槍,放進了子彈,對著自己扳倒了開關。

外公死的那年,已經八十一歲。

我的舅舅麵對著自己的親生父親,一生為了子女曆盡艱辛的父親,在自己父親病危前,隻有七八步的路,他可以做到問心無愧,斷然拒絕自己的父親在淹淹一息的時候,想見他的最後一次的要求。

這是我由生以來第一次領會了長與短,遠與近實際意義上的距離。

對於母親和他的隔膜,我對他的陌生,理由就不必再說了。

外公死後,母親把體弱多病的外婆接到自己家裏。不管外婆生了大病還是小病,或是有時做牛販從我們家裏路過,舅舅從來都不曾過問,更別說是虛寒問暖了。

外公死後不久,我們聽到了一些關於舅舅和桂花有暖昧關係的傳聞,傳得神乎其神,沸沸揚揚。桂花在我外婆那個地方稱得上是美人,她身材高挑勻稱,皮膚雖然長期被風吹雨打日頭曬,但還能顯得細嫩白晰。有些人相信這件事百分百不會錯,可也有些人聽了嗤之以鼻,百分百不相信。不相信的人說,在搞集體的時候,她們去外麵“改良土地”,幾個女人曾和我舅舅睡在同一個房間裏麵,不知有多安分守紀。

他們到底是否真正存在有暖昧關係,到舅舅死前也沒有一個人在現場拿到證據。可是,平時舅舅對桂花的“過分關心”,卻引起了桂花的老公歪鬥的懷疑,以至舅舅最後死於這一件事。

那是1990年春季裏的一天,淩晨4點左右的時候,雞舍裏的小雞突然發出驚叫聲,吵醒了舅舅,在這個春耕時節,深山裏的蛇非常多,屋裏也能經常見到。於是,他以為蛇進了屋吃小雞,就披衣下床,打著手電筒來到雞舍,想看個究竟。恰在這時,住在隔壁的桂花也被小雞的驚叫聲吵醒了,也起了床。他們在雞舍碰到了一塊,並交談了幾句。此時,他們說話的聲音吵醒了桂花的丈夫歪鬥。

歪鬥這個人,長得中等身材,皮膚是農村人的黃皮膚,總是笑眯眯的,說話細聲細氣。他聽桂花的話,隻要桂花一提高嗓門說話,不管心裏有多大委屈,他都會在旁邊陪笑。我們都說他的笑容是桂花培養出來的。

歪鬥在這個時候憤怒了,這種憤怒讓他像地表下麵的岩漿在高熱狀態下找到了通達地表的途徑噴發了出來。他穿好了衣服,在抽屜裏拿出了一把古式的銅鎖放在衣袋裏,躡手躡腳地來到雞舍邊,抓住舅舅和桂花的手就往他自己的房間裏麵拖。舅舅和桂花還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就聽見了“哐啷”一聲房門上鎖的聲音。

歪鬥吩咐他的兩個兒子看好門,不要讓這兩個奸夫淫婦逃走了。然後就匆匆地出去了。

那一天,太陽沒有像往日一樣從山峰的頂尖爬上來。空氣似乎停止了流動。村裏死寂一般。幾隻烏鴉在山穀間飛來飛去,並不斷地發出悲涼的哀鳴聲。瘋子魁叔手拄著拐杖,望著山穀中的烏鴉癡癡地笑,不斷的自言自語道:“快要死人了!”

到了中午,歪鬥帶了十幾個人回來了,這些人都是桂花娘家的人。在那個時候,我們這裏有一個習俗,一旦結了婚的女人不守貞節,娘家的人是有“權力”有“責任”教訓這個女人和這個“勾引”這個女人的男人的。

歪鬥在這個時候才真正做了一回男人。他在桂花的麵前第一次耍了威風。不管桂花在他的麵前怎樣罵“你這個斬千刀的害人精,好死不死的,這樣來冤枉我,會遭天遣遭雷劈的….”他都不再害怕,不再陪笑。他打開鎖,首先甩了桂花兩個耳光,然後用腳猛踢我的舅舅,是往死裏踢的那種踢。

舅舅死了,到底是被踢死的,還是被桂花娘家的人用竹竿擲中要害而死的,至今不明。因為他死後,或許因了母親對舅舅的冷淡,又或是在那個時候鄉下人並不懂得可以用法律來為死去的人申冤。總之,當一個村外的人在一個深山裏麵發現了舅舅的屍體以後,母親的心似乎平靜了下來,了卻一件心事一樣,可一提起來又義憤填膺,但就是沒有再從行動上去追究。

歪鬥猛踢我的舅舅,我的舅舅是個烈性子的人,歪鬥這樣踢他,他就用拳頭打歪鬥的臉,用腳踢他的身子。桂花娘家的人見我舅舅做錯了事,還敢這樣理直氣壯地反抗,硬是生出很大的怒火來。他們十幾個人圍著我的舅舅,先是用手抓他的頭發,後來見我舅舅還在拚命地反抗,就改為用腳踢。

聽說十幾個人圍著打我舅舅的時候,我舅舅的女兒和女婿還有舅媽就站在旁邊,愣是站在旁邊不敢吭聲,更不敢拆架,畢竟是理虧,畢竟是人多勢眾啊。

舅舅從十幾個人的包圍圈裏麵突圍了。他突圍了就往山上衝,但是他跑了沒幾步,不知道是桂花娘家的哪個人,操起一根兩端尖尖的竹竿,朝舅舅的身上擲去,舅舅發出了“哎呀”一聲尖銳的叫,這叫聲夾雜著多少的恐懼,無助,悔恨,悲傷,我沒有親身感受到,可是我想那叫聲肯定是像被刀割一樣地痛著的吧,我是一直都這樣想的。

舅舅並沒有停下腳步來,他還是拚命地往山上跑,他自己當時可能也沒想到,他這是在往黃泉的路上跑啊。

舅舅失蹤了。

我第一次看到兄妹之間那種血濃於水的親情,在母親的身上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她從這個村子跑到那個村子,問遍了所有她所認識的舅舅的朋友,還將此事報了派出所,跟著派出所的同誌到深山裏麵去搜尋。那種以前從沒有過的對舅舅的關心,思念,痛恨,都在因為想盡了所有的辦法還找不到舅舅的時候,化作了一聲聲的歎息,一滴滴的眼淚。

在舅舅失蹤了半年多以後的一天,一個外村的農民到舅舅那個村的深山裏麵砍柴,發現了一具屍體,當時還不敢確認那個屍體就是我舅舅,後來用掛在他腰間的鑰匙打開了舅舅的房門,失蹤了半年多的舅舅證實已經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