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人魚血(下)

第二十三章 人魚血(下)

羅劍覺得自己大概是真的老了,所以才會不理解年輕女孩子的想法。其實也不過就是差個六七歲而已,怎麽就覺得隔著那麽寬的一條江呢?

“羅大哥,快點擺姿勢啊,我要拍了。”韓清音在身旁開心地叫著,拽著羅劍的袖子在大頭貼機器麵前擺出各種可愛的表情。

“大頭貼……”羅劍無奈地搖搖頭。這種機器他以前也玩過,那是在前女友小丘還沒有離開他的時候。談了五年的戀情,最後卻因為自己工作忙碌而導致分手收場,本來不是不傷心的,隻不過羅劍本身性格豁達,凶殺科的工作又總是那麽多,所以即使分手,誇張點說,他卻一直都沒有時間去傷心和回想,隻在偶爾看到貼在皮夾中的大頭貼時有些落寞。

“她真的不怕被人看到嗎?”羅劍望著興高采烈的韓清音,滿腦子都是關於她的問號。這是一個奇怪的女孩子,他對她很了解,因為他有她出生至今所有的記錄和檔案,他甚至知道她小時候曾經受過很嚴重的傷,那條傷疤的具體位置在什麽地方他都知道,但是那些隻是靜態的、公式化的、不動的韓清音,眼前這個活生生的韓清音,會笑會唱會說話,青春得如同一朵剛剛綻放的花朵,充滿了不可預測的各種可能性,沒有在片場的嫻靜和麵對媒體時的老練,此刻的韓清音本人就如同鄰家的女孩一般可親,也正因此更令羅劍對她充滿了疑惑。在前一刻,他們在小飯館吃飯的時候,韓清音就曾經直截了當地問羅劍“羅隊長你最近在調查我吧?”而在羅劍窘迫著不知該怎麽回答的時候,她卻又無所謂地笑笑,說是“既然這樣,那就多和我接觸吧!”就這樣,飯後,羅劍被韓清音拖到集市一角猛拍大頭貼。

這也算是偵查工作吧……羅劍試圖說服自己,但卻發現這樣的借口實在是太蒼白了。

“請問,你是韓清音嗎?”羅劍回頭,看到一名高中生模樣的男生拿著大概是簽名簿的東西,兩眼放光地盯著正在擺POSE的韓清音猛瞧。

“我?”韓清音用手指指自己。

糟了,又來一次!羅劍暗叫不好,正想躲開,韓清音卻已經興高采烈地撲上來,幹脆利落地挽住羅劍的胳膊親密地說:“劍,又有人說我像韓清音哎,我真的那麽漂亮嗎?”

“漂亮漂亮。”羅劍無奈地接口,偷偷地想要拉開與韓清音的距離。

“討厭啦,你誇人家怎麽都一幅不甘願的樣子~~”韓清音嬌嗔著將頭靠在羅劍的肩膀上。羅劍隻能尷尬地衝男高中生笑笑,對方疑惑地來回看了兩人幾眼,收起本子離開了。

“上當了。”韓清音等那人走遠了,才笑嘻嘻地將頭從羅劍肩膀上移開,轉頭對羅劍說,“羅大哥的演技不錯啊!”

羅劍無奈地看著那張笑靨,一時竟然不知道說什麽好。被塑料布圍起來的小小空間內,氣氛在那一刻突然變得有些奇怪起來。

“滴鈴~”突來的手機鈴聲令羅劍一震也拉回了他的神智,剛才,隻是刹那,為什麽他會產生離韓清音更近些的想法呢?

“好,我知道了,我馬上就回來。”韓清音掛掉電話,朝羅劍擠出一個抱歉的笑容,“家裏有點事,我先回去了,今天謝謝你,我玩得很開心。”

“我送你回去吧。”羅劍果斷地做了決定,韓清音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出了什麽大事。

“好吧。”韓清音也不推托,轉身率先離開。

“先等等。”羅劍攔住韓清音,戒備地看向門內。

半小時前韓清音接到家中護理肖蘭打來的電話,說是韓母又在鬧別扭不肯吃飯,還發脾氣砸爛了藥碗,吵著要去死,韓清音掛了電話就急急匆匆地趕了回來,然而現在韓家虛掩著的門內卻不合常理地黑洞洞一片,既沒有爭吵的聲音也沒有人活動的痕跡,著實令人感到奇怪。

羅劍試探性地推了一下門扇,門在走道燈光的照射下滑開去,無聲地讓進了一片金黃,雖然隻是門口小小的一塊卻已經足夠讓羅劍看到讓他震驚的一幕——血!殷紅的血仿佛細細的水脈,在大理石的地板上蜿蜒著劃出詭異的曲線。

羅劍聽到身後韓清音含混不清的喊聲,想必她也已經看到了。韓家發生了什麽?入室搶劫?或是韓母真的自殺了?身邊沒有帶槍,假設確實是入室搶劫的話,照現在的樣子看來,劫匪大概也應該已經離開了,但還是要小心點。

“你先別進去,如果有什麽事發生的話,不要管我,逃跑,然後打電話報警。”羅劍輕聲囑咐韓清音,直到驚慌失措的韓清音點頭表示明白了,才深吸了口氣,一腳踢開門扇,閃身進去。

沒有任何動靜!羅劍在黑暗中蹲伏了一陣,判斷沒有問題之後,才起身摸到開關打開燈,回頭招呼韓清音:“進來吧。”

“為什麽不進來?”看到韓清音臉上露出幾乎要昏厥過去的表情,羅劍這才意識到不妙,他迅速回過頭去,心跳在瞬間仿佛停住了!

頭頂是金黃的燈光,溫暖的,充滿著生機,將韓家的客廳照得燈火通明,然而在那客廳中央,卻存在著仿佛惡魔一樣的物事。

“媽……”身後的韓清音發出好似老人一般的沙啞聲音,那代表著她已經驚恐到了極點。

在客廳的中央,跌坐著渾身浴血的怪物,那怪物正抱著一名年輕女孩的屍體,拚命在她脖子上吸吮著,鮮紅色的**順著那白皙的頸項流下來,落到大理石地板上,發出嘀嗒嘀嗒的微弱聲響,漸漸地一滴一滴融合到一起,匯成了羅劍之前看到的血流。

那個是人還是怪物?有那麽一秒鍾的空白,羅劍不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他甚至以為眼前的一切都不過是自己在做夢而已,但是他很快就清醒過來。他想起了那幾起失蹤案,想起那個渾身血液被吸幹的女孩,想起了韓清音剛才那低低的一聲。

“媽!”

這是韓母!!!

羅劍想也不想,撥通了110。

“從醫學角度來解釋的話,韓母就是所謂的“卟啉症患者”。”郭醫生從醫院辦公室出來,對羅劍說,見羅劍不明白又補上一句,“就是小說中寫到的吸血鬼病。”

羅劍這才“哦”的一聲恍然大悟。卟啉症,血液疾病,它能引起患者懼光、肌肉萎縮、貧血等種種症狀,古代的卟啉症患者曾有通過吸食或飲用鮮血來使自己感覺舒服的情況,這或許無意中成為了吸血鬼傳說的起源。

“想不到一切的事情都是一個可憐的老人做的。”郭醫生感歎,“韓清音這次也不會好過,年紀輕輕的碰到這種事情,也許連前途都要毀了,何況還是自己的母親作出那種事。”

羅劍低頭不語,在他的腦袋裏似乎有誰在吵鬧,無法讓他安心。曾經,好像有什麽線索落入他的眼中,但他卻沒有注意到。

“別想了,雖然事情結束得倉促,案子總算是破了,接著隻要找到那幾個女孩的屍體就能結案了。韓母還是不肯說出屍體的處理地點嗎?”

羅劍搖搖頭,他到底在在意什麽?事情已經很清楚了,這一切都是韓母一人所為,雖然聽起來有些荒謬。韓母並沒有中風,她得的是卟啉症,她騙了身邊的所有人包括自己的女兒,她將家中的護理殺害,吸她們的血,然後把她們的屍體藏匿。

“郭醫生,那個女孩,你還記得嗎?就是在街上被車撞到的那個,她……”

“我知道,你想問她為什麽能夠失去了血液還像正常人一樣在街上走是嗎?”郭醫生拍拍羅劍的肩膀,“年輕人,別太執著那些無法解釋的問題,也許司機當時記錯了,那個女孩很可能是一開始就被拋在路上而不是被撞倒的。好了,我要回警局去了,你呢?”

“我……我還有點事要辦。”羅劍想了想,轉身又折了回去。

“我沒病,你們都走開!”

遠遠地就聽到韓母歇斯底裏的聲音,羅劍走到病房的門口的時候,一個鹽水瓶飛了出來,差點砸中他。病房中,幾個護士手忙腳亂地拉扯著韓母,想讓她安靜下來。

“快打鎮靜劑,快!”護士長忙碌地指揮著,幾個護工衝進來,也幫著製止韓母。

“她不是韓清音,她不是!她不是我女兒!”混亂中,韓母不停地念叨著同樣的話。

“病人有狂躁症狀,快按住她!”

“針頭折了!”

“按住她的腳!”

拉扯中,韓母的病人服被拉開,羅劍下意識地回避,眼光卻不自覺地落到了她的背部,那裏!羅劍倒抽了一口冷氣!

“隨便坐吧。”黑暗的放映廳內,韓清音獨自坐在前排,美麗的臉孔籠罩在昏昧不明的光線中,看不出什麽表情。

羅劍遲疑了一下,坐到了靠邊的位置上。

熒幕上的黑白膠片正上映著上個世紀的風情,三十年代的上海,人力車夫來回穿梭,身著旗袍的妙齡女子嫋嫋娜娜,留聲機傳出紙醉金迷的婉轉鶯啼。

“這是我出演的第一部片子。”黑暗中,韓清音的聲音朗朗傳來,“那一年我十六歲,一個人從蘇州到上海,什麽都不懂。”

羅劍望著屏幕上那個韓清音。穿著樣式樸素的旗袍,頭發挽起,有那個年代的風情和不盈一握的脆弱的美。片子不知道是在講些什麽,羅劍隻看到稚嫩的韓清音來來去去,著不同的裳,有不同的美。

“你已經知道了吧,她才是真正的韓清音。”韓清音懶懶地道,那口氣有一種無所畏懼的絕望,她稍微活動了下身體,把自己窩在了座椅當中。

“嗯。”羅劍回答。在“韓母”的背部他看到了那條真正的韓清音才有的疤痕,那是韓清音小時候出車禍所遺留下的痕跡。

“她是韓清音,那你是誰?”

“我?”韓清音想了想,“我是黃宛玲。”

“黃宛玲是電影中的人物,不是你。”羅劍不知道韓清音在跟自己打什麽啞謎,每個人從出生開始就必然有一個身份,沒有一個人是沒有身份而需要竊盜虛構人物身份來成就自己的。

“也對。”韓清音笑笑,“我不是黃宛玲,我是汪美芬。”

羅劍愣住了,汪美芬,那是韓清音母親的名字。

“我不是她的女兒。”微弱的光線下,韓清音有一下沒一下地比劃著,“我是她的母親,她才是韓清音,是我領養的女兒。”

“領養的?”羅劍詫異。

“我偽造了出生證明,因為我根本生不出孩子。”“韓清音”笑,話語中似乎意有所指。

“如果你才是汪美芬,為什麽你還能那麽年輕?”羅劍已經搞不清楚眼前的狀況,韓清音到底在說什麽?

電影似乎是到了尾聲,羅劍隻感到眼前的屏幕黑了一下,繼而又亮起來,長排的演職員表被打出來。女主角,白梅,男主角……

女主角,白梅????羅劍不解,女主角不是韓清音嗎?為什麽會是白梅?

“羅隊長聽說過白梅這個人嗎?”韓清音在一旁悠悠地說,順手開了罐可樂喝。易拉罐拉環被拉開時的聲音和氣泡咕嘟咕嘟的聲音突然讓羅劍神經緊張,就仿佛他即將被告知什麽可怕的事情一般,羅劍覺得渾身僵硬。

“白梅,30年代紅極一時的影星,曾經出演過40多部影片,在她最紅的時候因遭人嫉妒被毀容,此後消失。羅隊長,我就是白梅。”韓清音轉過臉來,羅劍倒抽一口冷氣。這哪裏是麵容清純的韓清音,自己眼前的分明就是一張布滿了扭曲刀疤,糾結可怖的臉啊!

“我無法忍受自己就這樣被人毀了一生,所以想盡了一切辦法要治好自己的臉。臉是治好了,不過卻也付出了代價。”韓清音歎口氣,“藥物嘛,總有一些副作用的。”

“我雖然重新得回了美貌,卻也因為那藥物改變了自己的體質。藥很好,它讓我美麗,也讓我年輕,我差點以為那就是傳說中的長生不老藥,可是很快我就發現它並不是!最早一次發作是在解放後沒多久,之後每過二十年,我的舊疾就會複發,發作的時候四肢百骸都仿佛散架一樣的痛,尤其是臉,就好像有人在用燒紅的刀一寸一寸慢慢地慢慢地割你的肉,而緩解這種痛苦的方法就是……”眼前的韓清音似乎是笑了笑。羅劍很熟悉那種笑容,那是在那個美麗青春的韓清音臉上常見的,而此刻在這張醜陋的臉龐上,即使是一樣的動作卻隻令人感到可怕。

“我必須持續一個月補充年輕女孩的血液,否則藥效就會漸漸褪去,直到恢複我本來的樣子。這就是羅隊長你追查案件的全部真相。”

“那你母親……我是說真正的韓清音又是怎麽回事?”羅劍咽了口口水,強迫自己壯起膽來與韓清音對話

“為了掩飾身份,我在二十年前嫁給了那個久病纏身的男人,後來又領養了她。男人死了以後,我負擔起照顧她的責任,如果不是因為她偷吃了我的藥,也不會落到現在這步田地。”

“你的意思是韓清音也吃了那個藥?但是為什麽她會變成那樣?”一想到真正韓清音那張仿佛比八十多歲老太還蒼老的臉龐,羅劍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藥不是每個人的體質都適合的,她隻是剛好產生了……嗯,排斥現象吧。”韓清音攤攤手,“本來已經很多人懷疑為什麽我的相貌一直都不改變,就算我一直刻意掩飾自己的容貌恐怕也隱瞞不了多久,想想剛好有這個機會我就趁機裝作中風辭去了學校的工作。本來我也不想張揚,沒想到在路上被星探發現,也許骨子裏還是對熒幕有感情吧,當他們問我叫什麽名字的時候,我想也沒想就說了韓清音,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的身份便調換了過來。”

“可惜她太愚蠢,她偷看到我喝張月月的血,就以為自己靠吸血也能回複原來的樣子,她跟蹤那個追到家裏來要簽名的女孩子,又把她殺了。或許這就是報應吧,如果不是因為她做事招搖,我也不至於被你盯上。”韓清音頓了頓,“不過這樣似乎也不錯,秘密永遠不被人發現的話,保密的人也會很無趣啊。”

“你要幹什麽!”羅劍大喝,韓清音不知從什麽地方拔出了一把刀,刀鋒在微弱的光線下閃著隱隱的寒光。

“同一個遊戲會令人生膩,我拒絕再玩下去了,所以,再見!”在羅劍能夠有所反應之前,韓清音已經掉轉刀頭,將那柄匕首狠狠地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黑暗中,天花板在自己的眼前升高,韓清音,不,應該說是白梅的眼前仿佛又出現了當年的景象。秋夜,清冷的店堂,那一對朱、碧瞳仁的主仆將魚身形狀的小巧藥瓶遞給自己時說:“終有一天,你將會為自己的決定付出對等的代價!”

刀疤攀附的唇角勉強擠出一抹興味的笑容:“黃宛玲,我比你幸福。至少,當我想死的時候,我可以輕易地結束自己的……生、命!”

“這次的案子真的有夠離奇,沒想到韓清音看起來那麽溫柔的一個女孩子會為了幫助自己的母親而殺人,想想不是不可憐的。”小金嘟噥著,一麵把玩著羅劍桌上小巧的魚形藥瓶,一麵無限唏噓地咂了咂嘴,“羅隊,我們今天下班去吃燒烤好不好?”

羅劍起身,走過小金的身邊,停頓,抽出他手中的藥瓶,然後拉開門,木門在他的身後砰地合攏,在空曠的走廊上造成了陣陣回音。

“又是博美集!”將標有博美集字樣的藥瓶揣入懷中,羅劍套上安全帽,發動馬達,猛地一拉油門,摩托車便如同離弦的箭一般飛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