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釵頭鳳09

釵頭鳳09

楚離快步走著,穿過觥籌交錯,捂著發燙的臉停在了湖邊大石後。她不明白自己怎麽了,為什麽突然臉紅不已身子發木,那種從未有過的奇異感覺幾乎淹沒了她。好像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一樣衝擊著她那顆青澀的心。

楚離喃喃道,“這是怎麽回事……”她然地揉著臉頰,躲在石頭後麵整理思緒。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楚離抬頭正對上一雙醉眼,距離非常近,驚得她連忙站起來。

那男子領口半敞,形態風流不羈,雖然看起來文質彬彬,但一開口就露出書生狂氣,“喲,這不是小國師嗎?怎麽……怎麽一個人躲在這裏?”他湊上前來,“聽說小國師頗有才能,不知道比遊雅如何?”

“遊雅?”楚離皺眉,不動聲色地又後退一步,“不認識。”

男子被噎了一下,“你不認識?名動京師的大才子,遊雅,就是我,東宮內侍長,你沒聽說過?”

“……”沒聽過這樣誇自己的,楚離不由低笑,眨眨眼望著他,“遊雅?太子的人?”她仔細打量遊雅,雖是七尺男兒,然而風流質弱又唇紅齒白,乍一看倒像個女人。隻不過這卻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因為……他領口大敞,走動間衣衫拂動偶爾會露出胸前兩點。

遊雅點頭,“正是在下。”

“哦!”楚離作恍然大悟狀,卻道,“沒聽說過。”

“……”遊雅頓時黑了臉,想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國師如今名動天下婦孺皆知,可他堂堂東宮內侍長,才華橫溢自幼有盛名,被人捧著長大的,現在反倒被這個小丫頭比了下去,心中著實不忿。眼下看見這個少女,相貌也就是比一般稍微好點,雖然有些難以言喻的風雅,但遊雅並不認為她有什麽真才實學,便冷笑道,“小國師,說起來,咱們可算是一家。”

楚離挑眉,“嗯?”

“噢,倒也不能這麽說。”遊雅語意輕佻地望著她,“我身在東宮是憑著真才實學,可比不上小國師隻要伺候好上穀公主就能糊弄天下人,贏盡名聲。”

“什麽意思?”楚離好笑地看著遊雅,承受來自這個陌生男人的惡意。然而心中卻好似抓著了某個點,她一時理不清。

“哼,什麽意思,”遊雅十分不屑地掃她一眼,“你自己心裏清楚。”

“哎——”楚離奇道,“我一點也不清楚。”她擰了眉頭,“上穀公主待我親厚,但我並無意擔任國師。聽你言語,曖昧不明,似是對公主有諸多不滿,這倒令我疑惑。遊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哈哈哈,”遊雅放肆地大笑,“上穀公主待你,還真是‘親’厚!你也不過是仗著公主寵愛,才能讓大家正眼看看。不然,就憑你一介布衣,賤民出身,何德何能堪當國師?遑論親近皇家。”

“你雖然不是賤民出身,但行為下|賤,與你共處真令我羞恥。”楚離麵無表情地說罷,轉身就走。

遊雅攔住了她,怒道,“呸,什麽國師,不就是討好了上穀公主嗎?”他蔑視地掃楚離一眼,“可惜,上穀公主素來不長情,今兒喜歡這個,明兒可能就喜歡那個了,你這賤民可要賣力好好伺候,不然就怕你爬得越高,死得越慘。”

“不過也活該,你們這些賤民哪,出身卑賤,想要躋身上品也就隻有靠賣身子了。”他踱步而去,“王公子弟可看不上你們,幸好上穀公主有磨鏡之好,不然你們想賣都沒人稀罕呢。”

遊雅漸漸走的遠了,楚離怔怔的望著他。自懂事以來就受到不少來自中上品人家的侮辱,楚離如同其他萬千平民一樣,早就習以為常了。可是這次,卻讓她聽到了一個從未聽過的字眼——

磨鏡。

都沒有找到上穀公主跟她打聲招呼,楚離就恍恍惚惚地回了國師府。不過諷刺的是,身為此次流水宴名義上的東道主,她悄無聲息地走了都沒人知道。實際上,恐怕也根本沒人在乎。畢竟——來的都是世族官宦,個個眼高於頂。肯來多半也是看在上穀公主的麵子上,何況楚離本就得罪了他們。

楚離恍若未覺。她隻是隱隱覺得有哪裏不對勁,甚至上穀公主對她的好也因著遊雅那番話變了味。好像頃刻之間,整個國都都變得不對勁起來。但她就是想不明白,找不到其中關鍵。

“楚姐姐,你怎麽了?”珠兒本來正在習字,看見楚離神思恍惚地進了院落,連忙奔過去輕輕拉住她的手。

楚離看著眼前這孩子,怔怔半晌,“珠兒,我……”卻是一聲長歎。

“怎麽了?”珠兒疑惑不解。

楚離搖搖頭,牽著她的手回房,輕聲問,“你今天的課業可完成了?”

珠兒點頭,“還多寫了一篇字。”

“好。”楚離讚賞地摸了摸她的頭,“也別急於求成,慢慢來。”

“珠兒喜歡讀書習字。”小姑娘仰頭望著楚離,“楚姐姐,你還好嗎?”

楚離動了動嘴唇,卻道,“沒,你先去讀書吧。我有點事兒。”

替珠兒關好房門,楚離去了寇謙之的書房。寇謙之突然消失,什麽都沒帶。這國師府的東西都一如既往,楚離一向也不碰,隻等老人家回來。這晚第一次來到書房,見其中排列整齊,汗牛充棟,盡是道教秘典。她手指劃過一排排古卷殘跡和竹簡,最終停留在房|術上。

這三個字是楚離對男女之間唯一的知識。她涉獵廣泛,但對於有些書籍覺得甚是乏味,偶爾隻撇過一眼就扔到一旁了。這次依著腦海中那淺薄的印象,摸到了這裏。

說起來,寇謙之的書籍真是多。要知道,即使是世家貴族,對書籍的收藏也未必有如此之多。尋常百姓就更別提了,目不識丁者眾。隻不過寇謙之的藏書都可歸為一大類,醫藥和丹書。不像楚離的臨山友人,藏書龐雜,各門各類皆有涉及。她師父成公興基本沒有書籍,楚離所閱大都是她和師姐從臨山借來的。

她爹楚謙曾經說過,在大魏,身份地位越高,藏書越多。實際上,在大魏乃至南朝宋,藏書都是極為寶貴的資源,被貴族壟斷。庶人以下估計連書籍長什麽樣都不知道。資源極度匱乏的年代,曆朝曆代皆是如此。比如楚離自己家,就從未有過一本像樣的書籍。僅有的十來卷竹簡也都是好學的楚謙給世族做門人時,自己一筆一劃抄錄刻出來的。但那些抄錄的書籍也殘缺不全,內容粗糙。畢竟楚謙讀書也要看人臉色,他並不能過目不忘,隻能記其大意。可抄錄書籍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楚謙也隻能偷偷地做,遇見善良的世族還好,可要是遇見惡的,被發現了挨罵事小,扭送去見官才是真正要命的事。

楚離雖然有幸在清涼峰辯法那會兒從公主府和皇室中借書出來,但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豐富的藏書。是以乍見寇謙之書房中藏書如此之多,一下就驚住了。

“這……便是權勢啊。”她喃喃道著。當權勢帶給她的除了驕奢和□□百姓的印象外,以這種肉眼可見的方式擺在麵前,楚離心內震動。她可以視金錢如糞土,可以蔑視權貴,但她也有心頭好。她同樣有欲——這種欲望從未得到滿足,因為她得不到。然而此刻,她親眼見到權勢能帶來什麽。別的且一概不提,隻這些藏書就足夠讓她心頭百味陳雜。楚離指尖眷戀地撫摸著一卷卷古卷,心內卻好似生了一團混沌。她神色隱在燭火中,忽明忽暗。卻是貪戀之極地癡望這滿室藏書,心中似有什麽蠢蠢欲動。

深吸一口氣,她取下卷軸,沉迷其中。直到有人輕輕敲了門,不知敲了幾下,楚離才回神。

“楚姐姐,外麵來了好多官兵!”竟是珠兒急急跑過來,說話時還有些喘。

楚離忙過去看,“怎麽回事?”

帶頭的侍衛長答道,“國師,下官奉公主之命前來保護您以及府上安全。”

“安全?”楚離皺眉,“公主說的?”

侍衛長點頭。

楚離本想讓他們都退下,但話到嘴邊竟然又吞了回去,連楚離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怎麽想的。心中有什麽地方長了一顆嫩芽,好像要破土而出。

她原本一直當自己是借居在國師府上,所以對於府上一幹下人都以禮相待,互不幹擾。是以相安無事。下人對她的恭謹和尊稱,她還叮囑無需如此。她把國師府的每個人都看做和她一樣的人,就如同在上洛郡的日子一樣。可無論她怎樣苦口婆心,下人們待她仍舊畢恭畢敬。

楚離都懶得說了。而今這些侍衛奉公主命前來,楚離暗自道,他們肯定不會聽自己的。

這平城啊,比上洛郡麻煩多了。

楚離無聲輕歎,牽了珠兒回房。本要休息,忽然想起剛剛一時沉迷,還是忘了查磨鏡這事。遂又返回書房,仔細搜尋。

不知不覺竟至天亮。

日頭透過窗棱打進來,楚離揉了揉眼睛,覺得自己好像井底之蛙。擺在書桌上的那些書卷好像燙手山芋,讓楚離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原來除了男女,竟還有龍陽和磨鏡。

楚離眸子閃動,那麽……上穀公主對自己,果真是像遊雅說的那樣嗎?

可是……為什麽呢?

楚離不明白。

詩經上說,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還說,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又說,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這詩賦楚離是會背,可是並不大理解。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楚離以手遮眼,迎上日光。暗想若論相思,她心中牽掛的隻有師姐石霂。隻是並沒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她有時玩的興起,三月都未必想得起石霂來。

那麽,上穀公主呢?

連石霂她都不怎麽放在心上,更何況剛認識不過小半年的拓跋迪呢?

“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多情最是無益處。”楚離撇撇嘴,覺得情啊愛啊的,並不適合自己。她心不在此。

遂收了書卷去找上穀公主。

她眼裏不揉沙,遇到個什麽事情總想弄個一清二白。與其自己在這裏半點想不通,不如直接問上穀公主好了。

而且,相思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呢?

楚離心想,除了偶爾會記掛師姐,她相思的是天下百姓。她倒是時時會把百姓記掛在心頭,總想著能讓他們不那麽……蠢。

順便問問,為什麽突然安排了這麽多持刀帶劍的侍衛過來,讓人怪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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