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七姑捧來自己的衣服,“要這個做什麽?”

“我有個女同學,”美若轉眼珠,“她不小心懷孕。”

七姑吃了一驚。

“好可憐的,不敢同父母說,隻好約我陪她去那個。七姑,你懂的。”

“那是活生生的人命!”

“還未成型,不算人命。”

“造孽啊,世風日下。小小姐,好在你轉了學校,和這樣的人做同學,會帶壞你。”七姑數落完才想起,“那借我衣服做什麽?”

“她肥了很多,”美若比劃,“這麽多。穿一件肥衫,不給熟人看見。”

七姑嫌惡心,“不用還回來,用完直接丟掉。”

“好。七姑,等下我出去,阿媽和旁人問起,不要提這件事喔。”

“這種醜事,七姑才不會四處宣揚。”

不一會,美若裝扮停當,悄悄開了後門溜出去。

廚房裏蘇菲奇怪地問:“咦?七姑,你怎麽會在廚房?我方才見你後門出去。”

七姑莫名其妙:“我一直在廚房。”

“那是我眼花。”

九龍城寨多年前是清軍駐地,成了三不管地帶之後,徹底淪為貧民窟。

據傳說,那裏母蒼蠅飛進去也會遭遇強/暴,公蒼蠅自不用說,有去無回。那裏每條街巷都有路倒屍,被劫殺奸殺的,吸毒致死的……任由腐爛,住戶照常在屍首旁拉客、賭博、販毒、嫖宿、搶劫與被搶劫。

總之,那裏是犯罪的溫床。

美若幼時頑皮,惹七姑發怒,最常被恐嚇的一句,就是“再不乖丟你進去九龍城寨”。

如今,終於要踏足這個被上帝遺棄的地方,她害怕之外,隱隱有一絲興奮。

一個矮小孕婦,麵黃肌瘦,圓圓肚皮快將臨盆那麽大,肥闊的衣衫遮也遮不住。無論搶劫犯還是強/奸犯,應該都不會對她產生興趣吧。

美若定定神,走了進去。

身邊不時有人經過,每次她都垂頭避到牆邊。石路拚雜碎磚塊,年久失修,水窪積滿上一次的雨水,頭頂上偷接的電線密如蛛絲。呼吸著腐爛的空氣,她繞開一個個水窪,一堆堆垃圾。越往裏走,街巷越窄,又有無數岔路。違章建築也越來越多,層層疊疊,遮住陽光,白晝如同黃昏。

忽然,一隻手握住她腳踝,美若捧著肚子,跳起尖叫,又拔出腳狠踹地上那人。那人一副垂死模樣,手中無力,悻悻地退回角落陰影。

她提心吊膽往前行進,走完整條街並無診所,於是找到旁邊小店,問守店老伯。

老伯微微抬眼,目光在她隆起的肚皮上掃過,臉上不興波瀾地,“那個巷口進去,第一個岔路轉左,五十米。”

美若感覺在他目光下,肚皮快掉下來,她道謝轉身,走到角落偷偷捧著肚子往上提了下。

診所不大,招牌上的字倒挺多,跌打損傷腹痛腹瀉感冒發燒男科女科。巷尾擺一張麻將台,四五個赤/裸上身的男人用猥瑣的目光朝她打量,美若心驚,往診所靠近幾步。

裏麵走出一人,瞟她一眼,拿了東西又進去。

這裏人都是這副漠然表情,似乎多一絲笑容便會沾惹麻煩。

美若情急,大喊:“我是阿若,我找阿蝦。”

獨手叔大名周少華,還有個乳名極少人知。美若也隻聽華老虎叫過一次兩次而已。

美若等了會,那人才出來,問她:“流產?一百。先付後做。”

接著又怒:“小姐,你玩我?不是大肚裝什麽大肚。”

“我找人。我找阿蝦,我叫阿若。”

那人揮手開趕:“不認識什麽阿蝦阿狗。”

“那附近還有什麽診所?”

“不知道。”

相比較,還是街邊小店的老伯熱情友善,美若隻能走回去再問。

“妹妹仔,九龍城寨的地下診所沒有一百,也有幾十,多的是你這種……”老伯揚揚下巴,示意她肚皮。“你隨便找一間做了就是了。”

幾十間診所?!美若想流淚。“阿伯,我找人。”

說到找人,那老伯不願招是非,再不肯多說,朝另外一個方向指了指。

美若再次踏上征途。

直到第七第八家,她漸感無望,天將暗,她決定明天一早再來。

隻不過,她忘記了來時的路。

之前還能在窄巷裏發現一線陽光,漸漸的,四周被暮色籠罩。天空有鴿哨,那是鴿子回家,經過一扇木門,裏麵飄出炒菜的香味。美若繞了幾圈也繞不出去,守在一處三岔口四處張望,心頭躁意濃烈。

明天記得帶一隻粉筆在牆上做記號。她提醒自己。

跺跺腳,她打算隨便挑一條路試試,然後手臂被人扯住提起。美若張嘴欲呼救,一張熟悉的臉迎向她,叫聲戛然。

這是她見過最凶惡的麵孔。

靳正雷一手提住她手臂,把她往前拖。

美若踉踉蹌蹌地追隨他的流星大步。

他好像對這裏無比熟悉,每一條冷巷每一個轉彎都了如指掌,不一會美若便看見了九龍城寨外的大馬路。

他把她扔進車裏,之前跌跌蕩蕩,懸掛在美若腿間的肚皮徹底掉了下來,他撿起來,想笑的樣子,忽然又擰眉,劈頭蓋臉地將枕頭扔在她身上。

他對身邊人道:“進去和平安他們說,可以收隊了。”

隨即鑽進車裏,把縮在角落的美若拖過來,伸手在她臉上一抹。“這是什麽?”黃黃灰灰的。

“阿媽的眼影。”

他又扯出一條繩帶,在美若眼前晃一晃,“這又是什麽?”

“綁……綁枕頭的帶子。”美若使勁往回拉,“別扯,別扯了。”

她哀求:“我穿七姑的衣褲,太肥,用這條帶子一起綁住褲子和枕頭,你再扯,褲子……褲子……”

他當然不能把她的屁股暴露在睽睽眾目之下。靳正雷冷哼,“你倒是準備得挺充分。”

她不敢回答。

不一會,大隊人馬回來,分幾部車啟動。

美若找話,“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跟24K的人有事要談。”他同樣反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我有個女同學,她不小心懷孕。”

“然後?”

“然後她請我陪她來這裏,做那個。你知道的。”

“然後呢,她做完流產,孩子跑你身上了?”

“……她、她害怕,讓我陪她大肚,一起感受下。”

他一把抓住她頭發,將她越埋越低的頭扯起來,咬牙切齒道:“你當我白癡?你下午兩點十分見過何昭德,四點半我有手下在九龍城寨發現你。你和我說,你是約他來這裏開房,還是準備私奔?還是有其他目的?”

美若忿然指責:“你監視我?!”

“我的女人我當然要看住!小混蛋,你別給我轉移話題!來,和我說說,開房?私奔?裝大肚子有什麽用?”

“我怕,裝大肚子比較安全。”

“你也知道怕?這食人窟連差佬也不敢單獨進來,進來更不敢四處亂走,你倒能幹,我手下小的說跟了你半個小時,一直在街上晃。你要不要命了?給我老實講,你來這裏做什麽?”

他捏得她下巴好疼,美若用盡力氣也掰不開他的手,眼裏淚花打轉,無奈坦白:“我來找人。”

靳正雷定定看她,這才放緩了力道,問:“獨手?”

“你怎麽知道?”

他冷哼,“你問平安。”

一直假裝不存在的平安開口:“阿嫂,我家兩代住這裏的。現在的九龍城寨,一半是我們的人。”

“那你一定知道獨手叔在哪裏?”美若重燃希望。

這個問題會馬上引來殺身之禍,何平安拒絕回答。

靳正雷笑,“你告訴我為什麽找他,我告訴你去哪裏找。”

“敘舊。”美若重重點頭。對,就是這樣。

他笑容更深,捏捏她麵珠,“講謊話的訣竅是十句真一句假,阿若,你還需磨練。”

美若沉默。

“等我想想。你和獨手感情再好,年歲也相差太大,而且,你怕死到極點,怎可能冒險來找他敘舊。至於其他,要錢,現在問你阿媽也能要到,不缺錢。那是不是……阿若,你想找獨手幫你什麽忙?”

她裝死。

“幫什麽忙呢?獨手現在自顧不暇,總不成再次逃港的時候帶上你一起走。”

她心跳驟亂。

將臉湊近她的,鼻息糾纏,他低聲問:“小阿若,你想逃跑?”

她不自覺地捏緊拳頭。隻聽他再問:“怕我怕得想逃跑?”

“我為什麽要跑?我有吃有住,有新衫靚裙,有阿媽和七姑愛我,馬上去讀庇理羅。將來要考進港大,然後去中環上班,人人會尊稱我一句‘詹小姐’,我開心還來不及。”

聽見他粗重的呼吸,知道他快被氣死,美若又懼又喜。忍不住繼續道:“對,最近還有人寵愛我,怕我寄宿辛苦,買部新車接送,就為了我在家等他,他會開心,我陪他吃飯他更開心。最開心的,是有朝一日,他將我和阿媽擺在一起,掛在牆頭做戰利品,逢人可以誇耀‘我睡了華老虎的妻女,你看我多犀利多牛逼’!”

車裏死寂,靳正雷氣息漸平順。

“獨手已經走了。”他向她宣布,“今早五點,他由西貢離岸。”

美若傻眼。

“阿若,你想象中的救星已經走了,沒有去找你,甚至根本沒有想到你。別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在他們眼裏,你的分量連小指尖也不如。你忘記華老虎走時,利用你母女二人作餌?”

她不是不清楚,隻是,遇溺的人,哪怕稻草也要緊緊抓一條。

車停在陌生的一條馬路,兩側霓虹燈閃耀,靳正雷不急著下車,反而凝視她妝容慘淡的臉,似笑非笑。

最後,他終於決定了什麽,用唇印在她的唇上,啞聲道:“阿若,想逃你要另尋辦法。在找到辦法之前,我們把事情先解決了。”

她像被電擊,一下醒過神來,開始抓身後的門把手。“你滾!”

他一手按住又踢又踹的腿,握住她的腳踝,直接拖她下車。

在她連續的,高分貝的尖叫聲裏,他轉身吩咐平安:“晚上沒有重要的事不要打擾我。”

然後一巴掌拍在她後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