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由於公事上的關係,容海正去了香港。而洛美則獨自去仰止大廈參加行政會議。

現在,她常常從自己辦公室所在的宇天大廈步行穿過仰止廣場,去仰止大廈。走這樣一段路的時候,她正好可以利用稍稍空閑的頭腦,冷靜地考慮自己進入仰止大廈後的一舉一動。過去在仰止大廈裏,她是呼風喚雨的官洛美、所有文員白領奮鬥的偶像,他們對她是尊敬的。而如今,底下的人已隱隱明白了高層中的波詭雲譎。於是,對她的尊敬中就多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畏懼,他們已經開始明白,她是常欣關係企業的心腹大患,她的存在是對整個仰止大廈的一種危脅——不是威脅,用威脅來形容她太過於輕淺了。她過去在這個大廈中的成就,恰好證明了今天她具有的殺傷力。

所以洛美對自己在仰止的一舉一動都很留心。

可是,今天沒有。不知道為什麽,她的思緒有一點紊亂,而且,斜斜的雨絲令她的思緒飄到了更遠,以至於她走進仰止的大堂時,心裏隻在想:“今年的春天真是多雨。”

電梯下來了,她走進去,電梯裏沒有旁人,不假思索地,她按下了樓層。高速電梯隻用了幾秒鍾就將她送到了她要去的地方,發出一聲悅耳的鈴聲,雙門無聲地滑開,鮮豔的紅字躍入她眼簾:“十七樓·資管”,熟悉的五個大字,真有些驚心動魄的感覺。她呆住了,會議室在頂層,她到十七樓來做什麽呢?

一種她無法領悟的情緒淡淡地彌漫上心頭,十七樓、資管部、首席……多麽遙遠的事情。其實也不過是四五個月前的事,但她總覺得那段時光遙遠得一如前世了,而今生——隻剩了她一個人,立在一部空落落的電梯裏,仿佛孤立無援,無可依靠。

重新關上電梯,升上頂層,順著走廊拐彎,立在門前的秘書替她打開沉重的橡木門,她步入會議室,所有的人都已經到齊了,所以她道歉:“對不起,我遲到了一分鍾。”

“沒關係。”言少棣的目光掠過,仍舊不帶一絲表情,“我們現在開始吧。”

破天荒地,她在會議中走了神。她根本沒有去聽別人到底在講什麽,而是望著手中的資料,發起呆來。

但她沒有失神太久,在言少棣講到第二點時,她成功地將自己神遊九天之外的注意力拉了回來。雖然有些厭倦、厭倦?是的,她早就厭倦了這一切。可是她不得不回來,不得不繼續呆在這名利場中。

冗長的會議在五個小時後結束,與會人員在宴會廳共進工作餐後,天已完全黑了下來,雨仍在淅淅瀝瀝地下著,走出仰止大廈,廣場上的路燈將玻璃絲似的雨絲染成一種剔透的乳白色,稍稍有點涼意了,她身上香奈兒的套裝微薄,讓風一吹,令她打了個寒噤。

電話響了,是家中司機打來,怯怯地告訴她車子突然壞掉了。

壞掉了?

讓她坐計程車回那遙遠的新海去嗎?

無可奈何之餘還有點哭笑不得,關上電話,她攏了攏短發,想走入雨中,或者,她真得找一部計程車回去了。

熟悉的奔馳車在她麵前緩緩停下,車窗玻璃徐徐降下,他問:“怎麽?車子還沒來嗎?”

“壞掉了。”

他的眉不經意地一皺:“你住新海?晚上很不安全的。上車吧。”

三句話,三種語氣,最後三個字,已帶了一種命令的口吻。這個男人是典型的天之驕子,太習慣發號施令,容不得任何人拒絕。

車門已經打開了。

上車?還是不上?

言少棣的目光很奇怪,他說:“如果你覺得不便,我可以叫司機先送你回去,再回來載我。”

“不必了。”她終於上了車,“已經夠麻煩你了。”

車子平穩地駛動了,她無言地望著窗外,身邊的言少棣也是沉默的,這種寂靜使車內有一種微妙的尷尬。最後,言少棣問:“要不要咖啡?”

她點點頭,無言地看著他衝調速溶咖啡,接了熱氣騰騰的咖啡在手,才道了一聲謝。言少棣是不喝咖啡的,他為自己調了一杯果酒。

咖啡喝完了,車還未出市區。雨夜中的城市更有春寒料峭的意味了。她將額頭抵在車窗上,頭昏沉沉的,一陣接一陣的倦意卷上來,她困得幾乎睜不開眼睛了。

不,不對,她剛剛喝了一杯咖啡,沒理由犯困,而且現在才晚上七點,她困頓地想。隻是眼皮沉重得再也抬不起來。不能睡,不能睡!她告誡自己。呼吸卻越來越綿長,手足卻越來越無力,眼簾卻越來越沉重。她於不知不覺中闔上了眼睛,沉沉地睡去了。

她是在簌簌的雨聲中驚醒的,在醒的一刹那,她的思維在時間與空間上都發生了混淆,以為自己是在永平南路的房子裏。因為言少梓睡覺總是不安分,每次醒轉脖子必然被他的臂膀壓著,有些透不過氣來。

但是,她的意識在逐漸清醒,電閃雷鳴般,她一下子坐起來!這是個完全陌生的房間!她在哪裏?她慌亂地回想著,自己是在言少棣的車上睡著了,但是……怎麽會在這裏?她駭異地發現,自己的枕畔人居然是言少棣!

她的腦中嗡的一聲,似乎全部的血液都湧上了頭部。她抓起了自己的衣服,腦中仍然一片混沌。

她做了什麽?怎麽在這裏。

不!不是她做了什麽,而是他對她做了什麽。她幾乎要尖叫起來,不!不!不會是這樣!

她發瘋一樣推醒言少棣,他惺忪地望著她,突然一下子睜大了眼:“洛美?”似乎震驚無比。

洛美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報警的,警察在第一時間內趕到,將她送入醫院,將言少棣帶回警局。

言氏家族的法律顧問立刻趕赴警局要求保釋,常欣的智囊團同時接獲消息開始緊急運作。

洛美卻處在一種孤立無援的尷尬中,無休無止的盤問、錄口供。每複述一次,她就覺得自己又被剝開了衣衫,□□裸地被示眾。最後她終於崩潰了。

她尖叫,摔一切可摔的東西,歇斯底裏地發作。醫生不得不給她注射鎮靜劑,派人24小時看護她。

幸好,容海正趕回來了。他走進病房時,就看見洛美被帶子縛在床上,好像她是個瘋子一樣。他立刻厲聲道:“放開我太太。”

醫生說:“她的情緒相當不穩定。”

他冷冷地重複了一遍:“我說放開我太太。”

大約明白了他是惹不起的,醫生示意護士去鬆開束縛,洛美立刻像個飽受驚嚇的孩子,倉皇地想逃出病房,她赤著腳,驚恐地要衝出去,容海正一個箭步摟住了她:“洛美!”

她驚惶地拚命掙紮:“放開我!你放開我!”

“洛美,”他的聲音啞下來,“是我,是我。”

她終於辨出了他的聲音,她呆呆地怔了好一陣子,接著就像個孩子一樣號啕大哭起來。

她哭得天昏地暗,自幼失母的孤苦伶仃、成人後艱辛的奮鬥、洛衣與父親的慘死……一切一切的不如意,似乎都在這一哭中爆發出來。她再也無法忍受,她再也受不了了。

他輕拍著她的背,喃喃地說:“哭吧,哭吧。”

她的嗓子已經喑啞了,她哭不出聲了,可是眼淚仍像泉水一樣湧出來,打濕了他的衣服。

他輕拍著她,在她耳畔說:“洛美,以後沒有人再敢欺侮你。”他的目光落在空氣中的某一點上,冰冷而危險,“我會把讓你傷心的人一個一個地剔出來。”

他說到做到。

他有最好的律師,為了防止言氏家族向司法界施加壓力,他利用複雜的政商網絡,將這件事一直捅到了最高層,確保了法官不敢徇私枉法。

言氏家族竭力地封鎖媒介,並派人向容海正婉轉表示,若能夠庭外和解,言氏家族將予以不菲的補償。

容海正不怒反笑:“庭外和解?可以,叫言少棣從仰止大廈頂層跳下來,我就撤訴。”

這一戰已不可避免了。

言氏家族明白後,所有的關節都已打點不通了,而嗅覺敏感的新聞界終於覺察了,無孔不入的記者從言氏家族的旁枝側係口中知曉了這一“爆炸性醜聞”,並立刻公布於眾。

報紙、電視、網絡,刹那蜂擁而至。容海正與言少棣,兩個發著灼灼金光的名字,迅速從財經版轉入社會版,為了拍到官洛美的近照,記者們簡直無所不用其極。

洛美像隻受傷的小動物,蜷縮在房中,不敢看電視、報紙上煽動性的報道,更不敢開窗——所有的長鏡頭都守在窗外、門外,她無法麵對那一切,她迅速地消瘦下去。

聆訊會幾乎讓官洛美又一次地崩潰。在法庭上,她楚楚可憐,淚如雨下,脆弱得不堪一擊。

人總是同情弱者的。公眾與陪審團,還有法官都是人。

最重要的是,言少棣的司機出庭作證,並毫不猶豫地指證是言少棣命他將車開往南山酒店,而後,他帶了官洛美上樓,讓他將車開走。

這一下,一錘敲定言少棣的罪名。旋即,酒店服務生——出庭作證。因為言少棣是名人,所以他們印象深刻,異口同聲地指出,那天夜裏是言少棣帶著昏迷不醒的官洛美上去開房的。他們都以為官洛美是喝醉了酒,所以沒有太留心。

大律師梅芷青枉有舌燦蓮花的本事,也無法力挽狂瀾。

第一次聆訊結束,梅芷青就對言少棣說:“認罪吧,這樣可以判得輕一些,最多會判十年,如果在獄中表現良好,四五年也就出獄了。甚至,在入獄一兩年後,我就可以想辦法讓你保外就醫。”

言少棣默然不語,他長於算計,如何不知道其中的利弊。他說:“我隻是不甘心就這樣栽在那個女人手裏,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梅芷青搖搖頭:“你說的那些話,老實說,我都不信,何況法官?你說你並沒有在咖啡中下迷藥,你說你喝的酒中有興奮劑,那麽是官洛美陷害你了?試問,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相當有地位、有名譽的太太,會為了你口中的‘複仇’,而不惜犧牲自己的身體和名譽來陷害你?再說了,如果真的是她,她整個下午都和你在一起開會,連晚餐都是同你們一起吃的,她有機會對你車上的咖啡和酒動手腳?就算她雇有幫凶,那證據呢?那個幫凶還得有辦法打開你那部奔馳車的車門,據我所知,你的車裝有最新式、最完善的防盜係統。何況,她怎麽知道你一定會倒咖啡給她,而你自己又會喝酒?一切都不符合邏輯,法官怎麽可能相信?”

言少棣冷冷地道:“所以,她成功了,我乖乖地鑽入了圈套。”

梅芷青歎息:“第二次聆訊在三天後,隻希望這三天裏能有什麽轉機了。”

言少棣說:“從阿德身上著手,隻有他有我的車鑰匙。”

阿德是言少棣的司機,十分的敦厚老實。梅芷青在案發後早就找他談過了,他隻說那天因為言少棣一天都在公司沒有外出,所以車子一直泊在仰止大廈的地下停車場裏,他也一天都在仰止大廈的保全室裏和保全人員喝茶聊天,咖啡和酒是車上常備的,都已開封喝過一小半了。

梅芷青還專門去過保全室,十幾個人都證實阿德的話不假,那一天他的確在保全室呆了一天,連中午吃飯也是叫的便當。當時阿德還一直在玩弄著車鑰匙,因為車鑰匙上有個令人注目的奔馳標誌,所以眾人都記得很清楚。

梅芷青再一次去找阿德時,阿德卻已經失蹤了。

她精神一振,知道有了希望,但是很快的,這希望的火苗就熄滅了。警方在山溪中發現一具無名屍體,相信是因為失足溺死,死者身份很快被證實是阿德。

她去見言少棣,告訴他:“你的仇家非同小可,他們不惜殺人滅口。”

言少棣緩緩地道:“他真是厲害,我服了他。”

梅芷青茫然,不知“他”指的是誰。但言少棣說:“梅律師,麻煩你告訴法官,我願意認罪,隻請求他輕判。”

梅芷青也知道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了,所以第二次聆訊一開始,她就向法官陳述了言少棣的認罪,並請求輕判。

那一瞬間,法庭像炸了鍋一樣。旁聽的大部分是記者,刹那間鎂光燈閃得幾乎令人睜不開眼。在那種刺目的光亮中,言少棣望向了官洛美,他的目光令她感到微微意外。

因為,那目光是複雜的,憐憫中帶著一種輕蔑,仿佛她做了什麽傻事一樣。她沒有深想,法官已接受了他的認罪,旋即宣布退庭。

容海正走上來,護著她往外走,外頭有更多的記者圍追堵截,但他早有準備,車子是事先預備好的,他倆一出來就上了車。不等那些記者圍上來,車就如離弦之箭一樣駛離了。

洛美將頭靠在他肩上,整個人都是消沉無力的。一切都結束了,可是這些日子給她烙下的恥辱,卻是她永世不能忘的。她不明白上蒼為什麽對她特別苛刻,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予以她致命的打擊。她累極了,隻想逃走,逃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去。

一隻溫暖的手悄悄握住她的手,低低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洛美,我們回家去住一段日子,回千島湖的家,好嗎?”

千島湖的家?

她迷惘了。家,這個詞對於她來說早就可望而不可及了。可是,他的手、他的聲音都堅定有力:“我們回家去。”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