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釵頭鳳14

第14章 釵頭鳳 14

這是一場官方舉辦的大型口水戰。`樂`文`小說`

吵架吵不贏就要死翹翹,楚離想,為什麽她總遇到這麽倒黴的事情。趕鴨子上架,她沒得選擇,不得不戰戰兢兢上了台。

這個十丈圓台,以楚離為中心,依次向兩邊散開,左右各坐十人。楚離一眼望過去,都是些頭發花白的老人家,即使稍微年輕點的,也至少四五十歲。她心裏就更沒底了。

遙想當初跟她爹楚謙一起去清談,那些人也不過就是三四十歲年紀,那時候楚離小,耳濡目染地聽了許多機巧。後來她家破人亡跟了師父成公,成公交遊廣闊,家裏經常來一些不知姓名的人,楚離和她師姐也在一旁默默聽他們聊天。

那就不是一個層次的了。

如果說當初聽楚謙和那群人清談,楚離覺得他們是扯淡,那麽聽成公和那些不知道哪裏來的人談話,會讓人茅塞頓開大開眼界。後來楚離也會跟他們有的沒的說上兩句,次次都被駁得心服口服,哪裏像當初她能把她爹楚謙說哭那樣。最關鍵的是,那些讓楚離深感敬佩也次次敗北的人……都是些不知年歲的老人,脾氣秉性各異,心胸豁達,為人謙和,可他們總是笑眯眯地幾句話就讓人無話可說,隻能細細思量。

所以,現在楚離一見著台上這麽多頭發花白的老人家就犯怵。倘若平時她定會欣喜萬分,可現在是要跟他們論道,占不了上風就要丟命……這就令人歡喜不起來了。她一直覺得,對那些時不時和成公來家裏的人,自己隻有洗耳恭聽的份兒,哪敢造次。這回倒好,對麵這麽多老人家……楚離覺得自己死定了。

拓跋迪坐在楚離身後,令人依次介紹台上的人,楚離默默聽著,愈發心裏沒底。她不由得向上穀公主投出祈求的神色,拓跋迪一怔,竟轉過頭去不看她。楚離心裏一涼,便知道此次再無回旋餘地。

人被逼到絕境,反而坦然了。楚離垂眸坐著,聽到有人發問,“何為道?”

她抬眸望去,是正對著她的一個老人,腰間一壺酒,笑眯眯地看著她。楚離一看到那笑,就心裏直打鼓。她深深記得,當初在上洛郡的那些老人家,也都是這樣笑眯眯地就讓她次次臣服欽佩。楚離半點不敢放鬆,凝神答,“恒常為道。”

“何為恒常?”

“永久的變即是不變,此為常。”

“常道何存?”

“道在天。在地。在屎溺。”楚離說著,看到群情嘩然,吵吵嚷嚷,半晌直到旁邊士兵擊鼓警示才安靜下來,楚離接著說,“道無高下,在可道處。”

“姑娘是說,不可道者無道?”

楚離不抬頭,她不去看那些人,也不知道誰在發問,她凝神在自己的思緒裏,理清情緒保持思路順暢,“無不可道者。是言不能盡其意,非不可道也。”

……

一番又一番唇槍舌戰,日頭在天際劃出一道弧線,很快夜幕降臨,上穀公主令人舉起了火把。台上被火光照耀,燭火明處,映出楚離和又左右各十人的臉龐。

楚離突然發現,好像也沒有那麽難。不知道是那些人有所保留還是怎麽回事,初七這天的辯法楚離應對的很輕鬆。夜幕深沉,各人散去,次日便是臘祭日。日頭初升時,皇帝拓跋燾帶著文武百官前來祭天。

令楚離驚詫地是,拓跋燾親自請她為上席,為祭祀開示。這個舉動無疑於宣告天下,她已然是國師。

楚離又不能拒絕。她不覺看向拓跋燾,卻正迎上這個英武硬氣的皇帝帶笑的眼神,那眼神甚是溫和,讓楚離心裏鬆了好大一口氣。她還記得初見拓跋燾時,他那個讓人摸不透的淩厲眼神,至今想起仍然讓楚離脊梁骨發冷。

右首第三就是崔浩。崔大人一身白袍,衣袂飄飄,宛若仙人臨世。楚離看他時,他正麵色凝重地跟著拓跋燾行禮。似是感覺到楚離的目光,他忽而微微轉頭,看了楚離一眼。楚離一驚,那眼中竟似悲憫,然而轉瞬即逝。楚離以為自己眼花了。

難道是因為知道輸了就會死嗎?楚離突然覺得,這個崔大人也沒有那麽討厭嘛。至少在這群視下層百姓人命如草芥的世族大家中,還有人能夠看到如她楚離這些“賤民”的性命。

皇族祭祀帶來了大批僧侶。不知道是不是楚離的錯覺,她總覺得那為首的幾個僧人看她的眼神甚是不善。

眼見著一天即過,楚離原以為這個什麽辯法說不定可以就此畫上句號。好歹到現在她沒被問倒也沒被駁倒,然而不料,情勢陡變。

第三天,皇帝拓跋燾帶著文武百官親自坐鎮,在此聽法。

楚離這心裏才稍有安定,誰料就從皇帝坐鎮開始,她開始遭到了來自四麵八方的猛烈攻擊。

“施主師從何人?”

“既無賢師,以何談佛論道?”

“施主年紀輕輕,少不更事,如何知世事常理?”

“少知寡聞,何德堪當國師?”

……

漸漸就演變為更直白的攻擊。

“無知弱女,識得幾個字,斷得幾篇文,便不知天高地厚,施主豈不羞?”

“我佛慈悲,施主當迷途知返,勿一錯再錯,否則當入無間地獄。”

“女身汙穢,當虔敬侍夫持家以淨身,施主既非道非佛非出家人,如何敢發妄議?”

問題開始一個比一個尖銳。楚離漸漸握緊雙手,聽他們冠冕堂皇實則荒唐的追責,不由得心中積攢了些許悲憤和怒氣。她咬唇不語,靜聽台上僧侶責難。

底下數千來自四麵八方的百姓、僧侶、道士,也開始竊竊私語。場麵漸漸有些失控,所有的矛頭都對準了勢單力薄的楚離。

那些人蓄勢待發,似乎隻要楚離開了口,便要被眾人口誅筆伐而亡。

上穀公主拓跋迪默默看著,目光不曾離開半分。手心漸漸緊握,竟細細密密的握出濕漉漉的汗來。上穀公主不知道心裏是何滋味,她隻能眼睜睜看著楚離孤身一人坐在台上,好像一個茫然無措的孩子,周圍盡是傷人利箭,所有的攻擊都密密麻麻地湧向她。而這“所有”中,包括她上穀公主。拓跋迪幾乎按耐不住,想要衝上台去,把楚離帶走。可是,她不能。她十分清楚,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不能。事到如今,已經退無可退。倘若楚離被打倒,這個場麵無法收場,那就隻能以楚離的死來結束這一切。更何況,對於上穀公主來說,想做的事和能做的事,從來不是一回事。

皇帝拓跋燾好整以暇,漫不經心地舉盞品茗。似是不經意地掃了拓跋迪一眼,那一眼讓拓跋迪心中森寒,穩穩地坐在了原處。

崔浩眼神望向楚離,眉頭緊皺。半晌,她惋惜的搖搖頭,似乎已經看到了楚離的結局。

耳邊是鋪天蓋地的責難,嗡嗡嗡,嗡嗡嗡,吵得楚離漸漸壓不住怒氣。她並非怕,而是煩。

她慢慢地站了起來。

在所有善意或者惡意或者奚落或者看笑話的眼睛注視下,緩緩站了起來。

仿佛旋起了一陣風,湮滅了所有的話語。她抬起頭,神色自如。注視著黑壓壓看不見盡頭的百姓,掃過高坐上端的皇族和百官,再掠過左右各人,場中竟隨著她的站立和靜默而漸漸安靜下來。

她就那樣氣定神閑地站著,迎風而立,羸弱的身姿在峰頂顯得那麽渺小,卻又不可撼動。

上穀公主眼睛一亮,連拓跋燾都停下了手上茶盞。

崔浩眯了眯眼睛,喃喃道,“雖千萬人,吾往矣。好。”

耳邊頓時清靜下來。楚離氣沉丹田,朗聲道,“英雄不問出處。你們佛說眾生平等,諸法空相,可我聽諸位高僧詰問半天,卻問的盡是虛相。民女不才,敢問各位,何為眾生平等,何謂諸法空相?又何以諸位出家之人,盡淪入世俗之見?”

她運氣於內,清朗的聲音遍傳整個山頭,頓時震懾住了眾人。可楚離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聲音會這麽大,她隻知道,她想要用時,便能自如取用。

半天,竟沒人回答她。

“見性成佛,人心自運。諸位豈不知,人人皆有佛性,天地萬物皆可為師,便有這悟性,有此大願,何須以某一人為師?”楚離賣了個破綻,很快有人答她,“眾生平等,是謂人人皆可入我佛門。但入我門者,當潛心修持,以上師為指引。又諸法空相,人世間本是苦海無邊,一切都是虛相,無上師引導,何能辨識虛妄得見真我如來?”

楚離笑了。

“既然人人皆可入佛門,那麽,諸位大師何以責難我女子之身悟不得般若智慧?諸法空相,佛門中講,凡從虛幻的世間所得皆為惑智,唯有摒棄萬物,靜修於己,才能至真如彼岸,那麽何以說我年紀小,少不更事便不能求到真諦?”

“佛說苦集滅道,苦諦為先,一切現實的苦難和它產生的根源都是虛幻的,當戒定慧克服貪嗔癡,洞察虛幻,跳出苦海,涅槃得道。既然一切都是虛幻,諸位責難民女的,究竟是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