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百歲之死下

封百歲之死(下)

從老婆婆家告別出來,她還一直說:“下次再來...下次再來...”祁穆至始至終沒有把花盆砸死人的事情說出口。

轉身要走,卻碰上一個上樓的中年女人,手裏還端著一個砂鍋,看見祁穆,一臉驚奇地道:“你...難道是來看林婆婆的?”

原來她姓林。

祁穆有些莫名地點點頭,那個女人連忙把鍋放在樓梯上,拉著祁穆說:“你應該不是她的孫子吧?我見過她的孫子一次,還小得很哪!是不是親戚的孩子?”

“其實...”祁穆隨口編了一個,“我是旁邊學校的學生,做社會調查過來這邊看望孤寡老人。”

女人拍拍他的手,“那也好!你有時間多來看看她,這林婆婆啊,年紀很大了,有點輕度老年癡呆,經常不認人,不過很喜歡小孩子的!”

“她以前住在鄉下,兒子出息了就把她接進城裏帶孫子,還買了這套房子,但是後來她兒子要去大城市發展,這回林阿婆死活不願去了,就留在這裏。原先還請了個小保姆,但是她嫌人家亂動她的東西,就瞞著兒子把保姆辭了,一個人過...”

“你瞧瞧今天早上,好像花盆就是從林阿婆陽台上掉下去的,這事我都沒敢跟她說,不知道人死了沒有,哎呀這可麻煩了,是不是要讓她賠錢啊...”

女人話很多,但她說的是老婆婆的事,祁穆就一直聽下去。

後來她自己發現鍋裏的湯快冷了,趕緊端到林婆婆門前,祁穆幫她按了門鈴才下樓。

走出樓梯口,祁穆問封百歲:“恨不恨她?”

封百歲不屑地撇嘴。

“接下來呢?”

封百歲想了想,對他道:“我回家裏看看。”

“那...再見。”祁穆和他告別,一人一鬼分別沿著兩個方向離開。

這一天經曆了封百歲死亡的衝擊,以至於晚上躺在床上,祁穆花了很長時間才睡著,剛剛進入夢鄉,又被大黑的叫聲吵醒。

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祁穆看見大黑進了自己的房間,正對著床這邊吼。

“大黑,怎麽了?”今天它有點奇怪,以前絕對不會半夜吵醒他的。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祁穆支起身子,猛地發現床尾坐著一個人,立刻緊張起來,死死盯住對方,一邊伸手按開了燈。

“是我。”

燈亮起來的同時,那“人”忽然開口說話了,祁穆微愣,原來是封百歲。

“你在那兒坐多久了?”

“剛來。”封百歲看向從剛才開始一直狂吠不止的大黑,皺眉道:“你這隻狗很吵。”

祁穆下床摸了摸大黑的背,狗叫聲立刻停止了,“你應該反省一下為什麽大黑那麽討厭你。”

“我沒興趣讓一隻狗喜歡我。”封百歲也飄下來,這時他總算發現了在房間門口探頭探腦的撞死鬼父女,確切的說是撞死鬼在探頭,他閨女直接把頭提到門框中間,光明正大地看著。

封百歲看了那兩隻鬼一眼,對祁穆道:“你家的人長得不太合理。”

沒等祁穆說話,斷頭女鬼先衝進來道:“小朋友,別囂張,你還是人的時候我們就見過你!不知道吧?我們一直在你旁邊飛來飛去,早就評頭論足不知道多少次了!”

封百歲轉頭問祁穆:“有沒有什麽辦法讓我繼續看不見?”

祁穆搖頭,解釋道:“他們不是我的家人,隻是寄住在這裏。”

女鬼氣得還要說,撞死鬼大叔急忙拉住她,“閨女,你也看見了,他不怕床頭的那道符,俺們肯定打不過他!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祁穆這才意識到床頭還貼著一道符紙,竟然對封百歲沒有用,他看一眼床頭,又看一眼封百歲,最後還是放棄了這個問題,轉而問道:“你不是回家去了?”

封百歲輕描淡寫地道:“嗯,回過了。”

“那怎麽又來我家?”

“沒別的地方可去。”

“你又不是沒有家...”

“不想去。”封百歲斜了撞死鬼父女一眼,“連那種都能在你家寄住,我就不能?”

祁穆睜大了眼睛,“你要住我家?!”

“多謝款待。”封百歲丟下這句話,慢悠悠地飄出房間。

這樣一來,家裏就有三隻鬼了,再加上大黑...簡直麻煩透頂!祁穆想想就覺得頭大,但是他實在太困了,還是決定先睡醒再說。

第二天一早,祁穆要去學校,封百歲表示願意同去。

祁穆拒絕,封百歲再次表示想要同去。

於是,祁穆無奈地被同去。

到了學校,祁穆問封百歲:“你不去自己班上看看嗎?”

“沒意思,我倒是很想去你的班上看看。”

祁穆隻好徑直去自己的教室,剛走到門口,班上一個不怎麽熟悉的男同學從廁所裏出來,看見祁穆,便過來拍拍他的肩膀,祁穆愣住。

一進門,他就發現氣氛不對,教室裏的所有人——不論是正在說話的,還是正在看書的,全部抬起頭看他,然後又都裝作在忙別的事,生硬地移開視線。

一頭霧水地在座位上坐下,方紀跑過來打招呼,祁穆問他:“這是怎麽了?”

方紀不好意思地摸摸頭道:“昨天你不是讓我隨便想個理由幫你請假嘛...”

祁穆頓時明白了一半,冷靜地問道:“你都說了什麽?”

“我就是說被花盆砸中的那個人是你的朋友,你要去醫院看他。”

“還有呢?”

“還有...昨天晚上大家都聽說了,那個被砸中的人不治身亡...”

“所以全班都認為我會痛哭流涕、不能自拔?”

“嘿嘿...”方紀訕笑兩聲,又小心翼翼地問:“死的人...是不是那個封百歲啊?就是最近和你走得很近的那個?”

“是啊是啊。”祁穆敷衍地回答,心裏暗道你說的那個封百歲就在你身後,確實走得很近。

方紀竟然還歎了一口氣,也拍拍祁穆的肩膀道:“不要太難過了...”

“....”

這時上第一節課的老師走進來,是祁穆他們班的班主任,一個挺年輕的小姑娘。

看到祁穆,班主任臉上立刻出現一個很難過的表情,“祁同學,這件事情...我們都很沉痛....但是你要盡快走出陰影,老師和同學都會幫助你的...”

祁穆忍無可忍,站起來道,“老師,我今天請假。”

“啊?為什麽?”年輕的班主任一臉迷茫。

“因為我很難過、很難過。”祁穆從牙縫裏擠出這句話,提起書包揚長而去。

身後傳來班主任的聲音:“要去醫院的話...注意安全...”

封百歲飄在祁穆身邊,拍拍他的肩膀道:“謝謝你為我痛哭流涕、不能自拔。”

祁穆咬牙,這句話幸災樂禍的意味太明顯了。

出了學校,祁穆忽然停下來,對封百歲道:“你家在哪裏?”

封百歲皺眉,“你要幹什麽?”

“去你家。”

雖然要來封百歲家的話是自己說的,本來是想讓他浪子回頭,自覺自願地回家去住,但是現在麵對著一張雙眼紅腫的臉,祁穆又說不出話來。

“你就是祁穆?我們家百歲經常說到你,又不帶人來給我看看,今天總算是見到了。”

祁穆局促地道:“阿姨,真對不起,我過來也沒帶點東西。”

“帶什麽東西,家裏又不缺。”封百歲的媽媽舉手投足帶著一種大家閨秀的氣質,讓人很舒服,“你能來看看我就好了,百歲的爸爸整天在外麵忙,現在百歲又走了...就我在家,也沒個說話的人。”

祁穆沉默,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

倒是封百歲的媽媽看出他的心思,淡淡地笑道:“你不用安慰我,雖然難過,但是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百歲有沒有跟你說過,他小時候我領他去算命的事?”

祁穆點點頭,“他說算命的大師看不見他十八歲以後的命格,所以您才給他改了名字。”

“他那時候還小,記住的東西不多,其實啊...那位大師還跟我說,百歲的八字找不到根,就像沒有前世橫空出現一樣,他這輩子來做我家的孩子,不是報恩也不是討債,是為了尋找,等他找到了,自然就會離開。”說到這裏,她的眼神有一點黯淡,“大師說,百歲和我們家的緣分,隻有十八年,我雖然給他起了‘百歲’這個名字,卻也不指望他能一輩子陪著我。”

祁穆忽然很想告訴她,封百歲現在就在她身邊,但是猶豫再三,這話終究沒有說出口。

過了一會兒,她又高興起來,對祁穆道:“昨天晚上,我還夢到百歲呢,他告訴我花盆掉下來隻是因為意外,讓我們不要為難那家的老婆婆。你說這是不是托夢啊?”

“很有可能...”祁穆看向封百歲,後者麵無表情地挑眉。

“說不定我們家百歲其實是神仙呢!”

什麽神仙...妖怪倒是有可能......

祁穆在肚子裏反駁,封百歲的媽媽突然拉起他的手,道:“小祁啊,百歲從小到大也沒什麽朋友,你是他唯一的朋友了,以後多來我們家玩啊,阿姨很喜歡你。”

一不小心成了封百歲唯一朋友的祁穆,受寵若驚地挺直了後背,麵對著封百歲戲謔的目光。

封百歲的媽媽又拿出很多小點心塞給他,等告辭出來的時候,祁穆手上多了兩個點心盒子。

“收獲不錯。”封百歲評價道。

祁穆尷尬地岔開話題道:“你媽媽很漂亮。”

封百歲看他一眼,“不用妄想,她已經嫁給我爸了。”

“我們把這些點心送給林婆婆吧,你介不介意?”

封百歲無所謂地道:“這是我媽送你的,你想怎麽樣跟我沒關係。”

“那現在就去。”

再次登上林婆婆家的樓梯,爬到四樓時從上麵走下來一個人,是上次遇上的話嘮女人。

“你又來看林阿婆啊?真好。”女人邊向祁穆打招呼,邊拉開自家的門,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衝出來,抱著女人的腿道:“媽媽,好餓呀!”

“饞鬼!一會兒就吃飯,等著我給你做...”女人說著話,和小男孩一起進了門。

祁穆和封百歲麵麵相覷。

“她就是樓下的小美?”

“那個小子就是她兒子?”

祁穆不可置信地道:“我究竟哪裏和他長得像?這樣都能認錯?”

封百歲上下打量他,得出結論:“性別。”

按了三遍門鈴,林婆婆才開門,祁穆笑著叫她:“阿婆。”

林婆婆恍然大悟道:“你來送報紙啊?不是說不訂了嗎?”

看來她已經把祁穆完全忘記了。

祁穆隻好聲音洪亮地對她道:“阿婆,你認錯人了!”

“哎呀,又認錯了?那你是誰?”

祁穆不知道怎麽解釋上次的來訪,幹脆說:“我是少先隊員。”

耳邊聽到封百歲的一聲嗤笑,祁穆橫了他一眼,努力讓自己的臉看起來嚴肅一點。

高興的人隻有林婆婆,她讓開身子,道:“快進來快進來,以前也有少先隊員來過,你們這些孩子真不錯。”

林婆婆還要去拿糖,祁穆連忙轉移了她的注意力,把點心盒放在沙發前麵的小茶幾上,“阿婆,帶點糕點給你吃,來嚐嚐。”

“喲,真香,這些一塊一塊的是什麽?”

“這是桂花糕。”祁穆拿了一塊給她。

“真甜呀...”林婆婆眯起眼睛道:“不過比不上自家做的。”

“阿婆,你還會做桂花糕?”

“當然會,我們那兒的女人都會...住在農村那會兒,院子裏就有一棵桂花樹,桂花一開那些小娃娃可高興了,天天圍著我要桂花糕...以前我家老頭也最喜歡吃我做的桂花糕,不過他走得早,這幾天我老夢見他在院子裏那棵桂花樹下麵等我,要是我死了,能埋在樹下就好了...城裏的人死了還要送去燒,挺大的一個人,燒了隻剩下灰,能把灰撒在桂花樹下麵也好呀......”

林婆婆絮絮叨叨地說著,祁穆一直沒有打斷她,直到太陽快要落山才起身告別,婆婆送他到門前,又把另一盒點心塞給他。

“阿婆,這是我送給你吃的。”祁穆把點心推過去。

“好東西要大家吃嘛...我怎麽吃得完,這盒你就和他一起分著吃。”林婆婆笑眯眯地看向封百歲。

祁穆一驚,和封百歲從林婆婆家裏出來以後,問他:“她能看見你?”

“上次看不見。”

“聽說...快要死的人才能看見鬼...是不是真的?”

“不清楚。”封百歲淡淡地說。

祁穆始終不放心林婆婆的情況,兩天以後又和封百歲一起按響了她家的門鈴。

但是這一次,開門的不再是熟悉的婆婆,而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

“你找誰?”對方問道。

祁穆張開嘴,半天才說出:“我是附近學校的學生,來看看林婆婆。”

男人語氣低落地道:“家母...昨天去世了。”

“啊...”祁穆的目光越過男人的手臂,落在窗前的搖椅上,林婆婆躺在上麵,微微眯起眼睛,很愜意的樣子。

男人說道:“我們現在忙著處理後事,暫時不能招待你了。”

“沒關係。”祁穆又看了林婆婆一眼,“婆婆讓我告訴她的家人,希望能把骨灰埋在以前農村住的院子裏,那棵桂花樹下麵。”

男人愣了一下,然後對祁穆點點頭,“謝謝你。”

祁穆轉身下樓,林婆婆家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老公,這張搖椅怎麽自己在動啊?”

“可能是風吹的吧...”

這天晚上,祁穆做了一個夢,他看見一棵桂花樹下站著兩個手牽手的人,看不清他們的麵孔,卻能聞到清淡的桂花香氣。

睜開眼睛,那花香還真實地充盈在鼻間,祁穆起身走出房間,封百歲坐在沙發上,正在吃麵前的那盒桂花糕。

“你還需要吃東西?”

“不需要,但是可以吃。”

揮之不去的花香,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

祁穆愣愣地坐下,封百歲拿起一塊桂花糕塞進他嘴裏。

下意識地咬下去,祁穆鼻頭一酸,輕輕地說:“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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