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瞞天過海(二)
第二十六章 瞞天過海(二)
此時,在那古仙人的洞府前,綠樹成蔭,後有簷牙高啄,仙霧繚繞,間或有奇花異草,美不勝收。
但在這樣的景色的周圍,在那麽多的修士中,除了那個令柳婧萬分熟悉的聲音在四周回響之外,竟是半分聲音都沒有。
為什麽?
在這洞府前,站著的修士有將近二十人,而在這個時候能夠到達這裏的,最低也有旋照後期的修為。
但是麵對“謝世瑜”那樣一個外表絲毫瞧不出靈力的人,他們為何竟是連出聲都不敢?
這樣一群人是被嚇住了?
還是因為別的什麽?
柳婧沉吟一會兒,放出靈識,將自己沉入了深深的地底,這才向著那“謝世瑜”靠了過去。
隻見地麵上,那“謝世瑜”的聲音仍在繼續。
“……你們可是想好了?”
聽得這句話,在瞧著那“謝世瑜”一臉勝券在握的模樣,眾修士麵麵相覷,但到底沒人再敢來質疑“謝世瑜”的實力和有沒有在眾人麵前說話的資格了。
畢竟上一個這樣質疑“謝世瑜”的人,已經是被這小子幹淨利落地一擊梟首,而後又被腳下這片詭異的土地給吞了下去,不說屍首,就連一絲血跡都沒有留下。
在場眾位修士,雖說都是“得道高人”,在門派裏頭恐怕地位也不低,就算不是長老恐怕也得是最被看重的真傳弟子……但說來說去,他們卻到底也隻是連人類軀殼都不曾脫離的普通人罷了,還沒有離魂奪舍的能力,所以如果被砍掉了腦袋,那可就是真死了。
世上有誰人能不怕死呢?
雖說集齊他們眾人之力,犧牲那麽三四修士也是能將這個古怪的小子斬於劍下的,但是誰願意成為被犧牲的那個呢?
誰想落得個被砍頭,死後更是連個全屍也沒有的下場呢?
於是眾人緊閉著嘴巴,既覺得接了這小子的話茬兒有點失了身份掉了麵子,但又覺得這小子的提議實在是讓人心癢難耐,也讓他們實在是舍不得就這樣掉頭離去。
――什麽提議?
那自然是共同探索這古怪的洞府的提議了。
據那小子所說,他在不遠處的洞穴裏頭找著了一小片地圖――也就是這個古怪洞府布局的一小片地圖――但奈何這地圖上顯示的各種陷阱機關陣法都頗為棘手,萬萬不是一兩人就能應付過去的,這才來到大家麵前想要一同入內。
而事實上,這個洞府的古怪之處,眾修士也是瞧在了眼裏。
不說腳下這篇能夠吞下屍體血漬、令人頭皮發麻的土地;也不說那些瞧起來近在眼前,但卻怎麽也夠不著的奇花異草;光是這兒不見絲毫鳥語蟲聲的死寂就足夠令人警惕了,所以關於“謝世瑜”的那句“萬萬不是一兩人就能應付過去的”話,這些修士倒是信的。
但――
“我們憑什麽相信你說的地圖是真的?”
沉默片刻後,一個須發皆白,瞧起來倒是十分德高望重模樣的修士站了出來,道:“更何況,誰又知道你不是早就看中了什麽,利用了我們後再半路甩下我們?”
老修士的這句話無疑道出了大部分人的心聲。
一個唇上留了短須的修士第一個應和道:“沒錯!我們又怎麽知道你是想要同我們一起探索這座洞府,還是想要利用我們達到目的後再把我們丟去險地弄死?”
“若是不相信,那你們大可轉身就走。”那“謝世瑜”似笑非笑,眉眼間露出些許不易察覺的邪妄,“而那張地圖,若我說我一分手腳也沒做過,我怕你們也是不信的……既然如此,你們有什麽條件直說便是,何必來跟我繞彎子?”
聽到這毫不客氣的話,大部分修士倒還好,隻是微覺尷尬罷了,但其中幾位心裏頭有著小心思的修士卻是臉上掛不住了。可他們既不能在此刻發作,更不能在這麽多人麵前發作,於是也隻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將這口氣吞下。
交換了一個眼色,就在其他修士還沉吟思考一個“良策”的時候,那唇上留著短須的修士又開口了。
他舔了舔唇角,眼中有些不易察覺的忐忑和緊張,道:“既然大家都想不到好辦法的話,那麽肖某不才,有一個提議,不知道大家可願意一聽?”
眼瞧眾人的視線都隨著這話落在了他的身上,肖誠手中微汗,但對上方才開口的那個老者的目光後,捏了捏自己的手,看向“謝世瑜”,道:“關於地圖的真假,若你肯發下心魔大誓,那麽我們定然也不會在懷疑你了……大家說是嗎?”
心魔大誓是修士中最嚴重的、束縛最重的、也是最為惡毒的誓言,於是聽得肖誠的這句話,除了幾個修士略覺不妥之外,其他的修士都是眼前一亮,也不等“謝世瑜”應下,便紛紛點頭,口稱大善。
“謝世瑜”抬眼瞥了肖誠一眼,那一眼帶著的譏誚嘲諷竟是將肖誠看出了一後背的冷汗,幾乎以為自己小命休矣。
但最後“謝世瑜”卻是點了點頭,痛快道:“沒問題。”
肖誠送了口氣,心下暗喜,便趁熱打鐵道:“證實這地圖沒問題還不夠,若隻有你一個人知道地圖,我們又怎麽知道你到底會將我們帶去哪兒?”
能夠當上修士的,或許也有傻子,但能夠達到旋照後期的,卻沒有幾個傻子。
肖誠這話雖然隻說了一半,但他沒說完的那半句話究竟是什麽,大部分修士心中卻都有了數,不由得麵帶異樣地瞧著肖誠。
但肖誠卻是不理,隻是死死地盯著“謝世瑜”,就算出了後背汗濕大半,也不敢轉開眼。
“謝世瑜”倒是笑得越發歡快了,道:“那你待如何?”
肖誠道:“將那地圖給大家看罷!”
圖窮匕見,無非如此。
“謝世瑜”挑眉,轉向其他的修士,道:“你們也是這般想的?”
眾位修士麵色尷尬,避開了“謝世瑜”的目光,但卻也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謝世瑜”說話。
“謝世瑜”目光在眾位修士臉上瞧了一圈,終於大笑起來。
他笑得是那樣突然,又是那樣肆意,甚至依然是那樣勝券在握。
肖誠不由得懵了,眼神不自主地向著那個須發皆白的老修士瞧去,半晌之後才強撐道:“你……你笑什麽?”
“謝世瑜”的笑聲猛地一收,就像是瞬間變了個人,冰冷道:“真是太感謝你了――竟是這般配合我。”
這是什麽意思?
肖誠一怔,但就在下一刻,原本站在他眼前的“謝世瑜”卻驀然消失不見。
隨著一聲輕不可聞的骨骼碎裂的聲音,一個圓圓的頭顱滾到那個須發皆白的老者腳下。對上那雙至死都沒有閉上、甚至還帶著疑惑的眼睛,老修士竟是忍不住戰栗起來。
“第一個。”
老修士隻覺得全身忽冷忽熱。
他抬起頭來,恰好瞧見“謝世瑜”在向他微微笑著,唇角處還有個小小的酒窩,竟是有幾分可愛。
但老修士卻是驚恐地大叫一聲,將自己平時都舍不得拿出來的符籙無論好壞,一股腦地向著謝世瑜身上扔去,可卻都落了個空。
“第二個。”
當第二個頭顱帶著驚懼的表情落在地上後,眾修士這才反應過來。
“爾等狂徒,竟敢如此?!”
“不過一言不合罷了,竟下此殺手?!枉你自稱修士,你這般做法,與妖魔又有何異?!”
“妖魔?”那“謝世瑜”大笑著,“迫人發下心魔大誓,搶奪他人的東西,你們倒是也好意思自稱正道?”
“你們說我與妖魔無異,你們又當如何?”
“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屠一者死,屠萬人雄!”
“所謂的道與魔,也不過如此罷了!”
所謂的道與魔,也不過如此罷了!
在那奇特的世界裏,那白團子大笑著,配著它那軟綿綿的樣子著實可笑,但它那尖銳的聲音裏所蘊藏著的惡意,卻是比外界那“謝世瑜”更為可怖。
你還沒明白麽?謝世瑜
所謂的道與魔啊,其實也不過如此罷了!
謝世瑜微微垂著眼,既沒有為那些死在“謝世瑜”手裏的修士們憤怒,也沒有絲毫被這古怪的白團子說動的模樣。
白團子有些心急了,蹦躂到了謝世瑜的麵前,語氣裏頭終於帶上了幾分不耐,道:你怎麽就是這麽執迷不悟呢?這都已經是第三批所謂的正道修士了,你莫非還沒有看懂?
正與魔真的有那麽大的區別麽?那些所謂的不為外物所動的人,隻不過是動搖他的籌碼不夠罷了!你看那些麵臨生與死的抉擇的人,你看那些麵臨致命誘惑的人……他們的嘴臉,又比魔道之人好到哪裏去了?
無論是道門還是魔門,最重要的人都隻有他們自己,隻不過有些人將它隱藏起來,於是他們就成為了所謂的‘道’;而另一些人毫不掩飾,於是他們就成了所謂的‘魔’……可是說到底,他們又有哪裏不同呢?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就是人的天性啊!為什麽你要壓抑自己的天性?為什麽你不肯直視你的天性?它本就是上天賦予你的,要怪,也隻能怪老天罷了!
所以――你還在抗拒什麽?
謝世瑜沉吟不語。
我是‘惡’的一部分,你也是;我是‘惡’在世間存在過的痕跡,你也是;我是‘惡’的本身,你也是!
似是看到了謝世瑜動搖的跡象,白團子越發急迫起來,湊近了謝世瑜的臉。
為什麽抗拒惡?為什麽抗拒我?為什麽抗拒你的天性?
沉默片刻,謝世瑜道:“有兩件事,我想了很久。”
謝世瑜這句話說得沒頭沒尾,把白團子聽得一怔。
但謝世瑜卻沒有理會那白團子,而是走到那“謝世瑜”的麵前。
腳下的屍體早就本這篇古怪的土地吞了下去,在這座洞府前的小樹林中,唯有他們二人。
他同那“謝世瑜”麵對麵地站著。
一模一樣的人,一模一樣的臉。
――除了他與白團子,沒人知道那“謝世瑜”並不是謝世瑜。
――除了那“謝世瑜”與白團子,沒人知道他才是謝世瑜。
但謝世瑜看著那張熟悉的臉,微微笑著,臉上卻沒有絲毫不自在,平靜道:“我就是他,他就是我――這是你最初同我說的話,但第一次聽到的時候,我並不相信。”
那麽現在謝世瑜是信了嗎?
聽到這樣的話,白團子本應該高興才是,但它心中卻卻不知怎的生出了幾分忐忑,道:……然後呢?
謝世瑜依然是笑著,就像是外界的那“謝世瑜”一般勝券在握。
他繼續說道:“我不相信,因為我是什麽人,我自己最清楚不過。這樣的人不是我――我再肯定不過了。所以那時候我隻是在想,這個同我一模一樣的人究竟是誰?我看到的究竟是真是假?”
“不,應當這樣說――”頓了頓,謝世瑜道,“我看到的,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這一切都太過真實了,我也曾在幻境走過幾遭,若這些都是假的,我不會一點都辨不出來。”
這自然因為它們都是真的!白團子急切道。
謝世瑜微微一笑:“沒錯,所以我最後知道了,因為它們是真的。”
“但卻並不是全都是真的。”
“不得不說,你實在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在這一點上我倒是十分敬佩你。”
“因為我在看到外頭那人殺人的時候,我差一點便以為那人真的是我了。畢竟眼睛能夠作假,靈力卻是無法作假的。”
“最難取信於人的,是十分的假話;而最容易取信於人的,卻是九真一假――無論是你勸說我的那些話,還是我看到的這些東西,都是這樣的。”
“最初之時,我是木屬性的靈根。就算因緣巧合之下我變成了五行靈根,但最願意與我親近的靈力,卻依然是木屬性的靈力。”
“――這恰好符合了他的狀況。在他拔劍時周身湧動的靈力的區別,這世上怕是隻有我才能夠意識得到,才能夠區分出來,所以我才會一度以為,他真的就是我。”
“這便是九分真,一分假。”
“你讓我看到的都是真的,就連外頭的那個‘謝世瑜’也是真的。”
“所以,有兩件事我想了很久。”謝世瑜低下頭來,笑著瞧著那白團子,回到了最初的那句話。
“第一件事便是――你究竟把那一分假藏在了哪裏。”
“這一切都是這麽真實,那麽假的究竟是什麽?”
白團子終於感到不妙,但依然不相信憑謝世瑜一個凡人竟能看破它瞞天過海之局,或者這小子就幹脆是在套它的話,於是便強撐著說道:你怎能這般不識好人心?我明明就沒有騙――
“而我的第二個問題就是――為何你要這般煞費苦心地騙我?”
謝世瑜笑了起來。
“可是就在方才,我終於想明白了。”
“這兩件事,其實都能歸於一件事。”
“我曾經以為那‘瞞天過海’是指外頭那個與我一模一樣的人,但並不是。而且就在方才,我發現――”
謝世瑜笑著,手一伸,長劍便憑空出現,落在了他的手中。
他揮劍,毫不留情地向著那白團子斬下。
“――你在怕我。”
白團子險之又險地避過那道劍芒,尖叫起來:你、你在做什麽?!
“你在怕我?你為何竟會怕我?”謝世瑜神色平靜得可怕,“因為你的生死掌控於我的手中。”
白團子遠遠地飛開,破口大罵:你究竟在發什麽瘋?!我的生死怎會掌控於你的手中?!
“因為這是我的靈識深處,我才是這裏的主人,而你,隻不過是將主人眼睛蒙起來,想要將這裏據為己有的騙子和竊賊罷了。”
隨著謝世瑜的這一句話落音,四周霎時化作黑暗,而緊接著,無盡星光似是從天外而來,將這個世界替換成了自己的顏色。
謝世瑜伸出手來,那遠遠飛開的白團子就被不知名的力量拉來,落在他的手中。
此時此刻,白團子終於感到了害怕,痛哭流涕地求饒,但謝世瑜卻恍若未聞,淡淡道:“‘謝世瑜’是真的,因為那的的確確就是我的身體,但那隻是沒有靈魂的空殼,你能操縱我的身體,但卻不能替代我。”
“所以你才想要將我拉入魔道,動搖我的道心,將我的靈魂徹底我的身體裏排擠出來,取而代之。”
“但這裏的主人依然是我,隻要我意識到我是這裏的主人,我就能輕易將你置於死地,所以你才會怕我,盡管你掩飾得很好。”
“――這就是我方才想通的事,你覺得如何?”
白團子大哭,口中不停求饒,但謝世瑜卻沒再多話,五指收緊,將那白團子捏得粉碎。
星光瞬間褪去,四周化作了熟悉的景色。
與此同時,久違了的係統的聲音焦急地在謝世瑜腦子響起,道:“不好了,你――”
“我知道。”
謝世瑜這樣說著,手中長劍鏹然出鞘,反手捅進了自己的心髒。
係統:‘!!!’
一道黑色的煙霧尖叫著,從謝世瑜心髒的位置飄了出來,化作一道黑色閃電,投向遠方。
眼看那道黑色閃電就要離去,謝世瑜毫不猶豫地從自己心髒中將劍抽了出來,揉身向前,揮劍斬下。
這一劍,是謝世瑜自習成造化劍訣後從未有過的認真。
但這一劍卻不像曾經在中帝峰的那七劍一般,如同暴雨前的驚雷一樣驚天動地,反而像是初春的習習微風,柔柔地拂過這篇樹林。
這道如同微風般的劍氣似慢實快,瞬息追上了那道黑煙。
隨著一聲淒厲的哀嚎聲,那道黑煙被這道劍氣徹底擊潰,消散在了空中。
謝世瑜踉蹌一下,略有些狼狽地喘著氣,直到確認那黑煙是消失得不能更徹底了,這才拿出藥膏敷在胸前的大洞上,勉強止住血。
瞧向那黑煙消失的地方,謝世瑜微微笑了起來。
――什麽是“瞞天過海”?
若是隻在靈識深處消滅掉那個白團子,那是遠遠不夠的,因為它真正潛伏著的地方,其實是他的心髒。
隻要他一天沒有將它拔除,那麽它就遲早有一天能夠卷土重來,直到徹底將他取而代之。
這才是真正的瞞天過海。
謝世瑜道:‘我猜對了嗎?’
係統:‘……啊?’
‘剛剛你要同我說的,難道不是這個?’謝世瑜說道。
係統訥訥道:‘那……也不要這麽……’激烈吧……
得到答案,謝世瑜笑著,席地而坐,慢慢閉上了眼。
――這次……是真的累了。
謝世瑜這樣想著。
被那個古怪的白團子困在靈識深處那麽久,方才又向著自己的心髒來了一劍,就算有羅拂留下的靈藥,但謝世瑜也不是鐵打的人,到底還是支撐不住了。
係統瞧見謝世瑜的樣子,頓時著急起來,嚷嚷道:‘哎哎哎!你別睡啊!快醒醒!就算要睡也不能睡這個要命的地方啊!!喂!!你聽到沒有?!’
謝世瑜:‘別吵……我隻是睡一下……就一下……馬上就會醒過來了……’
‘喂!喂!!’
‘宿主?謝世瑜?蠢貨?醒醒啊!!’
隨著謝世瑜眼睛逐漸合上,係統對於外界的感知也越來越微弱。
但是就算這樣,係統也能感到謝世瑜那個殘破的心髒越來越微弱的跳動。
――可別就真的這麽死了啊!
――而且死因還是自殺,這簡直要笑死人!以後等它回去了它還要怎麽抬頭做係統啊!
係統心急如焚,簡直想要換一個實體出來拎著這個蠢宿主的衣領子給他左右開弓,各來五十個耳光,打不醒就直接打死,免得給它留下個諸如“恭喜你成為第一個宿主死於自殺的係統”之類的恥辱。
但就在這時,森冷的魔氣在這片土地彌漫開來。
一個人緩緩走到謝世瑜身前,停下腳步。