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脈下

血脈(下)

隨著高速的下落運動,祁穆的心也懸在半空,他手腳發涼,向後退了半步,靠上封百歲的胸膛,就像忽然找到了依靠,祁穆摸索著,不由自主地抓住對方的手。

封百歲也回握住他,低聲在他耳邊說:“放心。”

祁穆很想說這種情況怎麽放心,話還在喉嚨裏,電梯卻生生地停住了。

人們頓時鴉雀無聲,過了好一會兒,一個年輕的女孩小聲問:“真的停了?”

“停了...停了!”有人興奮地回答。

劫後餘生的人們開始放生大哭,有的已經腿軟得坐在一邊,說不出話來。

祁穆卻不敢寬心,輕輕問封百歲:“你還能撐多久?”

“不知道,至少現在還行。”

聽到他的聲音不急不喘,祁穆才稍稍放鬆了一點。

一個小時後,電梯裏的人都被救出來了。

院方向受害人員鎮重地道歉,稱事故的原因是這架電梯年久失修,電力係統接觸不良,井架過於老舊,並承諾一定會盡快更換新的設備,但是他們也無法解釋為什麽最後電梯會自己停下來。

所幸除了那個慘死的女人,沒有再出現其他傷亡,這個問題也就沒有被深究。

警方和媒體接下來都會趕到,祁穆不想多待,走出醫院大樓,一個女人從他身邊匆匆過去。

她身上的血實在讓人無法忽視,再加上有些錯位的上下軀體,祁穆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雖然在電梯裏他們還說過話,但是現在,最好還是保持距離。

於是他低下頭,當作沒有看見。

可是很快,那女人又轉了回來,再次和祁穆擦肩而過。

這樣重複了三次,祁穆終於停下來,問她:“你到底要急著去做什麽?”

女人也停下,看看他,臉上出現恍惚的表情,愣愣地道:“我不記得了...隻知道有重要的事要去做,但是不記得是什麽事。”

為了要去做一件事而慘死,死了以後竟然忘了那是什麽事...

祁穆不知道心裏是什麽滋味,歎了口氣,對她說:“你慢慢想吧,希望能夠想起來。”

“謝謝。”女人點點頭,又匆匆走開了。

祁穆回頭看了一眼她的背影,不由得想起剛才瀕死的感受,依然心有餘悸。

封百歲飄在一旁,嘲笑道:“怎麽?嚇傻了?”

祁穆輕輕叫他的名字:“封百歲。”

封百歲還來不及回答,隻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扯著自己,他的身影突然在原地消失了,下一秒,又在另一側顯現出來。

這就是陣法的效果嗎?

他們愣了愣,都低頭去看胸前的竹管。

祁穆笑了,拍拍他肩膀,說:“謝謝你。”

封百歲還沒從剛才的暈眩中緩過來,黑著臉哼了一聲,飄到前麵去了。

隔天祁穆接到張老頭的電話,說桂圓罐頭吃完了,讓他再帶一點去。

盡管抱怨一通,祁穆還是去了,經過張老頭的隔壁,他看了看裏麵,那個女人還在。

好像從來沒有人來看過她...

想了想,祁穆走進去,把兩瓶罐頭放在她的床頭,對她說:“買多了,你想吃就吃點吧。”

“謝謝。”女人笑了笑,問他:“你來看望病人嗎?”

祁穆點點頭,“就在隔壁。那你呢?”

女人說:“我是來養病的,不過總不見好。自從生產以後,一直是這樣。”

祁穆驚訝,“你這麽年輕,就有孩子啦!男孩還是女孩?”

女人神色突然黯淡下去,輕聲說:“是男孩,不過一生下來就死了。”

“啊,對不起。”祁穆下意識地去看她床尾的那個嬰兒,幼小的身子伏在被子上,細細的哭聲又響起來。

女人似乎也聽見了,注意到他的目光,緊張地問:“能聽見嗎?嬰兒的哭聲?”

祁穆猶豫,不知道要不要告訴她。

女人的眼神卻很急切,“你實話告訴我,能不能聽見?”

祁穆終於還是點了下頭。

得到答案,女人無力地垂下手,“我以為是我瘋了...以為是我的幻覺...那孩子才五個月的時候,他爸爸和我分手了,原先以為一定會結婚的,卻分手了...當時我昏了頭,想要把孩子打掉,又不好意思去醫院,就在家裏自己弄,用繃帶勒...做劇烈運動...什麽都試了,出過一次血,但是孩子還在。

那次以後我就想通了,想一個人把孩子生下來,把他養大,陪著我,才開始安心懷孕。到了生產的時候,情況很危險,我掙紮了兩天,總算把他生下來,可能是在成長期被我傷害過,孩子一生下來就沒了呼吸...

從此以後,無論我去到哪裏,總能聽到嬰兒的哭聲,就好像那孩子隨時跟著我...我又後悔,又害怕,不敢讓別人知道,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女人捂著臉哭起來,“我知道他是在懲罰我...因為我曾經不想要他,所以才會失去他...”

祁穆不知道怎麽安慰,隻好輕輕拍拍她的背。

“他才剛被生出來,應該不懂什麽叫憎恨,什麽叫懲罰,我猜他隻是想和媽媽在一起,才會一直跟著你。”祁穆看向床尾那個小小的嬰兒,“他沒有惡意的。”

女人抬起頭,眼睛下麵一片青色,整張臉看起來非常憔悴,“他在嗎?他在這裏對不對?”

祁穆想了想,默認了。

“能不能讓我看看他?我想見他一麵!”女人揪住祁穆的衣服。

祁穆為難,“...我沒辦法。”

女人失望地放下手,輕聲說道:“我很害怕...每次聽到哭聲,我都很害怕...晚上閉著眼睛,感覺哭聲就在枕頭旁邊,可是睜開來看什麽也沒有...”

她拿過床頭的提包,從裏麵翻出一個刺繡的布袋,打開來,“這是他的臍帶,我一直留著,時不時會拿出來看看。我想要親口向他道歉,求他原諒我...不要再折磨我...”

從那個布袋裏,祁穆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腐臭,嬰兒好像對他的臍帶很感興趣,慢慢地向床頭爬過來。

祁穆想說什麽,沒有說出口。

離開了女人的病房,他把罐頭提給張老頭,順便說起她的事。

“臍帶啊...”張老頭摸摸胡子,“隻要把那東西燒了,小鬼就找不到她了。”

“為什麽?”

“因為臍帶是嬰兒和陽間唯一的紐帶,她一直隨身帶著,所以小鬼才會跟著她。”張老頭臉上的表情高深莫測,“這種小嬰兒還沒有睜開眼睛,無法靠視覺辨識目標,如果和陽間的聯係斷了,他們自然影響不到活人。”

於是祁穆又特意去了一趟隔壁病房,把這個方法告訴那個女人。

“燒掉它?”女人聽完以後,捧著布袋,眼神裏萬分不情願。

祁穆淡淡道:“我隻是告訴你這個方法,如果你想留下他,就當做沒聽見,如果覺得受不了,你就燒。”

女人想了很久,久到祁穆以為她不會同意,正準備離開時,她緩緩開口道:“你有打火機嗎?”

祁穆隻好再去廁所,偷偷把臍帶燒了。

果然就像張老頭說的,沒了臍帶以後,那個嬰兒突然失去了目標,一骨碌摔下病床,漫無目的地在地上蠕動著。

祁穆向封百歲遞了個眼色,讓他把孩子抱起來。

封百歲看了一眼那小鬼身上的黏液,皺眉,假裝不明白他的意思。

祁穆歎氣,彎下腰把嬰兒抱起來,對那女人道:“他不會再纏著你了,以後你也可以重新開始。”

女人點點頭,問他:“孩子...還在嗎?”

祁穆停頓了一下,懷裏的觸感實實在在,嬰兒很輕很小,滑膩的小手正扶著他的手臂,他看著女人的眼睛,裏麵盛滿了複雜的感情。

“不在了。”祁穆說。

“不在了啊...”女人垂下眼簾,有一點失落又覺得些許輕鬆。

向她告別,走出病房時,女人對祁穆說了一句:“謝謝。”眼睛卻是看著他的雙手。

出去以後,封百歲問他:“你怎麽處理這小鬼?”

“不知道。”祁穆轉進安全通道,自從上次電梯出事以後,他就有了心理陰影,寧願爬樓梯,也不想再體驗一次那種失重的感覺。

出了大樓,看見那個被分屍的女鬼,她依然在不明所以地忙碌著。

“想起來了嗎?”祁穆和她打招呼。

女鬼停下來,茫然了一會兒才道:“沒有。”然後她看見了祁穆手中的嬰兒,“這是?”

“死掉的孩子。”

“真小啊...”女鬼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嬰兒,半晌,緩緩說:“想起來了...”

“什麽?”

“我下班晚了,要趕去幼兒園接兒子。”

“那現在你兒子...”

女鬼顯得很擔心,說:“你能陪我去看看他嗎?”

祁穆想反正也沒什麽事,於是就同意了。

他們來到那個幼兒園,外麵已經圍了一圈翹首以盼的家長,祁穆好不容易才擠進人群,隻見很多小朋友排著隊走出來。

“哪個是你兒子?”

“我看看。”女鬼搜索了一圈,指著走在最後的小男孩,“那個!”

那孩子低著頭,直到一個男人走過去,蹲下來和他說話。

“是他爸爸。”女鬼笑笑,“平時都是我來接的,他工作很忙。”

這時男人牽著男孩從他們麵前走過,就聽到孩子問:“爸爸,媽媽為什麽沒有來?”

“她在忙,所以就換成我來了,不喜歡爸爸嗎?”

“喜歡!”

“那今天晚上想吃什麽?”

“要看動畫片!”

“先吃飯......”

父子倆漸漸走遠,女鬼留在原地看著他們的背影,一直沒有說話。

“不跟著去看看?”祁穆問。

女鬼搖搖頭,“他們兩個過的很好,我放心了。”

“那你現在要回醫院嗎?”

“不回了,我要去投胎。”女鬼低頭看向祁穆懷中的嬰兒,“把他給我吧,我帶這孩子一起去。”

祁穆把嬰兒交給她,女鬼小心翼翼地接過,就像抱著自己的孩子那樣,她握著嬰兒的手腕向他們倆搖了搖,然後慢慢消失在視線裏。

“多管閑事。”封百歲對祁穆說。

祁穆攤手,“我也不想啊...反正不算什麽麻煩,順便幫個忙。”

他想了想,又說:“不過你說的對,我們以後就不要去看那老頭了,可以省掉很多麻煩。”

“一開始就不應該去。”封百歲抱手道。

祁穆輕笑,不厚道地說“讓他吃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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