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釵頭鳳17

釵頭鳳17

一行人在代郡休息數日,便再次出發。一路上楚離擔心上穀公主沒吃過苦,處處照拂。竟然時不時還是有人來刺殺,都被公輸定擋住了。這才見識到公輸定的厲害之處,不僅□□了得,木車更是腳程極快,不過月餘就已經到達泰州境內。

楚離興致頗高,“過了泰州就到荊州啦!”

四人下馬尋客棧休息。珠兒照例讀書習字,公輸定寶貝他的木車,一臉哀怨地望著楚離。楚離被他看得頭皮發麻,索性拉了拓跋迪出去,“公主,我們去逛街吧,看看東泰州可有什麽新鮮東西。”

公輸定一直守在木車旁,哀怨的目光追隨著楚離,直到楚離逃似的拉著拓跋迪快步消失在他視線裏。

泰州已經臨近南朝,民風民俗與魏朝國都平城差異甚大。這裏的百姓不好勇鬥狠,多半習儒學,民風溫和。連街上兩邊叫賣的商販或者店家都顯得柔和多了。

這會兒正是立春不久,嫩蕊新發,薄雪化開,絲絲冷冽裏透著生機,讓人神清氣爽。

兩人在市肆閑逛,楚離正瞅見一個挑貨郎在賣魚,便道,“這節氣也能捉到魚啊。”上前看了看,“龍困淺灘,魚遊淺水,莫不是凶兆?”

上穀公主看她一眼,“什麽?”

“啊?”楚離回神,不好意思地一笑,“我亂說的。咱們這一路不都是大凶嗎,還有什麽吉凶可言。”說著卻不由得摸了摸胸前,“我師姐倒是信這個,還挺擅長。”

拓跋迪眼神掃到楚離脖子裏一根烏繩,看楚離摸胸前,想必胸前有什麽吊墜。

楚離覺察到拓跋迪的目光,忽然覺得心口貼著吊墜的地方有些發燙,她拿出來看看卻並無異常。

見那墜子形似心髒,顏色鮮紅,質地潤澤通體光亮。,上穀公主眯了眯眼睛,“這是?”

“噢,紅心菩提。”楚離低頭看了看,“怎麽突然發燙呢,真是奇怪。”她嘀咕著,“難道感覺錯了?”

“怎麽?”

“沒事。”楚離玩笑似的說,“突然感覺有些奇怪,興許這裏還有殺手呢。”

拓跋迪橫她一眼,“可是讓你歇一會兒了。”

“咱們還是回去吧。”楚離拉著拓跋迪往回走,“換條寬敞的路走,那裏還有一座天塔呢。”

泰州的天塔有九層,不過據楚離所知,人們隻到過第三層,再往上是什麽就無人知曉了。說著話遠遠就望見了矗立著的天塔,在泰州可謂獨樹一幟,“看!在那兒!”

二人剛要轉彎向天塔方向去,忽然四麵傳來破空聲,竟是弓箭。

楚離抽了嘴角,“不是吧,還來?”

上穀公主也黑了臉,“國師,你還真是烏鴉嘴。”

隻是這次的弓箭手似乎非比尋常,上穀公主保護著楚離閃過弓箭,飛速前奔尋找遮蔽物。然而此地極為空曠,除了百米外的天塔外再無建築。二人無處可躲。楚離拿遠程的弓箭毫無辦法。縱使她身手矯健,然而赤手空拳,很快就被亂箭逼得手足無措。拓跋迪見狀,連忙將她擋在身後,手持一支撿起的利箭狼狽阻擋。

“公主,別管我了,你先衝出去!”楚離額上都是冷汗,沒想到此次如此凶險,“不然隻怕我們倆都難逃一死。”說著一閃身,又躲過一箭。

然而躲得了前麵躲不了後麵,更何況是四麵八方的亂箭,楚離艱難地躲避著,卻聽得“噗嗤”一聲,定睛一看,拓跋迪腹部中了一箭。

“公主!”楚離大驚。拓跋迪捂著腹部大聲道,“楚離,你快去找救兵!”

楚離不管,一步上前擋住拓跋迪,“別說話了,一起走!”

“小心!”拓跋迪卻忽然將她往懷裏帶,抱住她側身閃避。

原來楚離後心正飛來一支箭。然而,說時遲那時快,那箭支在抵達楚離肩頭時卻忽然斷落了下去。

原來是被一枚石子打落。

楚離瞠目結舌,這又是誰在救她?說也奇怪,這支羽箭被打落後,四麵八方的箭支好像突然之間消失了。

四周靜的可怕。

倘若不是地上亂七八糟地橫著些箭支,幾乎讓人以為這裏從來沒有發生什麽凶險的事情。

隻是拓跋迪腹部的傷口卻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們,剛剛確實是在閻王殿前走了一遭。

二人心有餘悸,連忙起身,楚離扶著拓跋迪急忙離開這裏。卻沒有看見天塔第三層上,有一個女子長身玉立,注視著二人離開視線才悄悄鬆了口氣。

楚離心急火燎,索性攔腰抱起了上穀公主疾奔起來。

這場景何其相似,就如同當初在平城上穀公主幾次救她一樣。第一次,便裝的上穀公主助她救珠兒;第二次,上穀公主救她出牢獄,洗脫謀害天師寇謙之的罪名;第三次,上穀公主在崇文街從亂箭之中救出了她。而今,又為了護她而受重傷。

楚離一顆心滾滾燙燙,抱緊了上穀公主,恨不得飛奔起來。

當初她被列為謀害國師的一等嫌疑犯,上穀公主奉命抓她。她帶著珠兒還沒走出平城,就被上穀公主攔住了。上穀公主臉色陰沉,順手摟住她腰肢抱上馬來。兩人一路疾馳,楚離看她在路上橫衝直撞,心裏非常不舒服,“公主,小心別撞到人!”拓跋迪根本不理,隻一徑驅馬。楚離反抗無效,隻得放開了嗓子大喊,“大家讓開,快讓開!”

到達公主府時,楚離嗓子已經啞了。拓跋迪把她甩下馬,楚離摔在地上,還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就稀裏糊塗地被上穀公主關進了公主府的私牢。拓跋迪在牢裏劈頭蓋臉的責問,“楚離,你可知罪?”

楚離仔細分析了下事情的來龍去脈,卻並未找到不妥之處。遂恭敬行禮,“啟稟公主,民女不知所犯何罪,還請上穀公主明示。”

上穀公主居高臨下地望著她,“死到臨頭還嘴硬,楚離,你不是骨頭硬,你是冥頑不靈。”楚離抿抿唇,依舊是那句話,“望公主明示。”

拓跋迪掃她一眼背過身去,旁邊那侍官道,“賤民楚離,謀害國師,畏罪潛逃,罪不容恕!”

楚離心裏一驚,“國師……寇天師怎麽了?”

侍官嗬斥,“你這賤民,還裝糊塗!怎麽這麽巧,你這一走,國師就失蹤了?”他哼了一聲,“砰”地扔下楚離的行李,散露出些許金銀,“國師收留你,讓你白吃白喝白住,你卻貪財害命,簡直狼心狗肺!”

拓跋迪這才轉過身來,一雙眸子沒有情緒地望著楚離,“你有什麽話說?”

楚離麵無表情地說,“啟稟公主,民女無罪。金銀是寇天師送給我和珠兒做盤纏的,民女身上沒有半點不幹淨的東西。”

“你說無罪就無罪麽?”拓跋迪的聲音極其平緩,聽不出喜怒。

楚離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坦然地迎上拓跋迪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罪名不能由我定有無,但也不該由這侍官幾句牽強附會的話就定罪。我行事坦蕩,從不遮掩。公主盡管派人去查。”

“噢?”拓跋迪有些應付不住楚離灼灼的目光,她微微閃了閃眼神,聲音沁涼,“你坦坦蕩蕩,從不遮掩?”

“是。”楚離聲音平穩,音量不高卻似有千鈞之力。

拓跋迪餘光捕捉到楚離挺直的脊梁,見她神色坦然地麵對如此冤案,還如斯沉穩平靜,有禮有節地應對,最重要的是,她確實從楚離身上看到坦蕩二字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氣度,看得久了,直到一旁侍官低聲喚她,拓跋迪才回神過來,上穀公主側過臉去,暗自吸一口氣壓住心頭這種不合時宜的羞愧感和對楚離欣賞,轉身坐在了侍官搬來的坐榻上,垂眸低聲道,“跪下。”

楚離無異議,依言跪下。

拓跋迪把玩著拇指上的玉扳指,沉聲問,“你從哪兒來?”

“荊州上洛郡。”

“上洛郡的戶籍裏,並沒有楚離這個人。”拓跋迪抬眸,逼視著她。

楚離眼皮微動,平靜地說,“民女楚離,祖籍相州鄴縣。家父楚謙,曾任相州鄴縣小吏,但因為直言不諱得罪當地縣守,被革除鄴縣戶籍驅逐出境。此後於各地流浪,淪為最下等的賤民。十一年前在上洛郡死於為望族煉丹。楚離身份卑賤,無銀錢賄賂上洛郡郡守,故而從無戶籍。”

沒有戶籍就等於這個人不存在。在魏朝,這種人比賤民還卑賤,任何人都可以任意淩|辱殺戮,不會為此付出任何代價。

拓跋迪看了楚離一眼,卻見楚離神色如常並無半點異色。又問,“你是如何活下來的?”

“民女有幸,被另一賤民所救,避居山中,得以苟存。”

“你師父?”拓跋迪實在感覺不出楚離語氣中有任何不滿或者憤懣,但她句句用詞卻讓拓跋迪膈應。

“是。”

“你師父是什麽人?”

楚離看了拓跋迪一眼,“我師父不過是山野散人。他終日勞作故而身強力壯,常年給人幫工,以掙些碎銀養活我和師姐。”

“師姐?”

楚離抿了抿唇,有些不想說。

拓跋迪眸子愈發逼得緊了些,“說你師姐。”

楚離這才神色變了變,慢慢開口,“我師姐姓石,單名一個霂字。師父救我那年,已經帶著師姐了。她是在戰亂中被救下的孤兒。”

“就這些?”

“是。”楚離不願意跟別人說她師姐,雖然她經常掛在心頭。

拓跋迪打量她神情,忽然道,“她很漂亮?”

楚離眸子一緊,停了一會兒才道,“是。雖然師姐臉上有傷疤,但在我心裏,她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人。”

“哦?”上穀公主挑眉道,“天下最好看?比本宮如何?”

“公主,”楚離道,“公主國色天香,自然天下最美。可我師姐脾氣秉性,皆是世間少有。我看她最美,並非看她長相,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師姐於我亦師亦友,人皆有遠近親疏之分,對我來說,我師姐就是最美的。”

“你的意思是說,本宮脾氣不好咯?”拓跋迪語氣中透著威脅,楚離卻忽然抬頭,直直地望進她眼中,“公主縱馬過市,視街上百姓如無物。身為公主,不顧子民死活。”

“放肆!”拓跋迪猛一拍坐榻,嚇得一旁侍官連忙跪下。

楚離卻道,“民女所言,可是不實?”

拓跋迪眼神淩厲,閃著危險的光芒,楚離卻毫不畏懼迎上她的目光,道,“先賢說,為政以德。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上穀公主身為皇族中人不僅不體恤下民,還縱馬行凶,難道不該反省嗎?”

楚離昂著頭顱,挺直了腰杆。

世人皆以為拓跋氏乃天之貴胄,深畏皇族,噤若寒蟬。可楚離心中向來極度反感這些品級劃分。老百姓被壓迫的天然有種卑賤感,以為皇族天子有多麽高貴,可殊不知這些皇室原本也不過是賤民出身。老百姓認為,自己合該巴結上品人,卻不知就是這些人愚弄他們壓迫他們。所謂貴賤,歸其根本不過是資源占有的多少。皇族以強權暴力手段,搶占大部分資源,隻留少許資源給老百姓,即使如此還要大力搜刮。又設置嚴格的等級,代代宣揚天命貴賤的思想,從上到下從裏到外禁錮老百姓,楚離一點都不喜歡這些皇族。倘若今天騎在馬上的沒有自己,倘若自己是那些被拓跋迪縱馬橫衝傷到的百姓,很可能就命喪在馬蹄下,就此死於非命。

生命何其寶貴。天地之初,人人平等。所有的人共勞共食,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即使經常飽受饑寒疾病的困擾,但人這個種類團結一體,共同對抗其他物種。然而,當資源漸漸豐盛起來時,人的欲望也隨之膨脹,人的手段也隨其陰詭。同類相誅,自相殘殺,人為劃分等級。明明是各司本職的事情,結果被妖魔化為高低貴賤的品類之分。如果因為貢獻的不同可以占據不同量的資源,這無可厚非,但是生命之間何以變得不互相尊重?何以有高低?何以有貴賤?賤民身上的血難道和皇族有什麽不同嗎?皇族不僅占有資源剝奪民智,還肆意踐踏他們的生命。人們眼中的高貴血統,其實是多麽肮髒愚蠢的產物。可憐那些被愚弄的百姓,還總以為此乃天命,天生骨子裏就認為自己卑賤,天生就對貴族仰望敬慕。人的身份和地位可以有高下之分,但本質的生命都是平等而值得尊重的。

天道與人活,人人都有明“智”和生存的權利。對拓跋迪這種輕賤百姓的行為,楚離厭惡極了。

拓跋迪久久沒回話,和楚離默默對峙半晌,竟然笑了。楚離還正全副武裝,隨時準備英勇就義呢,結果被上穀公主這一笑給弄迷糊了。她驚訝地看著上穀公主,卻見上穀公主打量她半晌道,“你就像個剛出世的孩子。”楚離那時就有些羞慚。她討厭自己是個死硬派,喜歡師姐石霂那種和風化雨式,讓人不自覺臣服。楚離心想如果換成師姐,一定不會這樣硬碰硬。

然而上穀公主意味深長地看她許久,並沒有與她計較。上穀公主好像從來沒有當真跟她計較過,還屢次三番救她性命。

這些往事在楚離腦海裏閃過,她愈發抱緊了上穀公主,直奔驛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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