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三十五章
善男信女
“姚令康查證過,爵祿街確實有一家四福九喜中餐館,東主叫劉世久,十多年前移民英國,之後娶了個台山女子,生有一子一女。據講這人行事低調保守,但在當地華人黑幫裏相當具影響力。”
希望一切如露薇所言。
美若經過二十多日航程,縮在那老鼠洞裏,節水忍饑,擔驚受怕,中途又發過一次燒,明顯瘦了一圈。
出倉時迎上久違的日光,她眼睛刺痛,後腦眩暈。
下船後陳藝輝帶她出港,將她交給一個姓周的中年男人。
周叔樣貌老實,和所有唐人街華裔中年男一般,頭發油膩,舉止拘束,穿不太合體的西裝,身上有揚州炒飯的味道,開一部經濟實用的二手福特。
周叔說:“鎮定些,每年不知有多少東歐的偷渡客從鹿特丹和利物浦下船,分散至歐洲各地。不用驚慌,就當是我的女兒,有講有笑,一會就到了。”
美若不是驚慌,而是麻木。與世隔絕那麽久,所有的感官被封閉。此時朝車窗外伸出手,感受身邊一切,異域的風,居然和港島如此相似,溫和濕潤。
她發現遲鈍的知覺正在複蘇。
大半日車程,終於由利物浦抵達倫敦華埠,周叔遞來名片,說道:“小姐再三囑托,終於完成。有事需要幫忙,你隻管打電話來。”
美若道謝揮手,轉向爵祿街旺地的那間中餐館。
四福九喜外觀不起眼,一個大玻璃窗,一扇玻璃門,淹沒在眾多雜貨鋪中。
走近前看,玻璃門上貼一張紅紙,用兩種語言上書“東主有喜”。
如被兜頭淋一盆冷水,美若一時腿軟。
她扶著牆,抓緊頸下的銅哨,定了定神,嚐試推門。
玻璃門居然被推開。
裏麵迎門一個神櫃,香火供奉著關二爺。中間幾張大圓桌,牆壁掛一排雕花木格,旁邊貼牆放一張收銀櫃。
此時,餐館內空蕩蕩的,隻有一人。
正在掃地的那個夥計看見她,一愣,隨即道:“客人吃飯?不巧了,老板娘生子,今日不開市。”
“我找四九叔。”話說出口,美若方知自己氣弱,她深呼吸,重複一遍,“我找四九叔,我是他故人的契女,阿蝦的侄女。”
夥計聞言放下掃把,站直了仔細打量她。數秒鍾後,回道:“不知你說的是誰。”話畢繼續打掃。
“我由香港過來,我蝦叔當年在九龍城寨和四九叔是兄弟。”
掃把揮到美若腳邊,夥計開趕,“客人,我不知你說什麽。今日不開市,請你明日再來。”
“我有信物。”
“麻煩你,想吃飯明日來,其他的,完全聽不懂。”
美若無奈:“那四九叔,劉世久幾時能回來?我在這裏等他。”
夥計搖頭,“老板喜歡幾時回就幾時,我怎麽知道?你想等站門口等去。”
美若蹲在屋簷下,默默觀街景。
倫敦華埠像尖東舊街和旺角老鋪的融合體,遠眺牌坊上國泰民安四個字,緊握著頸下的黃銅哨,在船上積攢的那些恐懼擔憂齊齊湧上來。
她無聲地流淚。
不知等了多久,滿街的招牌和店鋪亮了燈,美若正躊躇要不要打電話給周叔,玻璃門由裏打開。
那個夥計道:“進來吃飯。”
一碟炒飯,他分作兩碗,遞給美若筷子,“大廚休息,你將就吃。”
一個月沒有聞過米飯香,美若剛止的淚又滑下,“謝謝。”
聽她語聲哽咽,夥計歎氣,“不要怪我心狠,小心駛得萬年船。誰也不認識誰,哪敢輕信。先頭我已經打了電話給老板,他等下就過來。”
美若愕一愕,緩緩綻開笑容,道:“多謝大哥。”
“慢慢吃。”夥計舀了海帶湯遞給她,“我姓康,康健。也是港人,過來三年有多。”
正吃著飯,玻璃門被推開,兩個健壯漢子讓了個幹瘦矮子進來。
見康健起身,美若也放下筷子站起。
她不高,那人比她更矮。但四九叔仰望她,隻有一種習慣居上位者的氣勢。
他打量她,露出笑意。“把那哨子給我看看。”
“四九叔?”美若需要確認。
他點頭。
美若將項鏈解下,遞給他。
哪知四九接過,便往地下一擲,抬腳連連狠踹。“去你老母,踩死你,踩死你!”
美若錯愕地張開嘴,可周圍人都一副無動於衷的表情,她唯有將嘴合攏。
哨子被踢飛,四九這才解恨,笑眯眯地解釋:“三十年前,每次和你契爺玩官兵捉賊的遊戲,他一吹哨,我聽見嗶嗶響,立即撒腿跑路。就這樣,還是被捉了無數次。想起舊事著實惱恨,你莫見怪。來來,進來說話。”
繞過餐館洗手間的通道,一邊是大廚房,一邊是辦公室。四九叔拿起一個黑色閃燈的物件,在房間裏緩緩繞了一周,而後拍拍手坐下,說道:“沒有竊聽器。”
矮小的他在桌子後麵,隻露出大半個腦袋。
美若心中略定,坐高了些,好看清四九叔的臉。
“上次老虎來電話,是在巴西,這又有半年了。”四九叔表情鬱悶,“頭幾年我經常被人跟蹤,搞到什麽大事也做不了。這一年多稍稍平定了些,但也小心惶恐。所以……先頭在門外經過,見你哭得淒涼,四九叔心裏也不好受。啊,忘記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姓詹,叫阿若。”
四九叔緩緩點頭,“詹家小姐,有聽過。”又道,“你先住下來,身份我會幫你想辦法。等你契爺再有消息,我問問他準備怎麽安排。”
“四九叔,多謝你。”
“太過客氣,老虎知道會咬我一頸血的。”
劉世久半生在刀尖上玩命,來到英國後,生活穩定,娶了個小他二十歲的台山妹。
美若尋來四福九喜這一日,四九嬸難產,折騰到夜裏才又生一子。四九叔老來添丁,開心無比,大讚美若腳頭旺。
美若安心在四福九喜住下。
四福九喜有一個大廚,兩個二廚,四個夥計。七個人裏,四個是偷渡的黑戶。其中,和美若躲在廚房後門洗碗的女孩子,叫阿香,十八歲,大陸人。
阿香不解:“阿若,你是老板親戚,為何還要幹粗活?”
“不能出門,情願做些事,總不能白吃米飯。”
“看你樣子像狐狸精,人這麽老實。”
阿若好氣又好笑。
“不是?康大哥以前哪會來後門這裏,嫌汙濁多油膩,現在一日來轉幾趟,還給你留好吃的。”
“你多心了。”
熟稔之後,美若喜歡上阿香的健談。
阿香有個哥哥先一步偷渡過來,在華埠的地下賭檔看場被人砍翻。阿香到來之後,舉目無親,四九嬸見她可憐,收留她做工。
她談舊事,眼裏不見悲傷,幹澀澀地笑。“為什麽偷渡?窮啊。我姑媽在香港,我們在內地,次次姑媽帶表姐來探望,頭一日必定先用暖壺裝滿糯米飯。我們守在關內,見麵時不記得叫人,大大小小幾個兄弟姐妹,上去先搶暖壺,直接用手抓了往嘴裏喂。飽人不知餓人饑,沒體會過不懂的。”
“那可以去香港做工。”
“我有去。姑媽家環境也不好,鴿子籠一般大的屋,人老三代擠一起。姑父不是東西,不講他。”
“你如何去到香港的?”
“還能怎樣?偷渡唄。我們那裏周圍幾條村,十室九空。身體健壯的後生,趁夜半天黑時身上捆幾十個乒乓球,隻要有力氣,不被海流衝走,天光就能到岸。像我們這些,隻能硬闖,我是姐弟幾個一起,弟弟被邊防的狗咬住,我才硬衝過來。”
美若想問那幾條村子有沒有姓靳的人家,話到口邊,又咽回去。
“好在阿哥給我攢夠費用,哪知過來這裏他又……”
美若沉默。
阿香問她:“你也是給夠了偷渡費過來?”
美若扯扯嘴角,點頭道:“我是朋友照應,送來的。”
“那是你有福。”阿香歎氣,“那些沒錢的,下船就被關起來,男的做工還錢,女的……為那些蛇頭掙十年錢還債,十年後不死也是一身病。”
“阿香,在船上,是不是很可怕?”
阿香垂頭,空洞洞的目光注視盆裏洗潔精的白泡。許久後吸鼻子,“知道就不要問那麽多啦。就算受苦,我也多謝阿哥先一步出來,掙到錢給我。哪怕在船上被人奸一次兩次,總好過奸十年。”
“不要傷心,是我不對,我不應該問太多。”
四九叔以被越南驅逐的華人為理由,為美若申請政治庇護,洗了四個月碗碟之後,美若終於獲得居留權。
爵祿街附近就是傳說中那著名的鴿子廣場,據聞有個大明星心情落寞時便坐飛機遠渡大洋,在廣場上喂半袋麵包屑,發發呆,再百無聊奈地搭航班回家。
美若第一次踏出四福九喜,走到附近的鴿子廣場,在電話亭裏撥通丁家的電話。
丁露薇失聲尖叫。
闊別半年,這一聲刺耳尖叫真正溫暖人心。
美若鼻酸。
露薇終於鎮靜下來,“阿若,阿若!真是你?為什麽我請老周去找你,說你已經離開?”
“躲在餐館後麵,不敢輕易見人的。對不起,讓你擔心。”
“我不擔心。不是,我現在聽到你消息,不擔心了。”露薇語無倫次,“現在怎麽樣?”
“我拿到居留權。不過,我現在是越南華裔,半年前被當局驅逐出境,落魄潦倒,再沒有當年印尼橡膠大王之女時的風光。”
丁露薇拍桌,“你還好意思提?那時我傻傻的,被你欺騙後還逢人重複你說的那些趣事。”說罷她大笑。“阿若,太好了,你又能編故事騙我。”
美若也抿嘴。
“露薇,我七姑好不好?”
“我去過醫院,本是想接七姑離開,但那人不讓。後來又去寧波街探望過幾次,七姑出院後一直留在那裏,看氣色還不錯,那人並沒有對她怎樣。”
“你怎麽敢去?他會——”
“我沒那麽笨,是姚令康陪我去的。那人之前有來找我,堵我在庇理羅門口。你不知,他那時好似瘋了一般,胡渣長長,眼睛凹進去,滿是血絲,我小命被他嚇掉一半,以為撞上野人。好在姚令康救駕及時,不然那次怕是被他掐死。”
“他發起性子是很可怖,露薇,有沒有傷到你?”
“沒有,就是被嚇到。他問我你去了哪裏,我一概說不知,有姚令康在,他也不敢如何。對了,他在公司樓下把姚令康綁走——”
“啊?!”
“別急,聽我說。他綁了姚令康半日,又放了回來。我問過姚令康,討嫌鬼賭咒發誓說沒有告訴那人你的行蹤,再問其他,他不肯說,隻說大家都是講道理的人,不會為難他,也不敢為難他。”
“那就好,我一直擔心給姚公子惹禍。”
“沒有,他活蹦亂跳,依舊是歡場幹將。七姑挺好,你放心,我去寧波街時,那人在旁邊盯著,不好和七姑聊太多,但我看七姑語氣表情不似作假,應該無大礙。還有還有,小美也大啦,不給抱,隻想下地走路,很可愛。”
美若靜默。
“阿若。”
“我在聽,很開心……”
“你現在能自由行動了?那我讓老周去找你,把錢打過去。你有什麽打算?”
“我在等契爺消息,等不到的話,打算去找份工作。如果契爺肯幫忙,我想先去讀一年預科。”
“有機會讀書一定要,你比我聰明很多,肯定能讀個女博士出來。”
“還不知呢,我心中實在忐忑。”
美若十七歲生日那天,四九叔帶她去街邊的電話亭。
她拎起話筒猶豫,四九叔出了電話亭,隔門示意她快接。
美若吸氣,預感到是誰。
“阿若。”
闊別半年的淚水又再滑下,她輕輕喊:“契爺。”
“莫哭,我華老虎的女兒,隻會是老虎,不是花麵貓。”
“契爺,我掛念你。”
“阿若,四九同我講過,一路辛苦你了。”
“還好。”她抽噎。
“契爺周圍走動,照顧不了你。記得以前應承過,讓你讀最好的學校,我已經托付四九,你四九叔會安排。過幾日,契爺又要離開巴西,可能許久無音訊,你孤身在外,萬事當心,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