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二十六章
善男信女
他定定看她,緩緩道:“阿若,你不要裝傻。”
“你覺得我應該如何反應?泣不成聲地哀求‘你不要傷害我的心’,還是喝下三甕老醋,跳起來和你的女人爭周一到周末,你的歸屬權?”美若扯扯嘴角,“這不是笑話嗎?”
他表情僵滯。
“你明知道的,我哪怕從了你一次二次,不代表我喜歡那種事,即便我喜歡上那種事,不代表我喜歡和你做那種事——”
“阿若,我心情不佳,不要激我脾氣。”
她深呼吸。
輕聲問:“你喜歡孩子嗎?”
他認真思索片刻。“不知道。從沒想過會有孩子。”
“拜托你們學著喜歡他一點吧。他出生前,你們沒有征詢過他的同意。最起碼,在他出世後,給他一點點關愛。”
他的臉依舊僵如鐵板。
“我回去了。”她想推門下車。
“阿若。”他不舍,攔住她去路。
美若笑,“你打算怎樣?再次扒光我衣衫,把你那個髒東西塞我嘴裏?我哭著說不要,然後該叫你什麽,姐夫?契爺?不對,我弟弟妹妹的父親,那叫什麽?繼父?”
他閉緊眼,鬆開手。
美若惡毒地想,反正這世界都他媽快瘋了,她媽瘋瘋癲癲的也是好事。
有詹美鳳做擋箭牌,最起碼她能躲在房裏,獲得少許清淨。
年後何平安在廚房裏等她,麵前攤開一堆表格。
“大圈哥給你找到學校,就在同個區,上下學方便,師資也過得去。”
美若冷眼相睇。
“阿若,再怎麽樣,書還是要讀的。”
她知道混賬的打算,引蛇出洞,把她弄到外麵去。
美若拒絕接受何平安遞來的筆。
“我厭倦了上學,上次庇理羅帶給我深重陰影,我怕又有人半夜跳上我的床,引得滿警署的差佬們上門抓奸,再向學校宣告我是J女。重來一次,我會崩潰。你可以這樣向他匯報。”
何平安苦笑,“阿嫂……”
“你叫錯人了。”美若指指樓頂。
“阿若,為將來計,你也該好好讀書。就算我們九龍城寨的窮鬼也清楚,隻有讀書好才能出頭。”
為將來計,她該抓住大把錢銀,即便去找四九叔的過程裏出了意料不到的變故,她也能和七姑在異鄉生活下去。
“我的生活費呢?救了他兩次命,他說會照顧我生活。平安哥,你去告訴他,先把拖欠的那幾個月算清。”
過了幾日,何平安帶來幾方現金。
再次把表格遞給美若,“大圈哥有講,簽了這錢都給你。”
美若瞪他。
何平安無奈,添多一句:“大圈哥還講,簽不簽生活費也都給你,就是會粗魯些,開學那日親自綁你去。”
美若開始填表。
新學校就在油尖旺區,美若既來之則安之,努力扮演好學生角色。
頭一天下課,蔡炳謙守候在校門。
“蔡督察,你是來向我說對不起?”
她笑顏如花,細嫩皮膚的光澤彷如撥開了鉛色的雲,蔡炳謙為之失神,但話語裏的嘲弄和輕鄙又將他拉回現實。
“我是為了再次讓你明白處境的危險。”
每個人都說為她好,真正為她好的,大約隻有七姑。
美若連“嗬嗬”兩字也欠奉。
“詹小姐……”
蔡炳謙被人楸住衣領,頂在圍牆上。
“詹小姐沒空。”
蔡炳謙也是經過事的人,與充滿威脅意味的雙眼對視,他毫不驚慌。“和興大圈哥,你知道襲警的後果。”
靳正雷獰笑,“我不敢,我好怕。我動你一個手指頭會坐半年監,怕得快尿褲襠。不過,蔡督察,你由石頭縫裏跳出來的?沒有六親?我記得,你有老婆,聽說五官頗端正,還有個兒子就讀東區幼稚園,好像還有個同胞姐姐,沒你老婆端正,總也算個女人。”
蔡炳謙臉色微白。
“我忍你很久了!今日起,寧波街上和我阿若周圍五十米內,我不想再見到你。”
他放開蔡炳謙,嫌惡地拍拍手心,將靜靜立在一旁的美若擁進懷中。“阿若,回家。”
蔡炳謙在身後咆哮:“你會後悔你今日說的每一個字!”
靳正雷送美若上車,回過頭來,笑得格外開心,“我等你。”
“他屬紀律部隊,執法隊伍。”
“我不會給他機會。”靳正雷湊近她冷冰冰的小臉,“阿若在關心我?”
她認真點頭,“弟弟妹妹需要奶粉錢。”
“我已經解釋過,是不是我的種隻有她明白。”
“這和我無關。”
他沉下臉,片刻後重重一腳,踹向前座座椅。
美若無動於衷。
“就不能談些別的?新學校喜不喜歡?有沒有有趣的同學?第一天是否習慣?”
“不喜歡不討厭,沒有有趣的同學,很習慣。”
靳正雷往後靠,許久不開口。
直到司機回望,他無奈揮手:“去吃飯。”
連鏞記的夥計也熟識她,一口一個“阿嫂”,美若置若罔聞,喝茶等上菜。
“阿若,下半年,我籌點錢,另買一間屋,給你搬出去住可好?”
記得當年華老虎看上警署隔壁書店老板娘,最後鬧大了,用淺水灣一套別墅擺平家中母老虎。
美若笑一笑,轉移話題道:“你事業發展如此順利?”
“還行,大家給麵子。”
“那慘了,有朝一日你發達,我們母女將會淪為全港笑柄。”
他狠狠剮她一眼,而後轉頭給自己斟酒。
鏞記出來,美若知道靳正雷將會帶她回哪裏。
車停在觀塘他老巢樓下,她拒不下車。
“阿若,你要我抱你?”他探頭進來問。
“像第一次那樣?”美若從書包裏拿出他的五四式。“你試試。”
他抽一口涼氣。
她冷靜地拉下保險閥,正正指住他胸口,同時吩咐司機和何平安:“滾下去!”
靳正雷下顎收緊,目光從那黑洞洞的槍口,移到她冷冰冰的小臉上。高懸的霓虹燈,在她身上和身後的車窗玻璃上,反射出迷幻的光。
這一刻,她美得炫目。
“阿若。”靳正雷幾乎要將她看進心裏去。“我親過你,摸過你,和你躺一張床上,睡過不止一覺。你居然手也不抖。”
她抿緊嘴。
“阿若,會炸膛的。”
“炸膛,大不了我死,不炸膛你死。我們來賭一賭,誰的命大。”
他背光,看不太清麵上表情,但一雙眼如風暴前的深海,美若能感覺到其中無形的壓力,她握緊雙手。
良久,他才一字一頓地說道:“我賭不起,我認輸。”
瞬間,她幾乎軟了手腳。
“阿若,你想怎樣?”
“我想你不再碰我,再有下次,還是一樣。你知道還有三發子彈,總有一顆能了結你我性命。”
她用槍指指他,“叫歐伯來,開車送我回家。”
視野中,靳正雷佇立在街頭的高大身影漸漸消失,美若這才收回他的槍。
“小姐,你這樣不對。”平常隻會說“是、對、好的”的歐伯居然開口。
美若警惕地望向他。
“男人我懂,越得不到越是最好。九龍城寨的八婆我見得多,拎鍋鏟打老公的不是沒有,但是,玩槍的女人……”歐伯搖頭,歎為觀止地嘖嘴,“換我做後生那陣,我也不會輕易放過。看架勢也知,操起來很給勁。”
混賬王八蛋,請個司機也是退休黑社會。
美若槍不離身,睡覺枕頭下,上學藏書包。
她用心防範的人卻徹底於她的世界消失,隻有何平安,在接到詹美鳳電召後,會來寧波街給詹家送上新補給。
詹美鳳顯懷後,脾氣格外暴躁,家裏傭人隔三岔五的換人,時時有新麵孔。
詹笑棠倒經常來,笑嘻嘻找美若說話。可那笑容背後,美若分明感覺藏了些讓她惡心的目的。
她回家就躲進廚房或者小房間,那是她為自己規劃的活動場地。
那個人唯有一樣優點,不會空口許諾。夏天的時候,他擲千金,買下半山一棟白色洋房。
詹美鳳再也不喊腰酸背疼咪咪癢,笑吟吟的,摸著隆起的肚子,精神抖擻地指揮傭人置辦新家。
新居景致不錯,能望見一部分海和中環,三層,附帶地下酒窖。
詹美鳳從自家平治上下來,看那部車格外不順眼,恨恨道:“最起碼要換部勞斯才襯得起。”
到了露台望見海,她才喜笑顏開,眯眼吸一口新鮮空氣,得意地對詹笑棠道:“家姊這步棋沒走錯吧。”
詹笑棠連連點頭,諂媚道:“家姊精明。”
又問道:“他今日不過來?”
詹美鳳頓時陰了臉,“管他來不來,你這麽想見他你隻管去。”
見弟弟訕訕的,她問:“聽說最近他又跟譚笑搞在一起,是不是,笑棠?”
“這些風花雪月,哪個男人不沾點?”詹笑棠安慰道。
“我挺個大肚,沒功夫理。也好,”詹美鳳眼角掃向樓下,美若的房間窗戶。“偷食隻要不偷到家裏,我當看不見。”
她撫摸肚皮,“寶寶,就看你的表現了。你爭氣,阿媽等你長大,帶你住山頂去。”
八月的時候,詹美鳳在二樓叫得撕心裂肺,七姑想送她入院,她拚死不肯,隻是淒厲地吼:“打電話給他,叫他來看看,我為他付出多少。”
七姑知道她抽筋難受,按摩一下便好,但大小姐堅持,她唯有打電話給平安,苦苦哀求。
靳正雷來時,天色將晚。
將詹美鳳送上車,他站在門廊下回望。
美若見藏不住,從門後走出來。
半年多不見,她高了些,下巴尖尖眼大大,嘴唇像門廊下那株浸過雨水的玫瑰花瓣。
他在胸口一緊的同時,憶起於那兩片唇瓣上掠過的滋味。
“她很辛苦,我半夜聽見她在樓上哭。”
“你半夜還不睡?”他問。
她低下頭,注視自己鞋尖。
他張口想喊“阿若”,隨即緊閉上嘴,轉身下了門廊,在手下的簇擁中分幾部車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