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晚來風起撼花鈴
27 同心欲剪卻遲疑
(春懷27)
幽深的雙眸含著灼人光芒,探奇般靜靜審視眼前的妻子()。
丈夫的麵頰漸近眼前,高挺的鼻梁,鼻尖將要貼碰到她的麵頰。
幾日沒曾如此同丈夫接近,些許欣喜從珞琪的眸光中瞬乎即逝,取而是種淡然無奇的平常。
珞琪望著丈夫,或許是因為同碧痕新婚燕耳春雨潤澤,丈夫那線條輪廓清晰明朗的麵頰在光影中顯得柔和許多。
從容溫婉地輕推開丈夫的束縛,珞琪嗔怪地望了丈夫一眼,又望了眼簾櫳輕動處彎身進來的雨嬈。
楊煥豪這才略含羞愧退後一步,端起臉色直了身板背著手在屋裏踱步道:“雨季來得早,夜間多添床衾被。”
雨嬈麵若桃花,雙頰帶了春日的粉紅,屈膝道:“少奶奶,飯菜送到小***房裏,新為大少爺縫製的那條彈墨紅綾綢褲也送了過去。”
楊煥豪看了主仆二人懨懨的神情無意搭理他,自覺沒趣,悻悻地囑咐兩句走開去了碧痕的房中。
夜間風雨驟起,狂風卷了急雨潲入窗內,吹打得窗子在風中閉合發出“啪啪”催人的陣響。
珞琪夢中驚醒,雨嬈攏著紗燈隻穿一件單薄的小衣起身關窗。
春雨淅瀝瀝的從窗外飄進,珞琪同雨嬈站在繡墩上,一人舉燈一人掩窗,手忙腳亂中被襲麵而來的涼風卷雨濕了身上春衫,濕涼涼緊貼了肌膚。
抬頭卻無意瞥見西廂和書房的燈俱是亮的,想是丈夫去了書房,轉念尋思也頗覺奇怪,苦短,丈夫舍棄同碧痕新婚燕爾的纏綿繾婘深夜去書房,怕是有什麽要緊的公務。
丈夫煥豪公務上兢兢業業,但卻是公私分明,公務多是在衙門處理得當,絕少拿回家中處理,平時在書房也無非是看書或督促五弟冰兒的功課。為此,公公曾幾次斥責丈夫煥豪不如三弟煥信勤勉,但卻又內外找尋不出丈夫的半點差錯,也就作罷()。
今夜若非是有什麽緊急棘手的公務,怕丈夫不會深夜去書房操勞。
瀟瀟暮雨連綿不絕,窗外竹影輕搖,珞琪望了書房的燈光正在尋思,卻發現窗影上來回走動的是三個人,丈夫的身影她是再熟悉不過,另兩位戴帽的似是有胡須的老先生。
“小姐,風緊雨密,小心受寒。”雨嬈過來幫珞琪關了窗。
珞琪轉轉脖子,伸手去揉耳後的脖頸,鬢發慵懶,貼身天香色綢衫從鎖骨到胸半被打濕,玉臂上皆是沾了雨水。凝眸去看雨嬈,二人不覺相視而笑,雨嬈粉嫩色的衫子裏紅色的肚兜也是被雨水沾濕,下身一條豆綠綢褲顯得單薄,趿了鞋去取手巾擦水,走了兩步打了個噴嚏。
珞琪忙喊回她,胡亂扯過一塊汗巾子遞於雨嬈擦擦,拉了雨嬈擠進被子,立時覺得一陣涼意,二人不由都打個噴嚏對笑。
正待熄燈入睡,窗外雨聲蕭索中傳來陣陣驚心動魄的擂門聲,聲音急促猛烈,如敲響了衙門大堂外的驚堂鼓一般,聲聲震撼得人心顫抖。
珞琪睡意全無,坐起時空氣中滿是潮冷。
隔了窗縫向外看,院裏的燈也相繼亮起,一時間原本漆黑人影空寂的小院中登時明亮。
大門去了閂被打開,高聲叫嚷著衝進來一個披頭散發的野人,被雨水打濕的蓬頭亂發遮掩麵目,揮舞著如爪子般枯瘦的手在空中狂抓亂舞,掙脫開拉勸阻止他的人們,蹦跳著在雨裏高喊:“龍王爺來也!我乃龍王三太子敖丙下凡龍城討債……嗆嗆嗆嗆嗆嗆嗆嗆……..”
驚慌的眾人攔阻著瘋子,珞琪暗自納罕,如何大夜裏楊府竟然出現一個瘋子?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起意神先知。善惡到頭終有報,且看來早與來遲。”
那瘋子大笑幾聲後高唱一段《高撥子》,似乎是《徐策跑城》裏著名的唱段,那聲音高亢悠揚,在清冷雨夜中回蕩
“三弟!”珞琪驚得難以置信,定定神,揉揉眼睛再看,那滿園亂跑亂跳嬉笑怒罵著的瘋子果然是三弟煥信。
怎麽會是三弟?三弟難不成瘋了!
珞琪慌忙披衣下床,打開屋門立在廊簷下看個究竟()。
風卷雨水斜入廊下,燈光下千萬縷銀線般飄飛,潮意中帶著寒涼入骨。
三弟煥信絲毫不懼風雨般在雨水中滾爬翻起,接著跳鬧,嘴裏不停地念道:“嗆嗆嗆嗆嗆嗆嗆嗆……嘚嘚……嗆嗆嗆嗆嘚嘚嘚……小的們,隨本太子打道東海龍宮!嗆嗆嗆嗆……”
挺胸昂首拉足架勢,一手叉腰,一臂平舉,威風凜凜快步踩著自敲自念的鼓點直奔珞琪而來。
珞琪驚得向後退了兩步,又掩了衣襟迎上前喊了聲:“三弟!”
她並不怕三弟,三弟昔日猖狂霸道時她不曾怕過,如今落魄瘋癲就更不可怕。
不知為何,珞琪心裏反生出憐惜之意。
煥信披頭散發同捉拿他的人掙紮扭打跌坐在地上,遮臉的亂發叢中黑亮的眸光在縫隙中漫無目的地望天上的雨幕,根本不理會周圍的人們。
珞琪走近他,滿眼的憐憫。
三弟直跪在地安靜下來,仰頭呆望著庭院中那棵雨打清音的梧桐樹,寬大的斜襟白棉布短衫被雨水浸濕貼身盡顯輪廓,珞琪這才驚愕地發現,三弟赤著下身沒有穿褲,兩條骨瘦如柴的腿上潰爛的瘡傷慘不忍睹,脛骨潰爛處隱約可見白骨。
珞琪駭然無語,難道這是公公楊焯廷對三弟煥信同表姨娘的酷刑懲罰?
眼前的瘋子哪裏還是昔日那孤高狂傲的三弟?
記得三弟最愛潔淨,無論何時都是儀容俊雅。
一次全家人隨公公去黃龍河泛舟踏青,登岸時一名乞丐撲上來拉住了煥信的披風,央告他給幾個賞錢。
煥信那鄙夷的目光根本不屑去看那乞丐,兩指輕拉脖頸間係住披風的綢繩,大步向前走去,那絳色的披風如雲一般在煥信身後輕飄飛落蓋在乞丐的頭上,名貴的披風就賞給了乞丐()。
煥信目不斜視漫不經心向前走,掏出錦帕擦手,順手將綢帕扔去路旁,那昂首闊步間動作瀟灑貴氣,公公楊焯廷對三弟的寵愛都溢於言表。
而此時在泥地裏傻笑的怎麽會是那個高貴的楊家三少爺?
煥信抱住了身旁的梧桐樹,麵頰貼了濕漉漉的樹幹,仰頭望著雨中飄擺的枝葉,高聲呐喊:“娘親,娘你在哪裏?娘你睜眼看看,當年娘和信兒種的這棵樹長大了,娘說,信兒的腿長到同小樹一樣粗,信兒就將是楊家的頂梁柱了。”
珞琪心中愧疚,是她那夜揭發了三弟的罪行,才令三弟有如此慘不忍睹的下場。可轉念一想,若非她那日吐露事情救下丈夫,怕今日雙腿爛如枯木,瘋狂發癡的就是丈夫煥豪。
珞琪被身後的一隻大手推開,趔趄幾步油紙傘從手中滑落。
珞琪剛定神看清分開眾人大步向前的人是丈夫煥豪,就見丈夫一把揪起抱著梧桐樹跪坐在水窪裏的三弟,揚起手,掄圓了胳膊一掌抽在三弟麵頰,三弟撲倒在滿是泥水的青石板地上,濺起積水飛上珞琪的袍襟。
珞琪伸開手,擋在三弟煥信和丈夫之間,俏目含忿,柳眉含嗔,咬咬唇,一時間尋不到任何妥帖的言語來表達自己此刻的憤怒厭惡。
若是丈夫此刻同昔日那恃寵而驕頤指氣使的三弟對峙,她會毫不猶豫地站在丈夫身邊,或許為丈夫的不畏強權而欣慰;而丈夫此刻打的竟然是瘋傻迷了心智傷病無依的三弟,恃強淩弱算什麽好漢!
“回你房間去!”楊煥豪指著珞琪的房間厲聲喝令。
珞琪從銀牙裏擠出幾個字:“他抱病之身!”
管家福伯忙來解勸道:“大爺莫再打了,沒見三爺的臉都被老爺打腫,門牙都掉了兩顆,也沒把迷了心竅的痰抽出來。”
珞琪的目光望向泥濘滿身嘿嘿傻笑的三弟,咧嘴露出缺掉兩顆門牙的齊整白牙,笑得人毛骨悚然。
煥信趴在地上,貪婪地吸著坑窪中的雨水喝,像一隻小狗在地上覓食一般。
珞琪近前,俯身滿眼憐意地捋著三弟披散的頭發,露出腫紫的麵頰猙獰可怕,一旁的小丫鬟竟然尖叫一聲被嚇哭。
煥信露出一口白牙看著珞琪傻笑,嘴裏喃喃道:“水晶宮,我的龍宮,我是龍王爺三太子。”
猛然發狂般縱身跳起,發瘋般撲向珞琪的房間,嘴裏不停地自言自語:“我的東海龍宮,我的房子!”
追來的下人七手八腳按住煥信的臂膀,阻止他的肆意胡為,煥信踢打叫嚷著:“別打我,不要揭我的鱗甲!”
“放開他!”丈夫煥豪在廊子下吩咐,又對珞琪道:“你去同碧痕睡。”
那言語冰冷如雨滴一般()。
它媽媽在廊簷下跺腳製止道:“吉官兒,三爺不過是痰迷了心性才錯走房間,當初這個院子他曾住過。可如今他怎麽能去睡少***房子?哪裏聽過小叔子睡兄嫂的床的道理?”
“冰兒能在這裏摸爬滾打,如何三弟不可以?”煥豪冷冷道。
珞琪望著丈夫,丈夫這是在借機報複,似乎沒了丈夫的遮護,她殷珞琪就該沒了天沒了地,甚至不該有一片遮風避雨的瓦頂,不該獨享自己的恬靜。
“禽獸,禽獸,信兒是禽獸。”煥信嘴裏默默叨念,似乎是回答著它媽媽的質疑,一麵踉蹌著向珞琪的房間連滾帶爬的摸去。
煥信癡愣愣的目光打量著容貌姣好的嫂子珞琪,溫和慈祥的目光中有著其她女人少有的堅韌。煥信忽然大喊一聲:“親娘!”,措手不及地撲向珞琪懷裏。
身後是青石八棱柱,若是躲閃,神誌不清的三弟或許會撲空,頭撞在石柱棱上怕是要頭破血流不堪設想;但若是等了三弟撲到身上,尷尬肮髒且不說,三弟赤著下身形象猥祟。
千鈞一發之際,楊煥豪幾步衝入珞琪和三弟之間,一把迎抱住三弟。
煥信在大哥臂彎裏癡癡狂笑,笑得那殘缺不全的銀牙在雨夜燈影中露出光澤。
珞琪信手將額邊一縷濕漉漉的頭發掖到耳後,瑟縮地圍緊濕漉漉的小襖,吩咐丫鬟雨嬈為三爺熬煮薑湯驅寒。
回首望向自己的房間,紅紗窗影裏三弟癡狂地黑影手舞足蹈,如在舞弄皮影戲一般,雨幕中格外寒涼。
進到西廂房,碧痕裹著被子躲在床的一角,如隻受驚的小鹿,膽戰心驚的目光反是逗笑珞琪()。
珞琪換下披在身上被雨水潲濕的小襖上了床,扯過丈夫的那床玉色牡丹喜鵲圖的大緞被鑽進去,貼了床邊坐著,接過雨嬈遞來的手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打了個噴嚏對雨嬈道:“去看看薑湯水可曾好了?若是有,也端兩碗過來我們喝。”
接連兩個噴嚏,珞琪笑眼望望縮在被子裏小巧的碧痕,輕咬了下唇,嘴角掠出壞笑,一雙冰涼細嫩的小手塞入碧痕的脖子。
“哎呀,小姐!”碧痕嗔怪著從床角驚起,這才臉色緩和,有了先時驚羞的模樣。
“圓房沒幾日怎的變呆傻了?平白地發什麽呆?”
碧痕垂了眼,淚光瑩瑩道:“小姐,姑爺他太可憐了,就沒能睡個囫圇覺,天天晚上徹夜地忙。”
珞琪心裏本是對丈夫滿是嫌怨,三弟淪落到如此淒涼的田地,丈夫煥豪竟然還落井下石去打他,絲毫沒有同情心,冷酷得如塊玄鐵一般。
這是珞琪第二次對丈夫的言行有著如此強烈的抵觸。
頭一遭是當年在朝鮮軍營,丈夫有個貼身的隨從小喜子,機靈乖巧,鞍前馬後為丈夫效力,比忠兒機敏十倍。小喜子曾經救過丈夫的性命,後來由於平亂時衝鋒在前立下戰功,被丈夫提做了把總。那時珞琪曾經想過把自己心愛的丫鬟碧痕許給小喜子為妻,不想小喜子一次得意忘形,帶了手下聚賭犯了軍法。丈夫竟然從重處罰,眼都不眨的將小喜子處斬。原本可以五十軍棍了事的罪行,竟然丈夫為了振軍威殺了自己的愛將。這讓珞琪頭一次認識到丈夫的殘酷。為了那個事,她和丈夫頭一次爭吵。而今天,看了丈夫對三弟的冷酷,更令珞琪心寒。
“他能忙些什麽,忙了陪美人還來不及吧。”
“不是的,姑爺他天天晚上忙公務到很晚。”
珞琪好奇地低聲挑逗問:“你不是還說‘少爺他太鬧了,整晚的折騰人’,他哪來的時間徹夜忙公務?”
碧痕望著珞琪認真道:“姑爺自然是折騰人。人家每晚等得眼睛發酸也不見他回來,又不敢先睡;過了三更他回房睡下,不是輾轉著翻餅一樣搖得床吱吱嘎嘎亂響,不然就是唉聲歎氣;即便是勉強睡了,夜裏又大叫了說夢話驚醒,再不然不知想到什麽,就披衣去書房看賬簿。豈不是太鬧,整晚地折騰人?”
珞琪哭笑不得,望著碧痕委屈的樣子,笑得刮了她的鼻頭逗她道:“還以為是他天天折騰得你……”
湊到碧痕耳邊耳語幾句,碧痕雙手捂住臉羞憤道:“哎呀,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