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第九十四章
d
即使齊誩不抬頭看,他也知道女人一刹那間麵無血色。
不必看她的臉,看她的一雙腳就知道——剛剛還在地板上麵磨來磨去的鞋底猛地停住了,腳尖踮起,腳背上的一條條筋都繃起來,整個身體都是僵的。
齊誩觀察到這裏,才打定主意繼續說下去。
“這些年我基本上都是一個人過,連電話都沒怎麽打,因為反正沒說幾句話就要被家裏人掛斷了。”盡管隻是在鋪墊他的“采訪”,但是齊誩所陳述的過去還是有大部分符合事實,感情也是,“老實說,我不是一個人不能過,我有工作,有薪水,自己供自己吃住不至於風餐露宿……但是每當逢年過節,同事們都回家團聚了,心裏說不難受是假的。”
說到這裏,右手輕輕放在了左臂的石膏上,提醒他這位聽眾曾經發生的事。
“您也正在住院,想象得出我在手術的麻醉藥效過後,一個人在病床上醒來,身邊一個親人都看不見的感受嗎?”
女人踮起來的腳慢慢放下去,重新著地,似乎被他說話的內容牢牢抓住。
齊誩微微低下頭,深吸一口氣。
自己這樣回顧那時候的經曆,即使是出於某種目的,說出來的時候情緒不免還是有點兒波動。他暗暗告誡自己不要陷進回憶太深,以至於無法自拔。
“不過,其實我算比較幸運了,因為離開家已經是大學畢業以後的事。畢竟成年人了,無論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自己還是扛得住的。”
他在這個地方稍作停頓,再次悄悄看向女人的那雙腳。
“比起那些從小就被父母遺棄的孩子,我這種程度的痛苦……實在算不上什麽——”齊誩緩緩道。
女人的雙腳狠狠**了一下。
如果腳下不是混凝土地板而是泥沙,估計還能見到地麵兩道深深凹陷下去的刮痕。就如同那句話在她心裏刮出來的疤痕一樣。
她別過臉,有一下沒一下地喘著氣,雙手扯住病號服上一隻衣結,手指和帶子緊緊絞在一起。
這時,齊誩忽然從容一笑,似乎什麽都沒發生過那樣轉移了話題。
“阿姨,我這裏有多出來的一份早餐,您要嚐嚐嗎?”
女人尚在彷徨之中,丟了魂兒似地定定看著他,一時間忘記要怎麽組織語句,因而也就沒有回答。
齊誩不作聲,隻是默默動手把從挎包裏拿出來的那隻飯盒打開。
飯盒的保溫效果不錯,裏麵裝著的食物還是溫溫的,上層放了幾片切好的雞蛋煎卷,一團玉米土豆泥,幾塊粗糧壓製成的營養餅幹,下層還有半盒皮蛋瘦肉清粥。
他不等女人推拒,率先把飯盒遞了過去,微微笑道:“我剛剛好今天在醫院外邊的早餐店吃過了,那會兒還不知道我朋友會給我送早餐來。這裏麵的東西完全沒動過,很幹淨的,這麽白白浪費就可惜了——阿姨,您別客氣,嚐嚐吧。”
這麽長的一段話,女人卻隻把“朋友”兩字聽明白了,赫然抬頭,直勾勾盯著齊誩。
“朋友……”她機械般重複。
齊誩不動聲色地對視回去,細細打量她眼睛裏的情緒。
具體什麽情緒還很模糊,唯一可以確認的是那些情緒正在劇烈動蕩——
“啊,”他忽然間短促地喊了一聲,表現出一副想起什麽的樣子,“對了,我朋友阿姨您見過的,就是昨天伸手扶您的那個——”
女人倒抽了一口氣,險些讓手中那隻飯盒摔下地。好容易拿穩了,手卻不住地抖。
“他……來過?”明明知道她在醫院,還來這裏,而且沒有相見。
“嗯,他來過。”齊誩麵不改色。
“什麽時候……”
“大概是半個小時前吧,”齊誩根據目前的形勢小小地撒了個謊,還故意編造出幾個細節,“不過他今天有些奇怪,打電話讓我到醫院門口見麵,自己不肯進來。而且……他看起來氣色很差,送完東西就離開了。”
“氣色很差……是指什麽?”女人的聲音開始隨著手一起微微發顫。
“他精神狀態很差,”齊誩輕輕皺了皺眉,這句話倒是不假。隻不過在他描述的時候稍稍選擇性剔除了一部分細節,加入了另一些,“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他從昨天起就一直不想開口說話,問他什麽他都不肯回答。卻——”
他在這裏刻意暫停一下,欲言又止。
“卻什麽?”暫停很成功,因為女人猛地抬起了頭。
采訪說簡單也不簡單,來來去去隻有兩樣東西,一個是問,一個是答。
怎麽提問很有講究,而得到答案的方法不一定都是由“問”產生的,還可以“引”。女人不是一個能夠輕易問出東西的人,所以自己需要換一種手法,套出自己想聽的信息。
齊誩長長歎一口氣。
“昨天半夜,他忽然打電話給我……聽上去好像是喝醉了還是怎麽的,意識不太清醒,一開始隻聽到他在哽咽,到了後麵居然開始痛哭。我嚇壞了,但是人在醫院裏實在沒辦法,隻能一邊勸一邊聽他哭。到最後聲音都哭啞了,卻還是不肯告訴我原因。”
女人仿佛泥塑一般坐著,木然動了動,把頭低下去。
真正聽了這些描述,她反而沒有剛剛那麽激動,眼神像被掏空了一樣目中無物。
接著,她做出一個齊誩想不到的動作——動手掰下了一塊飯盒裏麵的雞蛋卷,哆哆嗦嗦遞到嘴邊,連一點兒渣都怕掉出來似地用力往裏麵推。
齊誩愣了愣,一時間形容不出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
他低聲問:“阿姨,味道好不好?”
女人一言不發,微微點了一下頭。
齊誩發現她點頭的那一刹那有東西直掉下去,在半空中一閃,落在了飯盒裏麵。
他緩緩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麽終於可以放心說出後麵的話。
“很不錯,對吧?我朋友這個人……其實也跟他做出來的飯菜一樣,是個很不錯的人。但是您大概想不到,他曾經跟說過他和我經曆相似,我當時完全不信——我不信,他那麽好的一個人,怎麽會有父母忍心拋棄他?一個被遺棄的孩子,長大後怎麽反而成為了如此體貼的人,收留別人,照顧別人。”
說到這裏,他笑了笑解釋:“啊,他是一個獸醫,救助過許多小動物,很有愛心吧?”
——甚至,救助了我。
回憶起過去的事,他的眼神便不由自主變得柔軟。
女人慢慢抬起臉來,竟然不在意齊誩注視她臉上那兩道濕漉漉的痕跡,也不在乎淚水爬行的姿態如何不堪,狼狽。
齊誩神情自若,定定對視回去。
“我隻想知道,當年遺棄他的人……究竟有沒有過哪怕一點點的悔恨。您說呢?”
女人眨了一下眼睛,把眼眶裏的淚水勉強擠下去,重新好好端詳一番麵前這個青年。冬日早晨的純白陽光隔著窗玻璃印在齊誩臉上,氣質還是初次見麵時那樣,隻是投過來的視線有所改變,變得筆直而透徹。
她張了張口,聲音嘶啞:“你,其實知道我是誰……對不對?”
齊誩不作聲,默默露出了一記微笑。
“嘀”的一聲,短信來了。
沈雁微微一震。
明明聽到了短信提示,卻沒有立刻取出手機查看消息的勇氣。
下意識看了看病房牆壁上的掛鍾,已經將近午休時間了,在這個時間點會給他發短信的不會有別人。但,想到那個人這時候正在醫院內進行著一場他無法猜測走向的交談,心裏非常沒底。
上午基本上都在手術室裏消磨時間。手術需要全神貫注,手機作為唯一的聯絡工具也留在辦公室裏,讓他順利地把心思放到工作上,暫時不必想這件事。
可惜要麵對的總是要麵對——
他猶豫著在病房裏麵踱了幾步,目光忽然停在那隻因為撞車而被主人遺棄了的重傷小狗狗身上。
狗狗恢複的情況不錯,今天睜眼的時間明顯比昨天長,也有胃口吃飯了,隻不過耳朵還是蔫的,弱弱地耷拉在兩側。盡管如此,它在沈雁伸手撫摸它的時候還是會抬起頭,一下又一下輕柔地舔他的手指。
像是被它鼓勵了,沈雁眸光輕輕一動,迷惘又苦澀地笑了笑。
終於,他打開了短信信箱的界麵。
良性。
——病理報告的結果。
僅僅兩個字的訊息卻讓他一下子哽住。百感交集之際,雙手惟有緊緊握住手機,一聲低喘,頭緩緩埋下去搭在上麵。
連病床上的狗狗都好奇地仰望他,茫然地小小聲“汪”了一下。
“還好……”是良性。
他發自內心對這個結果感到欣喜,無法否定自己這種情緒,也並不以此為恥。
他曾經被母親深深傷害過是事實。
但是他沒辦法心懷惡意,期盼她得到一個“惡性”的診斷,在步入晚年的時候一個人在病痛中苦苦掙紮,餘生不得安寧。
爺爺不會希望他成為這樣的人。
齊誩也不會。
“哈……”
想到齊誩,沈雁漸漸冷靜下來,呼吸終於恢複到平常的節奏。他的拇指在鍵盤上來回摩挲了幾下,頓了頓,到底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打電話過去。
齊誩既然能給他發送報告結果,想必剛剛和醫生談過,又或者……和他母親本人談過。
正在躊躇,他自己的手機鈴聲倒是先響了,嚇他一跳。
“喂?”
“嗯?”大概是聲音中的忐忑傳了過去,聽筒裏響起那個人一聲慵懶的笑,“怎麽了,看到檢查結果也還是不放心嗎?”
沈雁下意識搖了搖頭,雖然對方根本不在身前。
不放心的地方確實有,但是與病況無關。
“她……”跟你見麵了嗎?
“她現在還坐在我旁邊呢,”仿佛通曉讀心術一般,齊誩平靜地回答,並且在聽見沈雁的氣息陡然停頓之後,微微笑著給他打了一記強心針,“你做的那份早餐……阿姨她已經吃完了,還說很好吃呢。”
沈雁這時候才總算悟出齊誩打包多一份早餐的用意。
但是齊誩所說的內容,他一時間還反應不過來,仿佛踩在棉花田裏那樣懵懵懂懂走了兩步,不敢確信自己置身於現實。
齊誩半晌沒聽見他開腔,就輕輕接下去:“我們已經談了幾個小時了,我啊,講了很多東西……大部分都是自己家裏的事情,還有我工作這些年從各種渠道聽到的社會事件,家庭案例什麽的。讓她知道,這種事情並不隻發生在她一個人身上。”
略頓,又繼續說。
“但,我說再多也隻能代表我自己,用我自己的經曆和感受舉例,沒辦法取代你。你真正的想法隻有你本人才有資格說出來,我在這件事情上是外人,最後還是看你們兩個。”
“嗯……”沈雁呼吸滯重,答得非常勉強。
“沈雁,”齊誩低聲說,“有些話,她想當麵對你說,也隻適合當麵說——你下班之後能過來嗎?”
一般企業或單位的周五到了下午一般都會提前下班,但是寵物醫院卻恰恰相反,因為許多飼主都是趕在這個時候把自己的“孩子們”送過來,倒是成了醫院除周六外一周內最忙的時段。
沈雁抽不開身,而且有些手術已經定了時間,擅離崗位也不太好,隻好按照正常的上下班時間來。
但是,心情比任何一天都彷徨不安。
四點多的時候,他還在病房門前寫急診報告,齊誩居然已經從醫院回到這裏,出現在走廊上笑著向他打招呼,讓他十分意外。
“齊誩?”沈雁驚訝地叫出那個名字,還以為自己認錯人了。
“我提前回來了。”齊誩一邊回答一邊輕輕笑著走過來。不過廊道上還有其他來來往往的護士和顧客,他沒有靠過去,隻在沈雁身側停住了,小指很隱晦地在對方手背關節上若有若無地蹭了一下,“該說的都已經說了,而且……她也需要一點獨處時間,做好心理準備。”
心理準備。
沈雁聽見這個詞,目光中稍稍有所動搖,因為他也不確定自己的心理準備是否充足。畢竟,齊誩很明顯是要他們單獨見麵。
齊誩偏了偏頭,靜靜審視他片刻,笑容依舊:“我在醫院附近找了一家不錯的飯館,有小隔間,吃的東西也不錯。我估計你趕到醫院正好是晚飯時間,已經幫你們訂了兩個座位,地址我給你寫在紙上,你和阿姨慢慢吃,慢慢談。”
邊說邊掏出衣兜裏一張預先寫上了飯館地址的便箋。
“還有,我以前采訪人民醫院的時候認識幾個那裏的領導,讓他們今天晚上給她安排到一間單獨的病房,然後允許家屬留宿照顧。你住一晚上吧,這樣一來就不用擔心探視時間限製什麽的。”
“齊誩,”沈雁聽畢,啞著聲音緩緩道,“謝謝。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齊誩垂下眼睛,似笑非笑,忽然冒出一句不相幹的話來:“你先挨過來一點,我有悄悄話要告訴你。”
沈雁不明所以,真的低下了頭。
齊誩的目光向周圍掃了一遍,所有人都在忙別的事情,沒有留意他們,便冷不丁地用手將沈雁衣領往下一拽,重重在他側臉上“啾”地親了一口。
抬頭看到沈雁一臉呆住的有趣表情,齊誩忍不住埋在他肩膀上哧哧笑了一會兒。
直到走廊拐角傳來護士的腳步聲,他這才抿著唇,把一張寫了地址的便箋往沈雁手裏一塞,微微彎著眼角退開一步。
“加油。”
“嗯……”
沈雁不自覺抬手碰上剛剛被親的地方,低聲應許。
齊誩再退了兩三步,輪廓漸漸融入到走廊盡頭那扇窗投入的光線中,朦朧起來,卻又能讓沈雁感到他確確實實站在麵前。
他最後問一次:“要我陪你一起去的話,盡管開口。我可以再跑一趟。”
沈雁握緊掌心裏的便箋,緘默片刻,卻最終輕輕搖頭:“不,我還是自己去吧。”
到此,聲音又不經意間流淌出幾分苦悶。
“抱歉,齊誩……我不知道會和我媽媽談到什麽程度,要花多長時間。今天晚上你的兩場比賽我可能沒辦法——”
“你居然是在惦記這個,”齊誩無奈地笑起來,“笨蛋,比賽什麽時候聽不行,正經事更重要。”
沈雁欲言又止:“我剛剛報名的時候還曾經說過,要替你扳回一局,最後也棄權了。”
齊誩挑了挑眉,下巴微微往上抬,音調也是:“我剛剛報名的時候也說過,我想讓你完全沒有負擔地去配音,不為任何別的人,當然這個‘別人’也包括我在內。而且銅雀台那種角色,我一個人收拾就綽綽有餘了——”
老實說,沈雁不提的話,他都差點忘了銅雀台這位大神的存在。
當然這種想法不能讓大神的粉絲們知道。
至少,在他當眾向大神“道歉”之前,還不會讓粉絲們知道。因為好戲都是壓軸的,對吧——齊誩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時間,若有所思地笑著。
後台這幾天抽風到崩潰……對不起現在才發。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